第7章 晶尘综合征
“晶尘?”
“你自己看咯。”
方美丽倏地一下从高脚凳上弹起来,三步并作两步来到跟前,接过阿曼莎手中的试管。
她打开手术台上方的无影灯,把灯头扭了个方向,将试管的内容物完全置于白光的照射之下。
黑色的瞳孔中映照出如尘埃般细小的黑色微粒,
这些微粒悬浮在溶液里,个个晶莹剔透,显现出五彩斑斓的流光。
它们似乎有彼此聚合在一起的倾向,在试管底部结成了一个小小的晶簇。
就像一株初生的嫩芽。
“你最近到过外面吗?有没有接触过从外面回来的人?回答我。”
方美丽向半卧在手术台上的年轻人逼问道,眼神里多了几分冷峻。
“外面?”
陆为不明白女警口中的“外面”指的是什么,有些茫然。
“小美丽,你这样会把他吓坏的,他还是个孩子呢。”
阿曼莎从侧后方稍稍挤开身位,拦在女警身前,接替了问询。
“‘外面’指的是边缘区的外侧,这座城市之外的未开发地区。
“虽然你们这些小骡子不知情,但你们平时送的货有很多都是来自未开发地区的违禁品哦。”
这位女医生亲切地解释道。
她双手背在身后,前倾的上身几乎覆盖了陆为的整个领空。那件过膝的白大褂里穿着一件绛红色的蕾丝衬衫,锁骨之下的布料很薄,白皙的肌肤透过花纹的间隙若隐若现。这件衬衫被撑得满满当当,甚至让人怀疑她是不是故意买小了一号。
视觉方面的刺激令陆为倍感压力,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可吸进去的全是阿曼莎身上的香水味。
他发觉自己的感官被全方位地包裹住了,已然无路可逃。
“呐,现在可以告诉大姐姐了吗?”
见眼前的男孩子快要招架不住,阿曼莎又把女警问过的问题重复了一遍。
然而陆为的回答是否定的。
他最近既没有踏足过未开发地区,也没有碰见过从那里回来的人。
至少据他所知,没有。
“那就奇怪了……”
阿曼莎指头在垂落耳边的发丝上绕了一圈又一圈,像是在思索些什么,没有再问下去。
“这些问题和案子有关系吗?还有,你刚刚说我还不能走,是什么意思?”
这一次,提问的一方换成了陆为。
“解释起来有点复杂呢。”
女医生一只手端着胸脯,另一只手托在脸颊上,面露难色。
“简单来说,你染上了一种叫做‘晶尘综合征’的病。”
她跟方美丽交换了一下眼神,从女警手中抽走试管,让陆为近距离观察试管里的内容物。
“这根试管装着从你身体里抽取的心包液样本,看见里面的黑色晶体了吗?它就是晶尘。
“你体内的晶尘会不断蚕食你的组织和器官,直到把你变成和它一样的东西。”
“会变成什么样?”
陆为问道。
阿曼莎没有回答,而是用虎口夹住试管上端,用力一震。
试管底部的晶簇瞬时分崩离析,粉碎成无数更小的黑色微粒,将原本澄清的液体染成墨汁一般的颜色。
她觉得比起言语说明,还是直接让他看结果来得更直观。
“而且这种病最麻烦的地方在于,一旦你死去,你身体里的晶尘将变得具有传染性,感染其他人,感染任何活着的东西。”
阿曼莎接着说道。
“也包括动物和植物吗?”
“动物、植物、微生物、人,各种案例都有。”
一颗行走的定时炸弹?
陆为觉得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这种病怎么治,得花多少钱?”
边缘区的医生经常向患者夸大病症危害,为的就是从他们身上多榨取一点诊疗费用。
他想看看眼前这位女医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钱?呵呵,小弟弟,你该不会是在想,只要肯花钱,就能治愈世上所有的疾病吧?
“医生不是神仙,没有本事让你返老还童、起死回生、长生不老,甚至连药到病除都是遥不可及的梦想呢。医生只能帮你试试能不能推迟死亡到来的时间,让你在那之前过得稍微舒服一点罢了。说自己有这种本事的,不用怀疑,一律都是骗子!”
阿曼莎像是被触发了奇怪的开关,义正词严地说道。
“抱歉,无意冒犯,我的意思是,有没有治疗的方法?”
“很遗憾,人类目前能做的就是修个铁笼子,把没有染上晶尘的人放进去,避免他们与具有传染性的晶尘接触。顺带一提,这个铁笼子就是我们脚下的这座城市哦。”
“那如果这个铁笼子里面出现了感染晶尘的人该怎么办?”
“把他们送走。”
女医生的回答不带有一丝犹豫。
她递来一厚沓纸质文件和一支签字笔,文件一式两份,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条款。
文件抬头写着“自愿移居声明”几个大字。
“在最后一页签上你的名字,两个小时之内,会有人来接你。”
“接我?去哪儿?”
“专门安置晶尘感染者的特别区划,每天有吃有喝,还能享受全天候的健康监护,没准比你在边缘区过得还要滋润呢。”
“为的是不让这座城市受到波及?”
“大姐姐我喜欢聪明的孩子。”
阿曼莎从橱柜里拿出一大罐速溶咖啡,倒在手边的白瓷马克杯里,棕褐色的颗粒与滚烫的热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激发出阵阵浓郁到有些刺鼻的香气。她呷了一口杯子里的黑色液体,露出一副“终于活过来”的神情。
咖啡因能救命,因为它能让医生保持清醒。
“而且就算是你,在这座城市里也总有几个在乎的人吧?
“难道你希望在他们的注视下死去,再把一份致命的诅咒作为遗产留给他们吗?”
她的话在陆为脑海中勾勒出一幅画面。
画面是灰白色的,他不想再见第二眼。
“是强制的吗?”
陆为指着文件上的抬头问道。
“不不不,当然是自愿的。只不过……”
女医生放下杯子,用得体的措辞答道,
“依照惯例,在你‘自愿’签字之前,我不能放你离开这里。”
“阿曼莎医生,我还有多少时间?”
“以样本中的晶尘浓度来看,一个星期左右吧,如果你问的是自己还能活多久的话。”
“我可以考虑一下吗?”
“当然,但不要太久,再过几个小时城市人力资源保障部的人就下班了。”
阿曼莎看了眼戴在左腕内侧的手表,淡淡说道。
很快,房间里对话的交谈声便被纸张翻页的沙沙声取代了。
陆为一页一页地翻阅手上的文件,从前往后,又从后往前。
他逐条阅读每个条款,甚至用笔尖指着,逐字逐句地默念。
可即便如此,他也没办法把纸张上印刷的文字全都塞进脑袋。
他拇指推开笔帽,不一会儿又盖了回去。
笔尖从左移到右,又从右移到左,悬停在纸面上方,迟迟没有落下。
文件最后一页留给签名的空白篇幅足有半页,而他却好像找不到一处可以下笔的地方。
叮——
一声清脆的银铃声突然闯入思绪,害得他没拿稳手里的笔。
“我出门取个快递。”
阿曼莎示意方美丽盯紧陆为,披了件透明防雨外套匆匆赶去门口。
刚刚的铃声是物流到货的提示音,来自她手上那张略有厚度的透明卡片,这种被称为“ID”的个人终端设备既是即时通讯工具,也是核心区居民的身份标识。
签字笔灵巧地躲过了陆为的五根手指头,沿着倾斜的纸面一路下滑,头也不回地滚落到了手术台右侧的地面上。
半卧在手术台上的他慌忙扭转身子,低下头,用仅剩的一只左手去捡,姿势只能用狼狈来形容。
或许是嫌他动作太磨蹭,一只右手先于他将掉在地上的签字笔拾了起来。
但奇怪的是,右手的主人似乎并不打算归还这支笔。
陆为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只见方美丽与他四目相对,对他说道:
“呐,小子,你知道吗,其实你还有一个选择。”
那支签字笔此刻正在她的指尖匀速旋转。
*
阿曼莎推门而入,把淅淅沥沥的小雨甩在身后。
相比出门之前,她手上多了两个扁平的服饰包装盒,盒子上印着花体的小写字母“a”。
尽管外面天气不佳,但荒川物流的货运无人机还是把客户30分钟前订购的商品如约地送到了指定地点,交到了她的手上。
即使这个指定的收货地点位于城市的边缘区,一幢废弃写字楼底商的地下室出入口。
她脱下身上的透明外套,抖掉布料上残存的水分,搭在另一只手臂上。
高跟鞋在脚下磕了磕,把掺了雨水的泥巴留在那张已经看不出颜色的门毯上,沿着下行的阶梯一路向前。
只要外面一下雨,这条通往地下的通道就会泛起一股淡淡的霉味。不过阿曼莎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环境,比起核心区高级酒店里弥漫的香水味,还是这里的味道让人更有安全感。
昏暗的地下通道里只剩下两根灯管忽明忽暗,两侧斑驳的墙壁上零星张贴着几张褪色的演出海报。海报上的姑娘年纪普遍不大,只有十六七岁的样子,她们穿着统一的打歌服,对着镜头摆出青涩又不失尴尬的Pose。
在过去,这段楼梯通向一家专为地下偶像演出开设的Livehouse,而今,通道的尽头只有一扇冷冰冰的安全门,门的背后是阿曼莎的私人诊所。这里既是她工作的地点,也是她在这座城市的容身之所。
作为在边缘区执业的医生,她的客户通常不太在意诊疗环境。
她把ID贴在安全门的感应区,门锁应声开启,一面挂满了各式义体组件的展示墙映入眼帘。
这间诊所的主人——阿曼莎不仅是位医生,还是一位义体医生。
她快步经过门口那组许久没有派上过用场的办公沙发,直奔诊所深处的诊室,几分钟之前她刚在那里确诊了一个染上晶尘综合征的倒霉蛋。
但阿曼莎的脚步却在距离诊室门前两米的地方悄悄放缓。
诊室里传来了女警的话语声。
“你不必前往隔离区划,有一种药物可以抑制你体内的晶尘,让你活得更久一点。”
方美丽对手术台上的年轻人如此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