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线人
“可那位医生不是说……”
陆为忙向女警求证。
晶尘综合征无法治疗,这是他从阿曼莎医生那里了解到的。
“从某种意义上说,她说得没错。”
方美丽右手把玩着签字笔,笔身在五指之间闪转腾挪,一连翻了好几个跟头,
这让她的回答看似漫不经心。
“但基于她的立场,她也势必对你有所隐瞒。
“抑制剂并不能彻底治愈晶尘综合征,甚至有可能会让你变得更糟,但它能给你争取一点时间,让你把该做的事情做完。”
或许是不甚熟练的关系,一个不留神,那支笔翻越小指后竟意外地跌向地面。
幸好方美丽及时反应,在落地前将其一把抓住,攥在手心里。
她装作无事发生似的把笔又还给了陆为,
但签字笔被掰弯的事实终究无从掩饰。
她的右手是义体?
常识告诉陆为,普通人不可能轻轻一握就把金属笔杆掰弯。
但他仍对自己的判断有所怀疑,毕竟方美丽裸露在外的右臂上连一条接缝都没有。
他忍不住又多偷看了一眼,不料目光却被对方逮个正着。
“你的眼神告诉我,你仍然心存怀疑,这很正常,没有关系。
“但我必须提醒你,抑制剂这种东西不是什么人都能随随便便搞到手的。
“如果你答应跟我合作,我倒是不介意顺手帮你搞到几支。”
女警直视陆为的眼睛,让他难以错开视线。
她的提议同样令人难以拒绝。
“方警官,你为什么要帮我?”
陆为试探性地问道。
无缘无故的善意往往潜藏着危险,但他思来想去也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好失去的。
“帮你?谈不上,充其量是各取所需,多给你一个选项罢了。
“总之,我有我的理由。”
方美丽双手抱臂,端着肩膀说道。
“合作,具体要我做什么?”
“你答应了?”
“如果在我能力范围之内的话。”
“放心,这不是件多难的差事,最多是有点危险。”
“……”
同样的词语在不同人口中表达的意思可能截然不同。
陆为不清楚方美丽说的“危险”有多危险,而后者似乎根本没有在意这个字眼,继续说道:
“我要你做我的线人,更具体地说,是协助我了结手头这个案子。
“你是目前据我所知跟这个案子关联最紧密的人,没有人比你更适合这项工作。”
“那案件解决之后呢?”
“呵,你考虑得还挺长远。”
“没人愿意当用过即弃的一次性消耗品。”
“不得不说,你跟我在边缘区抓过的那些帮派小鬼都不太一样。”
“霍叔说过,那些只顾着眼前利益的家伙不是没长眼睛,他们只是抬不起头。”
女警认同似地点点头,定睛思索了一会儿,回复道:
“如果案件顺利解决,你的线人身份可以保留。
“我向你保证,只要定期使用抑制剂,你就可以一直留在边缘区。
“也许你还不太了解,发生在核心区的案件中有相当大一部分与边缘区有关,所以对安保公司而言,来自边缘区的情报永远不嫌多。
“另外,还有一些我们不方便出面或直接介入的事务也需要人手代为处理,你不愁没活干。”
“那这份自愿移居声明……”
“一旦成为线人,你就是安保公司管理下的人员,在你的价值被榨干之前,我们不会放你跑去别的地方逍遥自在。”
方美丽毫不避讳地说,
“要不要签字随你,没人强迫你做决定。”
随着谈话的推进,她的耐心正在肉眼可见地流逝。
是在文件上签字,被送去陌生的地区享受余生;
还是留在边缘区,仰仗着安保公司的施舍过活。
摆在陆为面前的选项有两个。
坦率讲,一旦把仅有的选项都摆在桌面上,做选择这件事就没有想象中那么艰难。
即使都是糟糕的选项,也总能从中挑出一个来说服自己——自己其实别无选择。
“方警官,我愿意做你的线人。”
陆为把手上那沓纸质文件原封不动地交还给了女警。
“合作愉快,小子。”
方美丽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
她右手接过未签字的声明,另一只手抓住陆为的左手用力握紧。
二人经由肢体接触确认着彼此的体温,这本是再平常不过的社交礼仪。
可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就在这短短一瞬,名为信任的种子竟在心间悄然埋下。
一股暖意从手掌流遍全身,这是陆为有生以来第一次跟另一个活生生的人类握手,
他甚至有点不太确定放手的时机。
“哟,你们是背着我谈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易吗?”
女医生冷不防地从诊室门口现身,语调阴阳怪气的。
她直勾勾地盯着方美丽与陆为握在一起的手,直到两只手终于承受不住她的目光被迫分开。
“咳,你回来得正是时候,认识一下我们的新朋友。”
方美丽清了清嗓子,扭头对阿曼莎说道。
尽管这位女警的语气一如往常,但僵硬的肢体语言还是出卖了她。
任谁都能看得出,此时的她是在故作镇定。
一句话就能让安保公司的干员感到慌乱,陆为不由得对阿曼莎医生又添了几分敬畏。
“虽说饲养什么样的宠物是你的自由,”
阿曼莎话锋一转,
“但有关抑制剂的情报是机密事项,你就这么告诉他了,是违反规定的哦。”
“你都听到了?”
“毕竟这里是我的诊所,我得对我可爱的患者负责。要是有奇怪的大姐姐想把人拐跑,做大夫的不第一时间知道怎么行?”
女医生指着耳朵里塞着的入耳式耳机说道。
她在诊室里布置了监听装置,刚才方美丽与陆为之间的对话她听得一清二楚。
“有人会在自己家里装窃听器吗?心理太阴暗了吧。”
“哎,你不干这行不了解这行的难处。没把人救回来还好说,万一把人救活了,人家事后不认账找你麻烦怎么办?诊室里发生的一切必须全程记录,差一秒都不行。”
“好吧,不过到时候追究泄密责任,这口锅咱俩得一起背了。”
“啊?”
女医生惊讶不解。
“你知情不报,情节比我更严重。”
“啧。”
阿曼莎撇撇嘴,论跟“规定”打交道的经验,还是方美丽更胜一筹。
见她不再多言,方美丽转身对陆为警告道:
“所以,小子,抑制剂的事情不能泄露给任何人,听见没有?”
“打,打死我也不会说的。”
压迫感扑面而来,陆为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
“哦,那倒也不用,还是保住性命重要。”
女警拍拍他的肩膀,要他自己领会这话里的意思。
“我说,美丽,你就打算让他一直穿着这个陪你聊下去?”
阿曼莎插话道。
多亏了她的提醒,方美丽看见自己的半截外套还盖在陆为身上。
她未作多想,伸手去取,却遭遇到意料之外的激烈反抗。
“放手。”
方美丽命令道。
只见半卧在手术台上的年轻男子报以乞求的目光,不停摇头,说什么也不肯撒手。
这也不难理解,毕竟此时的陆为全身上下就剩这一件可以蔽体的衣物。
可唯独衣物的主人迟迟没有理解。
“小美丽,你最近是不是压力积攒太多了?
“你要是想多看几眼男孩子,有这方面的需求,我可以给你介绍几家还不错的店呢。”
阿曼莎压低音量,故作神秘地说道。
方美丽先是眨了眨眼睛,一脸茫然。
半秒之后,她像触电一般松了手,利落而不失精致的五官之间瞬时染上了两抹红晕。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在做什么。
见到方美丽不知所措的样子,阿曼莎心满意足。
她从拿回来的快递纸箱里取出三件衣服,丢在陆为身上,不忘打趣道:
“给你的,赶紧换上,不然我旁边这位大姐姐就要把你吃干抹净咯。”
一件亚麻T恤,一条束脚裤和一件连帽风衣,都是崭新的。
“谢谢你,阿曼莎医生。”
陆为由衷地说。
“呵呵,小弟弟先别急着谢,这东西可不是免费的哦。
“本来呢,你签了自愿移居声明,作为病例发现者的我还有一笔小小的奖金可以领,现在倒好,奖金没了不说,还白搭进去一套衣裳,这个损失你得赔我。”
阿曼莎抱怨道。
“一共多少钱?”
“我看看,这几件衣服原价864,打了七五折之后是648,晶尘综合征的病例发现奖金是25000,两项加在一起总计25648。哦对了,这还没算被你弄坏的签字笔。”
阿曼莎从陆为手里捏走那支快被折成钝角的笔,面露惋惜。
那么多?
这个数字听得陆为头皮发麻,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
更不用提现在是欠人这么多钱。
“为什么那25000也要算在我头上?”
他觉得女医生的诉求里有不合理的地方。
“这叫机会成本,你害得我没赚到本该赚到的钱,这不就是你给我造成的损失吗?”
仔细一想,阿曼莎医生讲的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但我现在没有钱。”
“这谁都看得出来。没关系,先欠着,连本带利一点点还。
“不过我丑话说在前面,欠我的钱还清之前你可不准擅自死掉。”
阿曼莎一本正经地说道。
“……”
陆为一时不知该作何回应,最终默许了这笔债务。
*
陆为换好衣服,从蓝色屏风后现身。
一身森系少年的打扮,让阿曼莎不禁眼前一亮,她用手肘撞了撞身边的方美丽,兴奋地说道:
“果然是‘人靠衣装’,怎样,我挑衣服的品味不错吧?”
“嗯,是不错,穿这身走在核心区也不会被抽查身份。”
方美丽冷淡的反应让女医生有些小小的不满。
“喂,小美丽,快擦擦嘴,口水都流出来了。”
女警连忙用手抹抹嘴角,发现那里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是阿曼莎在捉弄她。
不过,她倒也没顾上生气,只是看着陆为右臂末端空荡荡的袖口直皱眉头。
“我以前用的那副义体还在你这里吗?”
她向阿曼莎询问道。
“当然,旧型号备品三件,都有做定期保养,随时可用。”
“给他装上。”
“啊?”
“他没有右手不方便,会影响到任务。”
“你,确定?”
“嗯。”
阿曼莎拗不过她,从诊所里屋的仓库里取出一只完整的义体手臂。
她把义体手臂贴在陆为的胳膊旁边做比对,不时用蓝紫色马克笔勾勾画画做记号。
“还好,尺寸差得不多。”
女医生对他说道,
“你刚也听见了,大姐姐我现在要给你安装义体,希望你不要辜负人家的好意。”
陆为点点头,乖乖脱掉还没穿热乎的亚麻上衣,躺回了手术台。
市面在售的义体不仅价格昂贵,购买时还有多项限制措施,如今有这样的机会,他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这东西可比你自制的义手精密得多,用的都是准军事级别的组件。
“我恐怕要多花点时间梳理一遍你的臂丛神经,特别是腕部的部分。
“当然,为了避免你在术中疼痛性休克,我会让你美美地睡上一觉。”
跟患者做充分的术前沟通是阿曼莎养成的职业习惯。
“这个,要花多少钱?”
犹豫再三,陆为还是把这句话问出了口。
“小子,挺上道的嘛。义体本身算借给你的,用的时候小心点。至于安装费用……
“给你打个折,24352,我保证你在边缘区找不到比这更实惠的价格。”
25648加上24352等于50000?陆为心说这肯定不是凑巧,是凑整。
不过有了之前的经验,他对这个数量级的金额已经麻木了。
欠多欠少没有区别,反正都还不上。
“晚安,做个好梦。”
阿曼莎给陆为戴上氧气面罩,在他眼前挥挥手。
麻醉剂生效,视野渐渐模糊,被一片白光笼罩。
闭眼前,陆为看向头上的一块天花板,想要记住上面的花纹。
他希望醒来后看到的还是同一块。
嘟——嘟——嘟——
诊室里又一次只剩下监护仪规律的鸣叫声。
阿曼莎头戴显微镜,熟练地摆弄着陆为的神经,将它们一一归位,接续到义体上。
或许是这项工作对她来说太没有挑战,她一边操作,一边向身后的方美丽随口问道:
“呐,你对他这么好,该不会真的对这个孩子有意思吧?”
“如果俊彦还在的话,大概跟他差不多大。”
女警平静地说道,
“我出去透透气,等他醒了就叫我,这个案子得抓紧了。”
方美丽把那件半截外套重新披在肩膀上,迈开步子匆匆离开诊室。
俊彦是她弟弟的名字,六年前被送去了特别区划接受隔离,
至今杳无音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