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幕 天命
彘盯着系在左腕断开的红线,怔怔出神怅然若失。
他的身前浮现两条路,一条朝左下山途,一条朝右登峰道。
彘仰望剑峰直插云霄,不知几何高,于是踏上下山途。
他一路似乘风轻快,甚是舒坦。
“彘哥哥!”
背后一声呼唤突如其来,彘蓦然一惊,急回顾,空空如也。
“彘哥哥。”
耳畔陡然响起轻语,彘讶然一惊,左顾右盼连连身退,不想脚下踩空,直接滚下山。
彘只觉天旋地转,五脏翻江倒海,轻飘飘地一头栽倒在地,扑了个狗啃泥。
他迷糊着坐起身,着实奇怪,摔得这么狠,身上竟然一点儿也不疼。
彘这才仔细观瞧自己的身子,心登时凉了半截,就胳膊、腿、还有肚子这通透劲儿,竟还是一副鬼样子!
“是谁说的来着?送我去往生界?”
彘努力踅摸半天,到底是忘记了某些人的模样。
轮回未成功使他往生,却成功磨去了他几分灵识。
他真的成了一个孤魂野鬼。
彘这会儿倒不知该去哪里,远眺发现一片森林,遂起身朝森林飘去。
穿过森林,他与一大片肥硕饱满、红彤彤的覆盆子不期而遇。
彘虽是个鬼,此刻依旧酸甜上脑口舌生津,忍不住直吞唾沫。
他饕餮鬼上身,一股脑扑进覆盆子的丛林里,张开血盆大口,肆意收割。
彘花了半晌,把一大片覆盆子吞食殆尽,才心满意足离去。
他的肚子鼓作一个球,全身隐隐泛红。
彘飘不多远,隐约听闻有人在放声高歌。
他循着歌声飘去。
歌声尽时,彘看见一个老翁盘腿坐在石上。
他飘近前,不假思索地问:“刚才是阿爷唱歌吗?”
老翁猛地抬头,两个浑浊黯淡的眼珠陡然绽放光明,“少年郎!”
“阿爷。”彘也不知太多礼节,只好拱了拱手。
“少年郎可否帮老夫一个忙?”老翁朝前凑了凑,满心期待。
彘素来热心肠,又一拱手,“阿爷请说。”
老翁乐呵呵点点头,指着发黑的左腿膝盖,喟叹:“老夫本是朝廷敕令采风官,在此地遭毒物所伤,现在行动不便,还请少年郎去那边山谷中采些药草过来。”
彘循着老翁所指,遥望见一个谷口,郁郁葱葱花草繁茂。
他不懂什么朝廷采风官,更不懂什么药草,茫然摇摇头。
老翁会意,在身周四处翻找,“咦?行囊哪里去了?”半天也遍寻不着。
彘热心地问:“阿爷在找什么?”
老翁眉头紧蹙,老脸上沟壑纵横愈发突显,“老夫的行囊不见了,里边装有医书,你按照医书附图自能识得那些药草。”
彘一指大石下边,“阿爷说的是这个么?”
老翁循着彘所指,欠身看去,正看见一个褐色布袋静静躺在地上,旁边却躺有一人。
他再细看,发现那人竟是他自己,已是七窍流血身子僵直,双目上翻死不瞑目,早就死去多时。
“呵呀!”老翁连连拍着额头,急声嘀咕,“原来……老夫……”
“老夫竟已死啦!”老翁戚戚悲声,“为何就这般死了?为何啊?”
他受命采风官才不足一年,他的妻何其贤淑,他的子孙何其孝顺。
“呜呼哀哉,悠悠苍天,曷此其极?”
老翁哽咽,颤巍巍地问彘,“我既已死,尸魄回归后土,终作尘埃,灵魂该往何处去耶?”
彘未及应答,陡然一阵清风吹尽,吹得老翁飞灰湮灭。
风吹来时,彘的头顶浮现一个宝珠,风吹尽时,宝珠也随之消失。
彘骇然失色,生怕风再吹来,把他也吹得一干二净,立即朝谷口冲刺,他想着山谷里或许可以防风。
彘飘进山谷的一刹那,便觉天地焕然一新。
他抬头望见碧空万里艳阳高照,不禁心旷神怡,忘我地张开双臂沐浴和煦暖阳。
彘还是第一次作鬼,没有什么经验,也不避讳阳光。
他漫无目的,大喇喇地四处飘四处看。
也不知过去多久,行了多远,当暖阳隐入云中时,彘嗅到一缕香,然后望见一棵树,树前溪流涓涓,树下花草相盈。
他飘过溪流,飘近那棵树,停在树下,仰头观瞧,树上开满黄白小花。
彘用力嗅了嗅,花香四溢。
他情不自禁地吞嗅花香,鼻子渐渐贴近花瓣,脖子竟拉伸有丈余长。
“啪嗒。”
彘恍然回神,缩回脖子,左顾右盼,发现身前有个一尺见方的小石匣歪倒在地。
他蹲下身,伸手想去扶起石匣,手指却穿过石匣。
彘发现手变得更通透了,心生忧虑,竟连这般简单之事都无法再做到,略感遗憾地收回手。
“噼啪。”
石匣生出一道细纹,细纹蔓延,裂开数条缝隙,随即破碎。
“呱”地一声,里边蹦出一只肥硕的绿油油的大青蛙。
彘惊诧失声,忙飘出丈远,才敢继续观瞧。
“春来我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先作声!”
大青蛙雄浑豪迈的震音荡漾开来。
彘感觉这声音像股风,都要把他吹散了。
他朝树下望去,却不见青蛙。
“你是哪个?”
脚边的草丛冷不丁蹦出一个声音,彘吓了一跳,低头一瞧,四目相对,正是大青蛙。
大青蛙会说话,他也不奇怪,毕竟他是个鬼。
“原来是个臭小鬼。”青蛙仔细打量着彘,从脚看到头,又从头看到脚,扭身便跳走了。
他一眼看出这小鬼是风中朽木自不长久,时刻便会魂归天地,懒得搭理。
难得遇见一个活物,虽然是只虾蟆,好歹可以说说话,彘执拗地跟了上去。
青蛙十分嫌弃,呱呱叫:“臭小鬼,快快走开。”
彘却不听,“大虾蟆,等等我。”
青蛙猛回头,怒喝质问:“小鬼无礼,有眼无珠!叫谁虾蟆?”
彘差点被这口气吹倒,立马怂了,赶忙连连鞠躬认错,又支支吾吾不知该说什么。
青蛙自忖这小鬼是过眼云烟,倒不必斤斤计较,于是呱呱嘱咐,“吾乃蛙太王,为芸芸众蛙中至尊王者,你这小鬼当谨遵天道尊卑,尊吾为太王,不可僭越无礼,须谨记谨记。”
“太王?”彘小声琢磨,不明所以。
“不错!”蛙太王老神在在,“吾当比大王更为厉害!”
“喔!”彘心忖原来如此,连连点头,深以为然。
“滚。”蛙太王扭身跳走,“莫来烦吾。”
他自我封印,沉睡百年,此次莫名苏醒,以为是预言中天命之子降临,怀揣激动的心破除封印,没想到竟遇着一个无知无礼的臭小鬼,着实令他懊恼。
任谁被搅了清梦,都不得安逸,他蛙太王也是有脾气的!
可他素来高高在上,对着一个臭小鬼发脾气,一则有失身份,二则显得他偏狭小器无容宵小之量,自是不美。
于是只能自顾生闷气。
彘没有眼力见儿,还想跟过去。
蛙太王忽回头猛一口气,吹得彘眨眼间消失在天际,渺无影踪。
他这才舒坦了些,吹走这聒噪的小鬼,任其自生自灭,算是小小的教训。
蛙太王心满意足一头扎进溪水,潜游溪底,闭目旋转,弹出水面,悠哉悠哉翻露肚皮,自由自在好不快活。
“好大的口气!”彘稳住身子,赞叹连连,心忖大虾蟆果真厉害!
他一时竟有拜师学艺的冲动,全然忘了自个儿是个鬼。
彘四顾心茫然,没望见那棵开满黄白小花的树。
四方山影连绵不绝,想必还在谷内。
他开始漫无目的地四处寻找。
此刻,彘的信念只有一个,找到那棵开满黄白小花的树,就能找到大虾蟆。
找到大虾蟆,就可以拜师学艺。
他也向往拥有一口气把人吹飞的厉害本领。
彘的内心越发期冀,信念亦越发坚定。
桂树下,蛙太王闭目静心敛神,气通经络百骸,行运大小周天,沐浴日光阳罡,直至夕阳西下,明月又上枝头,于是吐纳月光精华,如此循环有序,以固本培元。
待月坠西山,蛙太王长吐一口浊气,完成此番炼气。
他才睁眼,但见跟前一个鬼影摇摇晃晃,心底咯噔一下,“小鬼难缠。”
彘纳头便拜,“老师!”
蛙太王不应。
彘又拜,“老师,我想学本领,求老师教我!”
蛙太王仍然不应。
彘不再说话,也不愿起身。
“噗通”一声,蛙太王直接跳进溪流,消失不见。
彘混混沌沌,不知跪伏了多长时间,只觉日月轮转,光明与黑夜交替。
蛙太王始终没有现身。
彘突然觉得好冷,不由自主地蜷缩起身子,紧紧挨着桂树,渐渐睡去。
时光似箭,日月如梭。
“呱!”
蛙未到,声先至。
蛙太王跃下天穹,身躯本来庞大无匹遮天蔽日,落地时,已小如顽石只手可握。
他先吐一口浊气,蹦蹦跳跳到桂树下,接连深呼吸几口花香。
“金窝银窝,自是比不上吾的老窝。”
有谁知晓,他已在这桂树下静待了千年岁月。
只是可惜了老桂,无法结成正果。
时也,运也,命也。
“那小鬼想必也回归天地了罢。”
蛙太王有些诧异,不明白为何会想起那个臭小鬼,那般聒噪无礼。
他决定再次自我封印,以静待预言中天命之子降临。
“先生,天命之子何时会来?”
“先生?”
“先生!”
蛙太王注目老桂出神,恍惚又望见那个飘摇的背影消失在天际,却被一道闪光迷了眼。
他收拢心神,定睛一看,是个灰白珠子。
蛙太王略动念力,牵引珠子飞至眼前,仔细观瞧。
“嚯!”他已看透珠子,里边竟裹有一个孩童,却是那个聒噪无礼的小鬼。
此外,蛙太王还察觉到珠子里有一股神秘之气,一时无法参透。
既然参不透,待以后再参不迟。
蛙太王也不犹豫,一口吞掉珠子。
不料肚子陡然鼓作一个浑球,眼看就要爆炸。
他骇然失色,连忙吐出珠子。
珠子落地,滚不多远,化作一个孩童。
彘悠悠睁开眼,只觉睡了一个饱觉,情不自禁伸开懒腰,畅快呻吟。
回头又见大虾蟆,喜出望外,赶忙起身飘到他跟前,纳头便拜,“老师!”
蛙太王气乐了,连笑也是“呱呱呱”的,心忖,“吾倒要看看你这小鬼究竟是何方神圣,胆敢在此卖傻充楞!”
“来。”蛙太王跃过溪流,跳向远处。
彘愣了一下,旋即大喜,终于可以学习本领了!
他赶忙去追大虾蟆。
蛙太王领着彘一路向着太阳,太阳落山,又向着月亮。
太阳照常升起,他们又背着太阳,太阳落山,又背着月亮。
总之,日月忽左忽右,忽前忽后,彘早就迷失了方向。
唯独大虾蟆成竹在胸,坚定前行。
彘看在眼中,越发钦佩老师神通广大,更鼓舞了他奋发向上学好本领的心。
“跟紧了。”蛙太王突然嘱咐。
“是,老师!”彘赶忙答应。
他们走入一片浓雾,忽有风骤起,雾散尽。
一片晶莹雪花翩然飘落,穿过彘的胸膛。
他抬望眼,天上玉龙起舞琼英飞白,大地冰封万里素裹银装,简直世所罕见!
彘赞叹不及,漫天飞雪陡然一变,再看时,却是草长莺飞,东风柔情。
东风未尽,又见七彩飞虹耀于长空,绵绵甘霖不期而至。
甘霖才歇,便有飞雁悲鸣入耳,落叶萧萧挂肩。
雾又起,又散。
蛙太王遥望见一间木屋,离得很远,似在那群山之下。
彘仍沉浸在四季刹那变幻的瑰丽奇观中。
“老师,刚才那是……”他想问,蛙太王却不睬他,径直跳去屋子方向。
彘紧随其后,自顾慢慢回味,流连忘返。
远山淡影,屋子在那里,路在脚下。
蛙太王跳了半天,再难接近屋子半寸。
他只好停下来,回头看彘。
彘正眼神迷离,咧嘴傻笑。
蛙太王也是无可奈何。
那方蜃境,纵是神仙入了其中,也难自救,终究要化作飞灰滋养乾坤。
这小鬼一介残灵,反倒来去自在,也不知看见了什么,满眼陶醉,丑态毕露。
蛙太王出于私心,打算带彘于蜃境里走一遭,若是飞灰湮灭,合该他命数如此。
可他偏偏完好无损,只是发了癫。
“莫非这小鬼真是——”蛙太王立即否决,“不!天命之子绝对不是这般夯货!”
他坚定信心不动摇,再待千年又何妨!
彘蹑手蹑脚走近屋子,门自然开启,他探头朝里张望,空无一人,便回头喊:“老师!屋里没人!”
蛙太王望着臭小鬼人畜无害的模样,哑口无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