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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父不知子,子不知父

    狐岐山顶,

    凉亭坟墓。

    老人今夜看上去有些苍凉,几十年如一日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雪白发丝此刻尽数披散在脑后。

    今夜是个特殊的日子。

    这座坟茔的生日。

    老人每年的这个时候都会在亭中摆下水酒,或者也能算得上两人对酌?

    梅恪礼远远地便望见了亭中枯坐的老人。

    已阔别十余年了。

    梅恪礼眼中有些迷蒙,父子二人这一生待在一块的时间不多,他小的时候,正逢国战之时,老人那时候是白马银枪的戍边大将,是且兰人尽皆知的架海金梁。

    这就难免使得他在家中的时间很少了。

    梅恪礼仔细的回忆了一番,自己十岁之前,拢共也就见过父亲两面,之后则更少,一次是三岁时的岁寒,他重伤而归,方才醒转便又奔赴戎机。

    另一次嘛,呵呵,不说也罢……

    出生之时。

    后来老允王在战场上受了重伤,经脉寸断,就连狐岐山上的八角梅也不能根治,便辞去了戍边之职,专心在狐岐山修养。

    即便如此,自己仍未与他有过多接触。

    因为紧接着自己便被送去了长淮,带自己去的,是个叫方杞子的麻衣中年人,也是自己后来的老师。

    甲子城的算子。

    再后来便是自己成婚之时,原本传信回家,就是想要父亲为自己主持,谁料到只有一句话:汝可自理。

    直至携妻带子返回狐岐,自己成了鳏者,一场质问之后,便再未见过他。

    如今回想起来,父子一生之间竟然仅仅只有数面之缘。

    随着相命卜三道日渐精深,梅恪礼其实已经知道了不少事,但却放不下,更道不明。

    于是糊里糊涂的,四十几年也就过来了。

    坟茔里的人梅恪礼没有见过,听说是允王正妃,姓白,白圭的白。

    比起自己母亲仅仅是个侍女而言,实在是高了太多。

    梅恪礼这是头回上来,以前常常听说,也常常想上来看看,就是没这个机会。没人可以随意登顶,除非有允王的允许,否则便是且兰天子,也要掂量掂量强闯的后果。

    此时到了亭子前,反倒是一切皆休了。

    无波如古井。

    原本他料想,自己怎么着也要在坟茔前讲讲母亲那些年的心酸,一句也好。

    借月馆待了十几年,反倒是淡了这份心思,因为老人的做法似乎无可置喙,自己不也一样吗?

    不同的是,亡妻给自己留下了儿子,而允王妃没有。

    披头散发的老人惺忪着醉眼望了过来。

    他端着酒杯的手招了招,道:“难得你上来了,来陪我喝一杯,如何?”

    梅恪礼停留在原地,并未依言上前,而后反倒往后踏了半步。

    老人见状收回手,笑道:“既然来了,何妨坐在一张桌子上?”

    梅恪礼这才走进凉亭之中。

    凉亭四周空空荡荡,并没有悬挂屏风,老人缠绵的病体愈发不堪重负起来,时不时有气无力的咳嗽一声,预示着他的路即将走到尽处了。

    梅恪礼略微思索了片刻,走进了凉亭,坐在背对坟茔的坐塌之前。

    这样的做法其实算不上礼貌,坟茔中的人要是细细论起来,该是他的嫡母,怎么也不该失了礼数才对。

    但梅恪礼坐得很自然,老人也没有怪罪的意思。

    在梅恪礼这里,老人说是父亲,其实更像是有血脉关系的陌生人,或者说是合作者?

    也不为过。

    老人自觉没有立场去指摘他的所作所为,其中当然也更有他本就不在乎世俗礼数的原因。

    能从沙场的死人堆里侥幸的活下来,礼数于他,不过浮云一片。

    棋盘还是前日的棋盘,白子坐落在天元之处,危机四伏。

    不用说他也知道,这白子只会是那个布局狂放无度的麻衣老人落下的。

    普天之下,也唯甲子城的算子才有这等惊世骇俗的气魄。

    天元白棋是谁,梅恪礼大概有些猜测。

    能有这等福气,必然是躺在借月馆前途未卜的便宜侄儿了。

    梅恪礼知道,方圆只是个半途入局者,是麻衣老人随手落下的一步昏招,但他向来喜欢将世人眼中的昏招化为回春妙手,几乎偏执。

    他为自己斟了杯酒,普一入喉,苦辣异常。

    且兰红泥小罐烧出来的酒水一向是这个味道。

    比儿子酿的消骨差。

    差得远!

    于是便放下了。

    “你这酒我不喜欢,此来有事。”

    老人“哦”了一声,自顾自饮下杯中的红泥烧,道:“八角梅可以给那个小丫头,但要她带着那个少年自己来取。”

    梅恪礼勃然大怒,道:“你可知这是你欠了别人的!”

    “方圆的先生是姜不器,只要传到他耳朵里,没多久他便会亲赴狐岐山,再到岐都闹个地覆天翻!”

    “还有你引以为傲的计策,一切都将化作梦幻泡影!”

    “几十年了,你与方老头儿算计这个算计那个,但这天下何其大,岂能事事都落进你的算计之中?”

    老人看着眼前脸红脖子粗,眼睛瞪得老大并怒视着自己的中年男人,忽然畅快淋漓的笑了起来。

    笑得止不住的咳嗽,他用枯瘦的手指去捂嘴,只得满手腥红。

    梅恪礼颓然坐倒在锦榻之上,道:“算了,反正你也要死了,我跟你说这些费个什么劲儿。”

    老人更欢乐了。

    一辈子冷静如玄冰一样的头脑忽然有些热血翻涌,就像头回上战场时沐浴的的敌人血液般滚烫。

    老人强忍下咳嗽,道:“你只管传话便是,说起来,我还没见过小白圭的二女儿,这次正好一见,顺便叫小遇春一起,我还有些话要嘱咐他。”

    梅恪礼偏过头,语气冷硬。

    “方圆怎么说?他是无辜的,只是被你抓到了棋盘之上。”

    老人低头凝视着棋盘,满是老人斑的沟壑脸颊上扯出一抹甚至有些瘆人的微笑。

    “有些事该你知道的,年关过后自然会知,但那个少年本就是局中之人……况且,也并未我将他带进来的。”

    依旧含糊其辞。

    梅恪礼怒得出离,起身挥袖而去。

    “年关之后,我来给你烧纸。”

    老人笑眯眯的朝他的背影微微颔首,只是怎么看都略有几分苦涩。

    父不知子,子不知父。

    白首如新,年年如故……

    忽而,坟前的白幡随风飘舞,遮到了他的脸上,老人闭上双眼,仰头将红泥小罐里的酒一饮而尽,狂笑不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