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五小说网 > 我在淮北种橘树 > 第七十二章 狐岐山上一盘棋

第七十二章 狐岐山上一盘棋

    梅恪礼已经走到了山脚。

    不知为何,总有些抬不动脚步,如此彳亍许久后,已经将狐岐山转了一圈。

    北风萧萧,打在梅恪礼身上,其实算不得冷,但心中总会有些莫名寒意。

    他很明白,这次下山,便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父子之间的会面,将永远止步于四次。

    要是说不舍之类的情绪,梅恪礼倒还真没有,最多算是淡淡的怅然?

    说不清道不明。

    直到微弱的月光探破昏暗的云层,淅淅沥沥的雪停止飘落,梅恪礼才沉着脸再次上山。

    不为别的,听几句遗言也好

    最起码,梅恪礼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老人还是在那个位置,酒越喝越多,棋桌周围已经攒了不少的红泥小罐。

    罐子烧喝多了伤身,即便是年轻力壮的汉子喝多了也扛不住,何况是风烛残年的老人?

    梅恪礼随手将棋桌边尚未开封的红泥小罐尽数拂去,冷淡的道:“有喝酒这点力气,留着说几句遗言也是一样的。”

    老人笑着道:“你若愿意进狐岐别苑,想知道的皆会知晓,不必我来说。况且我这身子,喝不喝酒的还有什么干系?狐岐山上的梅花悉数凋零之时,我这株老梅岂能独善其身?”

    老人艰难的支起盘坐在地的身子,缓慢的捡回几个还余着残酒的的破碎小罐,抬手慢慢的凑到嘴边。

    对于他来说,这酒再好不过,已喝了一辈子。

    年少时曾许青松之寿,普济南北天下,合该有罐子烧佐之。

    如今岁年不永,便在这两个月里将罐子烧喝个饱,身在黄泉之时也好有故国酒气傍身,总算不至寂寞。

    梅恪礼没有再阻止,他也知道老人所说乃是实情。

    “那座别苑不是我的,我亦不愿入,由你来说是最好。”

    老人定定的抬起头,望着眼前其实有些陌生的儿子,嘴角微动。

    “我这一生不算长,但却风云际会,若你愿听,讲起来恐怕要月余才够。”

    梅恪礼沉沉点头。

    “你只管讲便是,只有一点,我要先知道方圆与木易的事,我平生最不愿者,便是与人为枪,这是第二次。”

    老人眼中带着几分歉意。

    刚想要说些什么,却被梅恪礼回首止住了。

    “莫要再提。”

    老人自嘲的笑了笑,道:“也罢,手谈一局?”

    梅恪礼望着身前棋桌上的零散棋子,挥开袍脚坐了下去,道:“这是方老头儿的棋,我接着下下去即可。”

    老人皱起眉头。

    这盘棋不同于寻常棋局,五十年布局,凝聚了太多的果运,执棋者将来便如此时的自己,受尽反噬。

    梅恪礼随手拿过装着黑子的棋盅,不由分说的捻子落子。

    老人脸上表情很是怪异,似哭似笑。

    这黑子原本是自己的。

    他沉默着将白子落在各个角位,这是麻衣老人的下法。

    老人虽然是个臭棋篓子,但与麻衣老人一同博弈了几十年,对于后者的棋路可谓是了如指掌。

    “这一局执黑子者,需占据右上星位。”

    梅恪礼充耳不闻,黑子交替错落间朝着天元白子团团围去,竟然是放弃了这大好的局面,不取势而争地,将弈者大忌的中腹作为中心。

    老人长眉如老树根一般虬结。

    “你如此下法,只怕将来九死一生。”

    梅恪礼将黑子翻转于指尖,随意的道:“无妨,总好过你的十死无生,与我对弈者毕竟不是方老头儿。”

    老人笑了笑,继续占据棋盘四角。

    “既然是你下,那便由得你了。”

    梅恪礼忽然皱起眉头,注视着棋盘上自己被囿于一地的黑色大龙,以及天元之处四塞无气的白子,心中有些戚戚然。

    那个少年当真无救?

    “不弃可否?”

    老人微微摇头,道:“方杞子行棋从不反复。”

    梅恪礼沉下脸,手中黑子依旧落于中腹。

    已至中盘。

    老人落下的白棋已经占据了整个十九道棋盘外势,此刻,就算刚刚学棋的童子也看得出来,在梅恪礼的一系列昏招之下,原本必胜无疑的黑子已无取胜之机。

    纵横一道,向来讲究势高而围广。

    如梅恪礼一般执着于中腹者,几乎便是引颈待戮。

    只是天元白子终归再无活路。

    梅恪礼大袖拂去桌上的棋子,沉沉道:“此子不可弃,此局胜负,我梅恪礼一肩担之。”

    老人没有在意儿子打乱棋盘的做法,老眼之中有些喟叹意味。

    “为白紫?”

    梅恪礼摇摇头,而后指着自己的左胸。

    “也是为了良心。”

    老人脸上第一次浮现出怒意,这件事太难,代价也太大。

    梅恪礼可以承受得起,他不行。

    “你想做下一个梅允常?狐岐城里,还有你的儿子。”

    梅恪礼冷然道:“遇春与我不同,我与你更不同。做梅允常无可无不可,我只是想做个俯仰无愧的人罢了。”

    老人被他这一番话噎住了,只得长长太息。

    “过些日子,将你母亲的墓迁上来吧。”

    梅恪礼霍然起身,道:“不必!”

    老人再度捡起一个破碎的红泥小罐,借着刀子般的辣劲儿道:“这是她的愿望,虽然她没说过,但我心知肚明,春回之时,我向她赔罪。”

    梅恪礼冷硬的道:“你就那么一个我能看得上的地方,怎么,死了连纸钱也不想要了?”

    老人呵呵一笑。

    “你不是说了吗,做不做梅允常无所谓,我有愧于你母亲,临死前做他一回人有何不可?”

    梅恪礼脸上风云变幻。

    良久良久……

    他起身走出凉亭,探出手,任由昏暗的月光洒落在掌心。

    老人丢过来一枚梅花模样的令牌,非金非玉,握在手中寒意彻骨。

    梅恪礼大步走了出去,边走边道:“他们明日上山,我过几天再来,有位客人造访。”

    “此子不可弃!我……不会死的。”

    老人轻轻点头,目光始终落在那道挺拔的背影之上。

    不知何时,当年掌心的小小幼童竟已经长出了一对宽阔的肩膀。

    梅恪礼最后一句话顺着寒风飘进凉亭。

    “十日之后是个不错的日子,我自己将她带上来。”

    老人怔然不语,眼中莹光闪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