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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权游戏(第十八章 诡异的行宫)

    忧云暗浮秋尚早,朝辉弹曲又平安。天君谓我晓深情,只是一念已惘然。

    东山是银夏帝国北方的大山,与东方蓟岭遥相呼应,同西方曹山交会于鹰喙沟。东山起始于东北方的鹫峰,亦是大山的最高峰,向西南绵延千里至东来峰后,渐渐没于银河北岸平原。

    鹫溪、兆河是发端于东山的两条河,一条流向东方汇入大津湖,另一条汇入明湖,皆是帝国北方重要水源,维系着二十余个乡镇运转。

    深秋时节,东山东来峰层林尽染,浅绿色、翠绿色、深绿色和各种描绘不出颜色的色彩,一起绘就了一幅巨大的密林壁画。

    秋霜之后,山中的枫叶由绿转黄,由黄渐橙,由红而紫,显得五彩斑斓,使壁画更显饱满。挂在峡壁上的飞瀑笔直地倾泻到谷底,撞击在峡谷底部的巨石上,飞溅起大朵大朵的水花,如同被惊起的飞鸽。谷底的小溪曲折蜿蜒,清澈见底,渐渐隐没在谷底的树丛和汶篁之中。

    东来峰峰巅有一座行宫,可以全角度欣赏东来峰之景,尤其是可以俯视半山腰以下的风景。

    浮悬于山中的花香、草香和泥土味道,混合在一起,于风中四处飘荡。鸟鸣声不绝于耳,间或有几声猿猴的长啸,从林中深处传出,好像武林高手吐纳呼吸一样。树梢上的松鼠窜向树冠,惊恐地四处张望着,小心翼翼的样子令人可笑。

    突然,一粒小石子如箭般飞出,打中了松鼠站着的树梢,气得松鼠跳到树下,沿着弯弯曲曲的盘旋的崎岖小路,向密林深处逃走了。

    “月儿,你不要这么淘气,还像一个小孩子似的。”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说道。

    “爹,咱们干吗到这深山老林来啊!”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响起来。

    女孩子的声音很动听,若是年轻男人听到了,一定会心池摇荡。不过,若是他睁开眼睛看,一定会被女孩子吓一跳。

    树下站着两个人。男人上了年纪,衣衫褴褛,头发乱蓬蓬的,脸上尘垢斑驳,眉毛又长又灰,胡子灰白如同井绳。可怕的是女孩,穿了一身树皮衣,头上还戴了一大鹫状的帽子,着实让人无法理解。

    “你学了异人之术,就要为异人堂出力,难道还问为什么吗?”男人呵斥道。

    “好,好!谁让我装什么像什么呢?”女孩扮了一个鬼脸。

    “你还记得我说过的东山传说吧!”

    “不记得了,哦,我要是记得,能顶酒喝吗?”女孩咧嘴问道。

    “一个女孩子,就知道喝酒,成何体统。”

    “您是异人堂传人,还装成乞丐,又成何体统?”女孩反问道。

    “哎,我真是拿你没辙啊!”

    “爹,你讲故事吧!”

    “相传,远在潜龙纪时代,东山一带有一只大鹫,是极为凶悍的猛禽,两翼张开可以覆盖十里。大鹫以山中走兽为食,亦不时飞到各地,击杀山中的异禽为乐,致使不少土著百姓受苦受难。”

    “嗯,该杀。”

    “彼时,蓟岭鼓峰有一位神者,乃是从东方大海域外游历而来,其法术与亚夏极有渊源,似乎得益于上古神龙所授。这位神者有一面石鼓,乃是其修炼多年的法器,得到日月精华所滋养,具有特别强大的法力。

    “听说大鹫四处为祸,神者心生善念,携带着石鼓西行,来到了东山的一座高峰上。神者结庐而居,用山涧泉水洗净石鼓,独坐于峰顶击鼓为乐。那乐声与流云融会,变成了无数异彩祥鸟,翻飞于那高峰之巅,引来了更多的飞禽走兽。”

    “神者挺坏啊!”

    “大鹫在鹫峰上休息,看到东山中部祥云流转,各种异鸟上下翻飞,不由得凶性大发,意欲擒杀以得其乐。它纵跃入空,发出阵阵唳叫,仿佛一片乌云席卷而来,想要将那山峰吞没。

    “神者见大鹫来势汹汹,将石鼓抛向了空中,化出了万道金光,如同千万柄利剑刺向大鹫。大鹫着实厉害,眼见石鼓光剑袭来,猛扇两翼掀起巨风,形成了护体强波。光剑不能袭身,石鼓之光渐渐暗淡,缓缓地从空中落下。”

    “我倒是支持大鹫。”女孩晃了晃头道。

    “大鹫以为神人法力有限,更是气焰嚣张地高高盘旋,将其舌头吐出化而为鞭,欲将峰顶草庐与神人一击两半。鹫舌裹挟着风雷之势,直劈向神人的头顶,眼看就要得逞。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石鼓一分为二,将鹫舌紧紧夹住,继而从鹫嘴中扯了下来,随后抛向了天穹之外。

    “受到如此巨痛影响,大鹫凶性彻底激发出来,咆哮着扑向石鼓,意欲将石鼓吞入腹中。两片石鼓化于无形,将大鹫双翼捆缚,使其不能随意翻飞,更无法击杀神者。神者见石鼓法力已现,自己便从草庐间走出,轻轻地用手指指向大鹫双眼。

    “大鹫双眼应指而出,各飞向东山的两侧,化成了两股清泉,回馈那些被大鹫所伤的飞禽走兽。大鹫仍抖动着身体意欲反抗,神者便随意取峰顶树枝与青草,编织成一顶圆形花环,戴在那大鹫头顶,最终使其安静下来。”

    “真是可惜。”女孩叹道。

    “为害四方的大鹫被镇于此峰,神者将一半石鼓留下为宝,成为东山的神脉之源,后世便为此峰取名为神鼓峰。那神者带着另一半石鼓东归,重新返回鼓峰修炼本真,世人又称之为东鼓之神。”

    “为了控制廊中文化,共同成就亚夏同族的文明,庄帝派帝国大学士长孙德顺来到神鼓峰,意欲以土著神话为本,确立东鼓之神的地位。”女孩摇头晃脑道。

    “长孙德顺祖上是鹰族贵族,依托鹫溪与大津湖为本,打造了津门镇,与冷家先祖是至亲呢!”

    “我知道。”冷月说道。

    “经过数年考证与推测,长孙德顺向庄帝呈报结论:东鼓之神乃是伏易大神四大法老之首,曾帮助伏易大神确定了亚夏神谱。四大法老是元始、太真、通天与地浩,分别擅长鼓、瑟、琴与笙,也被后世尊为‘鼓瑟琴笙’四神。”

    “爹说过,刀剑神殿还为四神留了法宝呢!”

    “是啊!元始本是中海定海之神,其石鼓正是定海之宝,后来受到归墟混沌之神蛊惑,离开中海海域西行,意欲参与世间大神角逐。太真是穹空飞石所化,其本状正如一瑟,曾与上古神龙源出同星,法力与神通是极其强大的。通天原是圆周山上一株大树,得到混沌初开所点化,最终成为法力惊人的通天之神。地浩是黑暗大地之下的一块玄铁,纳百川之灵气于其身,亦成为一位全身漆黑的地王神。”

    “嗯,听着都挺强。”

    “四神均认为自己法力强大,于天地之间相斗,害得天地为之颠倒,生灵为之涂毒凋敝。恰在那时,伏易大神横空出世,将四神降伏于亚龙峰上,并封四神为上古四大法老,陪同自己一脉统领世间万物。”

    “四大法老神话真的存在吗?”冷月问道。

    “总之,长孙德顺旁征博引,证明帝国与廊中有中土渊源,赢得了庄帝的信任与肯定。为了褒奖长孙德顺功绩,庄帝曾多次驾临东山,于神鼓峰上建造德顺坛,作为帝国皇家祭拜之所。”

    “后来呢?”

    “到了庄帝晚年之时,他已无法巡游四疆,常常乘坐龙驾,来到东来峰小住。”

    “也就是东山行宫的位置?”冷月问道。

    “没错。其实,行宫旧址存在颇早,乃是灭龙纪中期建的观景台,由威国名将卻纪所造。郤纪是廊中满江南岸盼归镇人,先祖是鸠族部落首领,后来由于战败逃离鸠山,渡过糜河到了归岭、威虎山一带。到了郤纪父亲郤碨在世之时,郤氏在威国已经名声大噪,帮助威国崛起,控制了仙女湖、鬼湖领域大片疆土。”

    “后来,郤纪得到威国侯的支持,率领一支部队穿过银谷山口,沿着廊中商人开拓的商路,屯住到了东山东来峰下。”冷月说道。

    “郤纪征讨曹山、萧山一带土著,还与武国军队联手西进,抵达了临江流域,为威国在廊中域外开拓不少地盘,抢夺了许多人口与资源。郤纪对东来峰依旧情有独钟,派人于峰巅修筑观景台,还打造了一条便路方便上山。”

    “就是我们能够看到的那一条吗?”冷月指着对面东来峰的一条小径,问道。

    “是啊!昭皇执政银夏帝国之时,东来峰观景台已经损毁严重,便路亦杂草丛生崎岖难行。确定打造东山行宫之后,昭皇派人专门修建了一条坡路,方便马车上下,定期命人运输行宫一切用度和物资。

    “坡路从峡谷底部的溪流处,延伸到山外边的荆棘小路,由匠师、役夫开凿数月完成。路慢慢随着山势升高,然后绕着山丘再次逐渐攀升,在一块地势较为开阔之处拓宽,并与原有的台阶相交。之后,坡路再次向上修建,在山丘的另一侧达到顶端行宫外的平台。”

    “爹,你参与过行宫建设,感觉如何?”

    “行宫建设非常妙。山丘顶端的大理石平台接近于圆形,力争每个平台的角度都能看到最美的风景。平台正中央是行宫大殿,大殿的穹顶之上,共有二十八根拱梁,拱梁之间有不少隔断红梁木,上面雕刻着各种各样的鸟兽,形状千姿百态,但绝无重复。”

    “嗯,不错。”

    乘着父亲回忆行宫建设,冷月悄悄地从背后取出酒袋,偷偷地喝了一小口酒。

    “隔断红梁之间是一块呈弧形的佤珥夜光石窗,细数下来足有百余块,分别呈现着以蓝色、紫色、绿色、橙色等不同主色调,透明程度虽然不高,但绚丽多彩无以复加。”

    “那么,夜光石在秋阳下反射的光芒下,一定是万紫千红、流光溢彩、色泽多变、美仑美奂了。”冷月说完,又偷偷喝了一口。

    “穹顶顶端是一块天域黑石,由精巧工匠雕刻成展翅高飞的巨鹰,两只眼睛由珍珠镶嵌,俯视山中美景。穹顶边缘与殿墙四角相接之处向前探出一丈,形成了翘起的飞檐,檐上立着黑龙、人面玉虎、紫麒麟、白饕餮、神鲲、异灵兽和七子同体的雕塑。栩栩如生的雕塑昂首挺立,在淡淡的秋雾之中,飘飘欲仙,仿佛随时能够跃然而起,落在人们的脚边。”

    “真棒啊!爹好像在大殿墙壁上作过画,是吧!”

    “嗯。大殿的墙壁由花岗岩堆砌而成,高度超过八丈,墙壁上分别是雕刻着银河磅礴、夏江风光、苍岭巍峨和天域雪山的壁画。壁画由数百位来自亚夏大陆的能工巧匠,耗时数月的时间雕刻而成,其用料与匠心是无与伦比的。从尘服大陆来的匠人纳达尔,就因为过于痴迷雕刻,在勾勒壁画细节时,突然离世。”

    “纳达尔是天匠七刀客之一?”

    “是啊!纳达尔死后不久,穆雷刀客也死了。”

    “真是可惜两位了。”

    “所以说,一位立于权力巅峰之主的欲望,既可以成就一个伟大而辉煌的时代,也可以最终葬送一个鼎盛帝国。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四幅巨大的壁画就是啼血之作,其目的就是为了迎合一代伟主昭皇的喜好。”

    “月儿明白,异人堂必须扶持一位真正为亚夏族着想的变天者。爹,你看那行宫外站着一个人。”冷月猛地伸手指向东山行宫。

    “你不要再喝了。嗯,那正是朵姬。”

    他们说的人,的确正是朵姬。

    朵姬穿着一身纯白色的丝质素衣,白色的丝带束在腰间。黑色柔顺的长发在头顶挽起一个大大的发髻,露出的雪白脖颈和肩膀,在秋日的阳光下泛着玉石般的光芒。她整个人像一尊玉石雕像般,站在大理石平台的玉石栏杆处。

    朵姬依旧是银夏帝国的第一美人,依旧拥有倾国倾城的样貌,顾盼生辉的眼眸里仍是深情的一汪泉水。

    她远望东山的每一个角落。

    这些角落曾经那么熟悉。她与昭皇并肩而立,沐浴在峰顶淡淡的山雾中,共同分享那山间绮丽的景致。看到在林中跳跃的小鹿,他们争辩小鹿究竟是什么颜色的;谷底的溪流闪亮的光点,他们会争论是飞鱼还是水花;远处林间飘浮的白烟,他们会争论是云雾抑或炊烟。

    秋已尽,冬将至,孤影一只,独望层峦。

    朵姬失神地望着,粉红矫嫩的脸庞有些消瘦,未施脂粉却没丝毫减损她的天生丽质。脸上细密的绒毛在阳光下分毫必现,仿佛随着微风轻轻摇曳,如果用力一吹就会飞向天边。她的嘴角有些干涩,没有微笑,但人们却能想象和体会到那抹笑意。那笑容曾只给一人独享,而如今随着昭皇的离世,已经再难从朵姬的脸上看到。

    她在平台上已经凝视了许久,身体有些疲惫,便转回身走向大殿。

    从大殿的宫门走进去,左手边的偏殿长廊向西北方向延伸,随后又转向北方的角厅。朵姬脚上的玉屐踏在大理石上,发出杳杳作响的声音,传向前方的墙壁反弹回来,如同一枚枚落地的金币脆声。

    朵姬来到角厅里的大酒架前,找到一瓶朵国产的美酒,重新走回正殿。正殿里原有的陈设多被撤走,如今不知道安置在哪里,只留下西南墙壁上的巨大的美人肖像画。

    画作是由昭阳第一画师向午捉笔绘就。画作创作的地点,选择在昭阳皇城里的望仙台。望仙台是皇城七大建筑群之一,立于台顶甚至可摘星辰,故而有与仙同游之说。那是朵姬第一次进入皇城,也是她最后一次进入皇城。

    当时,朵姬站在望仙台上,眼睛望向自己的母国。向午用画家独有的、细腻的、敏感的视觉,配合高超绝伦的技艺,紧紧地摄住了朵姬眼神里的复杂情绪:那双满是柔情的眼睛里,既有思乡之情,又有对昭阳生活的忐忑,更多的则是对陪伴昭皇未来的期待。画中的朵姬穿着华美彩服,彩服上飘飞的天鸟好像要展翅欲飞,飘裾的裙带飞扬在望仙台上,衬托出她婀娜的身姿,仿佛朵姬能从画里款款走来。

    如今,画像因无人清理打扫,已经落了不少尘埃,遮盖了朵姬娇美容颜。

    女人如果年华老去,会不会如同这画像一样,无人再去理会她曾经的风华绝代呢?朵姬心中叹息,默默地走向正殿中央。

    正殿中央摆放着寻龙峰八角理石床,上面仍铺着厚厚的虎皮毛毯,直垂到映照人影的七彩长孔乳石阶上。毛毯之上覆盖着一层白色素丝床单,给人以寒冷凄苦之感。四丈见方的八角形大床的床角,竖起了八只长臂铜手,好像八个巨人护卫似的。

    原本由铜手托举起的帝国彊域图也被撤走了。此图用十几种瑞兽幼毛编织而成,是女织匠大师花容倾力所制,昭皇特别珍爱。

    朵姬一只手端着银酒杯,一只手抚摸着八角理石床上的床褥,似乎仍能感觉到昭皇坐在床上休息,触碰到强健体魄拥有的温度,和他面向自己眼中流露出的柔情。她想起昭皇在行宫的最后一晚,那是他作为银夏帝国最具权力的王者,躺在这张大床上的最后一晚。

    无论是多么伟大的人物,他都要经历自己人生的最后一晚,体会生命尽头的酸楚。只可惜昭皇仍是春秋盛年,朵姬始终不敢相信一代伟大帝王,身体会突然间垮了下来。

    一切来的是那么让人措手不及。

    多少个日夜,朵姬衣不解带地照顾昭皇,亲手喂送首席御医贡和调制的汤药。可是,昭皇的病却一日重似一日。从最初偶染风寒,到最后病逝于东山行宫,前后仅仅一年多时间,这让任何人都措手不及。

    送昭皇最后一程时,朵姬就坐在这座石床的边沿。

    当时,朵姬穿着一身丝质素衣,黑色柔顺的长发在头顶挽起一个大大的发髻。朵姬用自己青葱般柔嫩的手,紧紧地握住昭皇的手,她能感觉昭皇的手渐渐冰冷。

    她怀念着昭皇的怀抱,怀念他用手轻轻撩拨她的长发,怀念他伟岸的身躯给予她的安全感。然而昭皇的最后一晚,朵姬坐在他的身旁没有任何怀念,只是期盼着她的男人能够重新恢复活力,再次睁开双眼与她深情的对视,哪怕用她自己的生命去交换。

    朵姬深知娥后对自己有深深的醋意,如果不是昭皇的宠爱极盛,她也许早如其他王国的妃子,被人暗中下了毒手。

    因为心爱的男人走了,自己的心也就死了,生命又有何意义呢?对于女人而言,爱往往比生命更重要。

    夜色渐渐暗淡,飘浮的云朵渐渐消散。

    泛红的云霞从天边散落的霞光,穿过穹顶上五彩斑斓的夜光石窗,照射进行宫大殿,投影在四周的墙壁上。行宫大殿正门对着昭阳方向,宽大的殿门通体暗红,最外层也是一幅细密的板画,人物栩栩如生,但却给人以沉重和压抑的感觉。殿门两侧各有一个石狮子。石狮的眼睛恰似红瞳,此刻无辜地望向远方,等待繁华喧嚣的人们再次光临。

    凉意渐浓,透彻肌骨。

    朵姬站起身,走到大殿的各个角落。她将悬挂在穹顶圆圈周围的缦帐依次拉开。然后,她在角厅里找来火扇石,点燃竖立在庞大宫殿内的铜台炉上的巨型蜡烛。烛光映照下的大殿里,升腾起了一层淡紫色的光晕,与穹顶外的光影遥相呼应。

    朵姬回头看着八角理石床,眼前竟浮现起娥后那张冷酷的脸。

    昭皇去世的那一晚,皇后缇谧身披凤鸟金羽玉衣,双手交叠放在膝处,眼睛一直注视着八角理石床,目光中除了悲伤、落寞与孤寂外,更多的是憎恨与诅咒。

    身为金亭王最宠爱的女儿,缇谧的家族曾帮助昭皇平定四方,使亚夏大陆各国再次臣服。君临天下的昭皇是一位明主,他没有忘记金亭王族的贡献,便同意金亭王的请求,娶了缇氏王族的掌上明珠。

    这一切在朵姬年幼之时,她已听母亲说过多次。母亲每次提及娥后入宫,都会流露出羡慕的神色,巴不得那个女人是自己的女儿。

    造化弄人。

    初入皇城,风光无限,金亭公主用她的美貌令昭阳臣服。多少昭阳百姓惊叹,多少文臣武将咂舌,多少尊贵荣宠集于一身,娥后嫁给的人是昭皇啊!人人都艳羡娥后,赞美她华丽的衣冠,娇美的身体,出众的气质。

    可是,谁能懂得她的哀愁和悲凉,谁知道她在夜晚难以入眠呢!

    这一切的始作甬者,正是迎娶缇谧的昭皇。

    朵姬入宫后,昭皇对她异常怜惜。他曾经不止一次地对朵姬说过,自己根本不爱身份贵胄的金亭公主,更不愿意让她为自己生下孩子。原因很简单,昭皇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拥有金亭王室的血统,甚至是鄙夷地排斥。昭皇还对朵姬说,每次和缇谧睡在一起,他都是草草了事,几乎从未将自己的血脉,留在缇谧的体内。

    缇谧不能理解昭皇的做法,更无法猜透这深层次的原因,只能认为昭皇并不爱她。

    不被人爱,比杀死女人还厉害。

    缇谧以各种方式对抗昭皇,找各种小事与昭皇争吵,只盼望他能够重新回到自己的身边。

    可惜,缇谧不可能留住昭皇的心,因为两人的心从来就未在一起。

    为了不和娥后正面冲突,昭皇决定率军南巡,压制住蛮戎王国的扩张,避免其继续做大,稳定西南边疆。

    西南疆域辽阔,各种资源不少,昭皇早有意助诸国壮大,纳入到帝国白银交易体系之中。帝国财政司库皇甫冲曾建议,修一条直通天湖的王国大道,推动花、朵等国广开农田,以农业立国为根本,将西南资源源源不断运出来。

    昭皇南巡还有重要的战略意义,乃是改变西南小国之间征伐掠夺财富的局面,形成战略同盟牵制蛮戎做大,并彻底收服野蛮部落归于帝国。

    当然,锦上添花的是,昭皇在滨水畔边见到了朵姬。

    当时,朵姬尚且年幼,温婉柔情,细嫩机敏。昭皇第一眼便爱上了朵姬,朵姬自然也敏锐地察觉到了。她虽然有些羞涩,但却展露自信的笑容,大胆地迎向昭皇,迎向自己的未来。

    返回昭阳之前,昭皇向朵国侯提出迎娶朵姬的想法。能够与银夏帝国昭皇结为姻亲,朵国侯自然求之不得,他不仅当场同意,还表示愿意进贡大量朵国特产作为陪嫁。

    两个人再次见面时,已是仲春时节。

    那时,大地万物复苏,处处生机盎然。昭皇亲自出城,在银河岸边迎接送嫁的仪仗团队,并给予了最高的礼遇。当昭皇看到朵姬眼角残留的泪痕,便用手轻轻地为她擦拭,然后将朵姬深情拥入怀中,指着昭阳东方的一座大山。

    那里是我为你修建的行宫,我要和你长相厮守,此生都不让你再留泪。昭皇的话让朵姬感动,她幸福地依靠着这个男人。

    话犹在耳,斯人已逝。

    昭皇突然病重之后,朵姬每日以泪洗面。泪珠增添了美丽,她的面颊上闪烁令人怜惜的光,但朵姬却不以为然。看到心爱的男人日渐消瘦,她的心都碎了。为了照顾昭皇,朵姬衣不解带,除了贡和来为昭皇调理时,无需她近前帮忙,其余时间她不会让人接近石床。

    然而,昭皇还是走了,没有给她留下只言片语。

    夜色已经完全暗淡下来。行宫之外,东山上的松涛越来越响,夜莺轻悠地低鸣,而行宫大殿角落里则有虫鸣之声。

    朵姬并没有害怕,反倒心里平静不少。自从昭皇去世后,她身边的奴婢越来越少,这虫鸣声倒成了她的安慰。起初,朵姬因陷入悲伤,并没有在意奴婢减少。时间长了,她才发现,身边只剩下自己从朵国带来的贴身婢女。

    朵姬无从去问,也没有人来向做任何解释。直到前几日,帝国总务大臣桑楠派来总务部司务潘林,带着一队黑鹰铁卫求见朵姬。潘林声称,他奉娥后的命令,将朵姬身边的贴身婢女全部带走。

    这几个婢女不祥,导致昭皇病重不治。潘林冷冷地说。

    娥后想说的是我不详吧!朵姬知道,没有昭皇的保护,自己的命运将会极为悲惨。

    虽然朵姬据理力争,但却无济于事。婢女们在一片哭声之中,被带出了行宫大殿,留给了朵姬空旷的大殿,以及无以言说的孤独。朵姬没有哭,她已经哭得太多,没有更多的力气了。

    贴身婢女全部被带走后,行宫里只剩下她一个人。饭菜由专人定时送进大殿,不会留下一句话便走,等到送下一餐时,再稍做清理,然后带走餐盘。

    每天晚上,一个老妇人穿着极其朴素的服装,慢慢地进入正殿,做简单的打扫清洁工作,当然同样对她视而不见。朵姬知道,无论自己是素面朝天,还是梳洗打扮妆容华美,都没有一个人会在意。

    “没有人在乎你的美丽,你将在寂寞中孤独地死去,在对昭皇的怀念中死去。”潘林临走的时候,悄悄地在朵姬耳边低语,脸上露出诡异的笑。

    “我不会被吓倒的。”朵姬回击潘林,内心坚定地抗争。

    我是昭皇最爱的女人,绝不会被缇谧击败。每一天,朵姬都会如此告诫自己,在孤独中坚强地独守。

    一个人置身于绝境中,若无不惧生死的勇气,那么一定是挺不过来的。朵姬虽然是一个柔弱的女人,却有着非常坚定的意志。

    咕咕咕。朵姬的肚子叫起来。

    人的意志纵然足够强大,也抵不住饥饿的肚子啊!前半生的朵姬,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从来没有想到会有忍饥挨饿的一天。她从石床上站起来,走向角厅的殿门。

    东面的角厅里,有一些盆盆罐罐,杂乱无章地堆放在角落,没有一点可以裹腹的东西。她又回到北厅。朵国产的香酒已经没有了,酒架上倒有一瓶金亭红荔蜜酒。

    朵姬将酒取下来,又在一个小柜子里翻找,寻出今早早餐剩下的点心,然后返身回到大殿。

    寒风从大殿的巨大宫门处钻进来,墙上的烛火闪烁着。寒意袭来,朵姬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噤,跑回到大理石床上,盖上了被子。寒冷依旧,丽姬便将虎皮毛毯的边角翻过来,盖在自己的身上。她打开酒瓶,倒了一杯酒喝下去,又吃下几块点心,慢慢地感到身上有了暖意。

    望着空空如也的大殿,朵姬的心里却很平静。

    她知道除非有娥后的准许,自己根本不可能走出东山行宫,山下早有守卫封锁了道路。朵姬知道不能坐以待毙,必须要做些什么,但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父亲听说我的遭遇了吗?他会集结朵国的军队,向娥后讨要一个说法吗?朵姬明白,即使父亲有心出头,以朵国的实力而言,又如何影响帝国呢?自己只是一个无人看重的昭皇的女人,根本不足以撼动娥后的权威,谁会出手襄助我呢?

    朵姬叹了一口气。随即,朵姬又想起不止一次思考过的问题:昭皇原本只是普通的小疾,为什么会突然之间病重,最后不治身亡呢?

    行宫里的膳食是由专人负责,都是昭皇此前亲自挑选的人,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婢女们只是负责日常服侍,也没有太多的机会下手。平时来行宫的外人很少,朵姬仔细梳理过许多次,最终认定问题就出在两个人身上:首席御医贡和和国师大学士蒂戈。

    昭皇生病后,都是贡和来东山行宫为其把脉诊断,并亲手调制过汤药和香酒。如果贡和有心害昭皇,他的机会是最多的。但如果贡和这么做就显得过于明显,一旦彻查会首先被作为调查对象,假如真是其所为,必然难逃追究。除非有人同意,而那个人正是能够左右调查结果的角色。

    朵姬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她不敢相信一个女人会对自己的丈夫,做出这样可怕的事。国师蒂戈呢?他也曾到行宫来过几次,和昭皇秘密地谈过些什么后,昭皇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朵姬知道已经很少过问朝政的昭皇,一定听说了对帝国十分不利的消息,但当她问起时昭皇却失口否认,只是温柔地把她拥进怀里。

    朵姬胡思乱想了很久,没有一点头绪。喝了半壶金亭红荔蜜酒后,她的头晕晕的,昏昏沉沉,半梦半醒,不知不觉之间,深夜已经悄然而至。

    “今天为什么没有人送晚餐呢?”朵姬自言自语,拍了拍手上的残渣,将酒杯和酒壶放在大理石地砖上。

    朵姬重新整理好床铺,钻进被窝里,眼睛定定地望着穹顶。正殿里的铜台炉上的巨型蜡烛已经熄灭,月光透过穹顶洒落进来,映在床上的纱丝之上,泛着淡淡的冷光。

    吱吱嘎嘎。

    大殿的宫门传来诡异的声音,动静虽然不大,听起来却令人毛骨悚然。正殿里的寒风也比之前更甚了。

    朵姬竖起耳朵。轻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窸窸窣窣,若有若无,好像悄无声息的水流涌入大殿。

    东山行宫位于山巅,少不得会有小野兽蹿来蹿去,倒不是什么新鲜事。不过,朵姬敏感地意识到,这不是普通小兽闹出来的动静。

    会是蛇吗?朵姬想到这里,不由得睁大了双眼,惊恐地向殿门望去。昏暗之中,有白色的身影慢慢地飘过,就像笔直游动的虎鲨般不摇不晃,从远处向理石床飘来。

    朵姬的眼睛越睁越大,头脑完全清醒过来了。

    鬼?朵姬想起奶奶讲过的鬼故事,更想起了身边伺女谈论过行宫有过死人的过往。她的心扑腾扑腾地狂跳不止,嘴巴也慢慢地张大了,好像落在了巨大的海浪中,呼吸越来越压抑了。

    然而,朵姬没有逃,或者说,她根本不想逃。

    如果鬼能够带走她,自己是不是就会到冥界,与珍爱她的昭皇重逢呢?想到这里,朵姬渐渐冷静下来,目光定定地看着前方。

    白色的身影越来越多,渐渐围拢到巨石床前。

    那些身影并不虚幻,都是曾经在此伺候昭皇和自己的婢女。她们穿着素白的纱衣,里面空无一物,齐刷刷地站在朵姬面前。这些女人披散着头发,眼睛全都空洞无神,眼珠没有一点转动,全是可怕的白色,没有一丝黑色,在月光里污浊不堪。

    她们的脸十分苍白,如寒冷的石头,几乎全都是一个样子,令朵姬无法置信。更可怕的是,这些婢女好像没有了呼吸,口鼻之中没有一点气息,连胸口也没有任何起伏变化。

    朵姬看着眼前这些如同幽灵一样的人,心已经掉入了深渊谷底,手脚完全冰凉了。她站起身子,环顾这些幽灵般的婢女,感觉自己置身于一座巨大的坟墓之中。

    “你们是来带我下冥界的吗?”朵姬幽幽地问。

    一众婢女无人应答,依旧冷冷地立在原地。

    “昭皇死的时候痛吗?”

    无人回答。

    “如果我的命运如此,求你们让我体会昭皇去世时的痛吧!”朵姬一边说话,一边跪下来,用渴求的目光看着众婢女。

    一声夜莺的啼叫从行宫外传来。恰在此时,朵姬看到众婢女的身后,又依次飘来四个白色的影子,移动的速度更快更轻。

    四道白影穿过婢女,一起站在朵姬的面前。她们和其他婢女一样,眼光呆滞,空洞无物,和幽灵并无二致。她们是朵姬从朵国带来的贴身婢女。

    “你们是来送我最后一程吗?”朵姬鼻子发酸,眼泪含在眼圈里。

    四个婢女纹丝不动,如同四尊大理石雕像一样。朵姬想到她们陪伴自己度过美好的时光,挺过昭皇病重的艰难时刻,心中不免格外地伤感,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试图去摸一摸与自己最贴心的婢女的脸。

    突然,那个婢女眼珠一动,眼睛里射出两道寒光,凶狠地如同野兽。她的手里多了一柄短刀,明晃晃的闪着光,朝朵姬的胸口猛刺。

    朵姬手无缚鸡之力,怎么可能躲过这致命一击呢?她闭上了眼睛,听天由命,眼前再次浮现昭皇的脸。

    至少我不必再受煎熬了。朵姬等待死亡的降临,等待冷透全身的感觉,等待在另一个世界与爱人相遇。死亡于她而言,也许未必是一件坏事。

    可是,朵姬没有死。

    扑通!扑通!她的耳中听到有东西倒地的声音。待她睁开眼睛,一个男人站在面前,手里拿着那柄短刀,而那些婢女全都倒在地上了。

    这个男人的身材不高,头上包着黑色头巾,身上穿着一袭夜行衣。由于大殿内有些昏暗,朵姬看不清男人的脸,只是看到他的眼睛分外明亮,好像两颗明珠似的。

    “你是谁?我是活着还是死了?”朵姬有气无力地问道。

    “就当作你已经死了吧!”男人冷冷地回答。

    “是你救了我吗?”

    “你不必感谢我。这座大殿里还有什么是你无法割舍的吗?”

    “你要带我离开行宫?”

    “难道你还想留下来,等待娥后的人再来刺杀?”

    “反正昭皇已经去世,我活着与死又有什么区别?”

    “区别当然会很大,至少有人不希望你死。”

    “谁?”朵姬焦急地问道。

    “我不知道。我能告诉你的是,一场风暴正在生成,整个亚夏将无一地幸免。”

    “你究竟是什么人?到底受何人指使?为什么说话这么怪?”

    “等你离开行宫了,我再告诉你不迟。”

    “你如果不说清楚,我是不会跟你走的。”

    “是吗?”男人说罢,手指闪电般点在朵姬的锁骨处。

    朵姬身子瘫软,被男人用手托住。男人轻轻地抱着朵姬,身子飘然而动,好像一朵流云似的,一步便到了行宫门口。

    夜色黑得更加深沉,仿佛画师向天上沷了墨一样。

    男人轻轻地吹了一声口哨。大殿外出现了几十道黑影,如同狸猫一般奔入行宫。朵姬看到,这些黑影分散到理石床四周。他们手脚麻利,将倒在地上的婢女们扛在肩头,迅速地出了大殿,消失在夜色之中。

    男人走到平台一侧的栏杆旁边。一个人站在那里,昂首望着夜空,好像在欣赏夜景。

    “项公,人带出来了。”男人毕恭毕敬地说道。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