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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欺辱

    无夜自己动手倒了一碗凉茶咕咚咚灌了下去,干得差点儿冒烟的嗓子终于觉得好过许多,于是笑着应道,“家里没饭吃啊,不回来就要饿死了。”

    如幻猜得姐姐必定是在贾家受了慢待,脸上就带了恼怒之色。无夜不愿弟弟跟着操心,伸手拍了他一巴掌表示自己不在意,然后转身进了灶间。

    很快三碗鸡蛋羹外加五个白面馒头就热好了,一家人口边吃边闲话儿,无夜见院子空荡就问起王家表哥表嫂怎么还没回来,这才知道贾姑母染了风寒,表哥表嫂在家照料呢。

    想起贾姑母对自己的维护和疼爱,无夜就盘算着下午去城里买些吃用之物送去。正是琢磨的时候,偶尔抬头瞧得如幻欲言又止的模样,于是疑惑问道,“平哥儿可是有话要说?

    如幻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说道,“姐,再有两日书院就该开课了,我想…

    “啊,这么重要的事儿你怎么不早说!我最近真是忙糊涂了,居然把这事忘脑后去了。”无夜懊恼的拍着自己脑门儿,心里暗暗咒骂贾婆子和牛氏,若不是她们三番五次找茬搅合,她也不至于连弟弟入学都忘掉了。

    如幻眼见姐姐两巴掌下去脑门就红了一小片,赶紧沾湿了袖子替姐姐敷着,劝道,“姐,你别急啊,还有两日才开课呢。“

    无夜嗔怪的瞪了弟弟一眼,掰着手指头开始数着,“这怎么能不急,你的长衫要做两套新的,文房四宝也要添一套,被褥也要蓄床厚实的,还有书箱、茶具、鞋袜那些小物件儿,两日功夫哪够置办的。别说了,赶紧吃饭,一会儿随我进城去买齐了。”

    如幻心疼银钱,有心想说不必添置那么多,但眼见姐姐手下筷子翻飞,一副心急模样也就老老实实闭了嘴巴,再夹起咸菜尝着味道都觉得香甜无比。谁说他没有娘疼爱可怜至极,只要有姐姐在,他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

    饭后,无夜麻利的拾掇了碗筷,又跑进屋去拿了足足二十两银子,然后就要带了弟弟出门。原本她还准备了好多借口哄骗花海留下守院子,没想到花海蹲在树下看蚂蚁看得入了迷,半点儿没有跟去当搬运工的意思。这倒让她心里生出几分愧疚,一连许诺给他买回好几种小吃食,这才安心进城。

    段瑞眼见无家姐弟俩的身影在青石路上渐行渐远,这才收了脸上的憨色,随手关了院门,半靠在树荫下的木椅上闭目养神。

    大树上的几根细枝微微动了动,一个身穿墨绿短打衣裤的少年突然跳了下来,落地时脚下尘土不起,头顶树叶未落半片,可谓轻功高绝。

    段瑞又眯了盏茶功夫,这才睁开双眼,沉声问道,“南方几城的账册送来了?”

    那少年恭敬低头应道,“回少爷,昨日就已经送到了。梁老核对之后很是欢喜,嘱咐属下传信给少爷,三家卖冰铺面上月入账共一千一百零四两,下月许是还要翻倍。”

    “哦,这么多?”段瑞脸上也现了喜色,直起腰背又问道,“梁老还说了什么?”

    听了这话,少年毫无表情的脸上难得闪过一抹笑意,但很快又被他掩藏起来,声音照旧平淡应道,“梁老说,少爷不要有了媳妇儿忘了师傅,若是哪日得了空闲就去陪他喝杯酒。”

    段瑞正端了茶碗,听得这话尴尬的红了脸,末了仔细打量少年脸上并未有嘲笑之色这才清咳两声岔开了话头儿,“京城那边可有什么变故?”

    “没有,王爷依旧卧病,王妃与柳侧妃…相安无事。”

    段瑞眯起了眼睛,心底没来由的就觉得这“相安无事”四字很可笑。在那个人吃人地方,怎么可能容许这样的局面出现?无非是两方都在积攒实力,等待一跃而起咬断对方脖子的时刻到来罢了。

    他冷哼一声,极厌烦的挥手打发了那少年属下,然后继续仰靠在椅子上闭目小憩。为何那人就是不肯放手,跳出那个冰冷的宅院看看外面的天空是多么的宁静喜乐。更何况外面还有他这个亲生儿子在,难道这些都加在一处都比不过那个冷冰冰的王位吗…

    无夜自从上次听说有人意图羞辱如幻,心里就憋了一股火气,立志送弟弟去书院不说,还要给他最好的物质条件,于是,姐弟俩从商街之东走到西,但凡遇到成衣铺子、笔墨铺子、杂货铺子都要进去逛逛。

    如幻眼见手臂上挂着的包裹越来越多,赶紧拦着姐姐继续败家,“姐,该添置的都添完了,咱们回去吧。再说我去书院是要专心读书,吃用太精致也会分心。”

    无夜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汗珠子刚要说话,突然瞧得街边一个书生身后跟了一个梳着总角的小童,于是眼睛一亮,拉着弟弟直接又奔去后街的人市。

    青县是个小县城,大富大贵之家也不多,所以交易人口之地并不热闹。但人生在世总有苦难之事,也就有那活不下去的人需要自卖自身保命。无家姐弟俩一拐进后街,街道两旁那些倚在墙根儿纳凉的男女老少就纷纷挤到跟前,一个面色枯黄的汉子嚷着,“这位少爷,夫人,可是家里缺劳力?我力气大又吃得少,一年只要二两工钱,您雇了我回去吧!”

    旁边一个妇人也是扯了无夜的袖子哀求,“夫人,小妇人会洗衣做饭,绣活儿也好。若不是死了男人,被夫族占了田产也不会出来卖命,您发发善心雇我回去吧。”

    无夜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般情景,瞧着众人各个都是一脸期盼之色,心里酸涩难忍。但她也明白自己不可能大发善心收下所有人。于是只得硬气心肠高声说道,“我要买一个小童回去,签死契!可有人愿意?”

    众人一听这话,年长之人就都叹着气退了下去。有两个牵着小童的中年男子犹豫一下也走开了,想必是家里一时困难打算送儿子去大户人家做工混口吃食。卖断死契之后,以后是福是祸就与家里再无瓜葛了。所以,不是走投无路之人都不会考虑签死契。

    无夜眼见如此,微微有些失望,心里盘算着是不是要去找人牙子问问,不想角落里却悄悄走出一老一少。老头儿的胡子和头发都白了大半,身形干瘦,衣衫破旧,显见是个穷苦之人。他身后的小童也就八九岁年纪,虽然也是面有菜色,骨瘦如柴,但难得的是穿戴整洁干净。两人走到无夜姐弟跟前,那老头儿扫了如幻身上的长衫一眼,极恭敬的行了一礼。

    如幻赶忙让到一旁,拱手回礼问道,“老伯有话尽管说,不必行礼,折煞晚生了。”

    老汉眼里闪过一抹感激,他咧了嘴巴笑起来露出所剩无几的牙齿,说道,“这位少爷,夫人,老汉是这城外牛家庄的。这小童叫喜子,是老汉邻居家的独子。这可怜的孩子出生不过一月就没了爹,前些日子又病死了娘,家里田产都换银钱买汤药了。如今衣食无着,求着老汉带他来寻条活路。若是少爷看这孩子还顺眼,不如就买了他回去吧。”

    如幻听得小童身世这般可怜,又见他五官端正、双目清亮有神就更是喜欢,但姐姐没有发话,他也不好先开口,于是静静站在一旁沉默不语。

    无夜先前还担心弟弟不问清底细就胡乱开口应允,这会儿见他这般沉稳很是欢喜。她弯腰牵了那小童的手仔细看过,发现他的拇指、食指和中指上都有茧子就开口问道,“喜子,你可识字?”

    那孩童抬起头,眼里满满都是惊奇之色,显然是没想到无夜会这般问,他慢慢点头应道,“我娘活着的时候教过我爹半本三字经,我爹没钱送我去私塾,就在家铺了沙盘教我用树枝写字。”

    无夜满意的点点头,索性蹲下身子又问他,“那你可愿意到我家来吗?平日跟随我弟弟去书院读书,照顾他日常起居。他也会教你读书识字,可好?”

    小童扭头瞧瞧那老汉,老汉这会儿早把无家姐弟从上到下看个仔细。都说人老成精,他虽说一辈子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但是辨人的本事还是有的。无家姐弟穿戴不是如何奢华精致,但衣衫也都是细棉缝制,而且神色温和,眼神清正,一看就不是恶毒之人。小童若是同他们走了,就算不能享福,起码也不会被苛待受苦。

    老汉这般想着就轻轻推了小童一把,低声道,“傻孩子,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给这位少爷和夫人磕头。”

    小童显见极信任老汉,听得这话就“噗通”跪了下来。无夜赶忙拉了他起来,替他拍去腿上的灰尘笑道,“既然你没有亲人在世了,那就请这位老伯做个见证吧。我以八两银子买断你终生,若是你将来有一日想要脱籍,允许你自赎自身。”

    一个壮劳力买断死契也只需要十两,喜子这样的小童五两足矣。无夜开口就是八两,算是极宽厚大方了。老汉倒是真心替喜子高兴,拉着他又给无家姐弟行礼。无夜眼见一旁那些男女老少又有上前纠缠的打算,就赶紧拉着一老一少去了县衙。

    县衙里的小吏上起档子来是驾轻就熟,手一伸收了二十文辛苦费,大笔一挥刷刷写好文书,喜子签下名字,如幻的小书童就新鲜出炉了。

    老汉一遍遍叮嘱喜子把卖身银子揣好,然后就叹着气回家了,留下喜子强忍了眼泪就要接过如幻手里的大小包裹。

    如幻自小从未使唤过奴仆,反倒日日被牛氏当奴仆使唤。如今突然升格当了主子还有些不适应,他眼见喜子抱着包裹有些吃力就想伸手再拿回一半。

    无夜却是伸手拦了弟弟,善待奴仆可以,但行事却要有分寸,否则娇惯得奴仆忘记本分,可就是好心办了坏事儿。

    如幻也是聪慧的,自然猜得到姐姐的用意,于是憨憨笑了笑就不再说话了。无夜摸了摸荷包里的银钱所剩无几,自觉过足了购物瘾就打道回府了。

    两主一仆赶回小院儿的时候,花海正站在院门外张望,橘红色的夕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眼见三人出现在青石路上,他大步就迎了过来。

    无夜没来由的就觉心里欢喜,伸手拿了帕子替他擦头上的汗珠儿,嗔怪道,“不在院子里好好等着,出来晒着做什么?”

    花海憨笑不答话,无夜却越发心疼,拉着他边走边念叨买了什么好吃食。喜子累得小脸通红,见到两人这般模样,眼里的好奇之意藏也藏不住。如幻想了想,自觉以后要常相处,有些事儿也要叮嘱这孩子几句,于是就拍拍他的头低声嘱咐道,“喜子,这是我姐的夫君,也是你的主子。他心智弱于常人,你平日说话行事千万不可怠慢。懂吗?”

    喜子赶忙收回目光使劲点头,小脸儿也更红了。如幻见此心下满意,带着他把东西放到自己厢房,然后又指了旁边的耳房做他以后的住处。家里突然添了人口,难免缺东少西,但好在此时是盛夏,天气热得很,土炕上铺张新草席,放个枕头也能睡人了。更何况这里也住不长,还有两日书院就开课了。

    无夜自觉亏待了花海,连茶水都没喝一口就边系围裙边进了厨房。喜子见此也不敢歇息,跟进去帮忙烧火打水。他是农家孩子出身,这些活计做起来倒也利索,无夜赞了他两句,待得红烧肉出锅时又先盛了大半碗让他垫垫肚子。

    喜子抱着大陶碗,盯着里面那些油亮喷香的肉块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他足足愣了好半晌才小心翼翼夹起一块送进了嘴里,然后眼泪就噼里啪啦掉了下来。

    正巧如幻进来见他这般模样就要上前劝慰,却被无夜摆手撵了出去。有些伤痛,只有自己一个人慢慢舔邸才能愈合,不需要任何人帮忙。

    果然,当饭桌摆好的时候,喜子带着满嘴的油腻笑嘻嘻跑了出来,虽然眼睛还有些红肿,但脸上带了一路的惶恐和不甘却消失的干干净净。无夜喊他一同上桌吃饭,他却谨守奴仆身份,死活不肯。无夜于是笑着装了一大碗粳米饭,又把每样菜都夹了一些,堆得碗里满满的递给了他。

    喜子躬身道谢,然后抱了碗坐在小凳子上吃的欢快之极。

    如幻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低头慢慢吃着饭,只觉自己今日学到了很多书本里没有的道理。原来真同姐姐说的一般,过日子处处都是学问。

    众人刚刚拿起饭碗吃了没几口,小院儿的两扇门就被人敲响了。喜子小跑上前开了门,王禄表哥和杜鹃嫂子一脸大汗的走了进来。俩人一个挎着一篮子青菜一个扛了半袋苞谷面儿,显见是从槐树村匆匆赶回来的。

    无夜去灶间拿了两副碗筷,拉着两人坐在桌前一起吃饭,末了问起贾姑母的身体。

    王禄和杜鹃许是饿的狠了,一口气吃了两碗饭这才支支吾吾说起自家老娘高烧未退,但已经吃过药汤,晚上发发汗许是就好了。

    无夜想着贾姑母今年也有五十岁了,若是在前世这年纪还算半个年轻人呢。但在这个时空,繁重的活计加上缺吃少穿,农家人的体质本就不好,被风寒之类的小病夺去性命的可着实不少。

    她心里惦记得厉害,草草吃过饭就去翻检今日的大堆战利品,最后选了两盒绵软些的点心,一包糖霜,又去灶间米缸里舀了五六瓢粳米,搬了一坛苞谷酒。

    忙完这些,杜鹃夫妻也吃完了饭,她直接把东西往两人怀里一塞就撵他们回槐树村去。

    王禄死命挥着手,着急道,“家里无事,我们特意赶回来就是怕明日生意忙不过来。”

    杜鹃听得自家男人说得没头没脑,赶紧帮腔道,“蕊姐儿,你别惦记家里,我娘…嗯,就快好了。她老人家躺床上还骂我们偷懒耽搁了生意,撵我们早些回来呢。”

    无夜却是坚持把东西塞了过去,说道,“姑母身子不好,按理说我和花海都该去伺疾的。可这边生意确实离不开人,这才拿些吃食给姑母补补身子。再说,这一晚哪有活计可忙,你们回去守着姑母,我和花海也安心。”

    杜鹃想了想也是这么个道理,于是就接了东西,笑道,“成,那我们就回去再住一晚,明早天亮之时一定赶过来。”

    “好,若是晚了,我就扣工钱。”无夜装了一副凶恶管事的嘴脸,逗得众人都是笑起来。

    王禄表哥还要说什么,无夜却推了他们出门,末了又仔细叮嘱杜鹃怎么帮着贾姑母擦酒降温。

    杜鹃是个爽快脾气,仔细记清楚就匆匆拉着自己男人走进了夜幕。说实话,家里只剩笨手笨脚的公公、小叔,还有两个孩子,她也实在担心他们照顾不好婆婆。

    贾姑母原本烧得晕晕乎乎,偶尔睁眼见得儿子儿媳又赶了回来,还带了侄子侄媳孝顺的好吃食,老太太心里欢喜之下就觉身上病症好似轻了许多。

    杜鹃找了一块新棉花沾了酒把老太太的前胸后背、额头腋下都擦了个遍,然后又熬了两碗稠稠的粳米粥,加了半勺糖霜,嗅着香香甜甜味道极好。老太太一口气吃了个精光,气色就越发好了,拉着老头儿说了半晌体己话,直到实在累了才又躺下。

    杜鹃守了半个时辰,眼见老太太又发了满身大汗,额头也不再烫手,这才放了心。

    王家老少都是长长松了一口气,老头儿欢喜之下倒了一大碗包谷酒灌下肚儿,然后就带着困得眼睛都睁不开的小儿子和孙子孙女去睡了。留下王禄和杜鹃也不敢回自己屋子,挤在老娘窗下的木塌上草草歇下了。

    夫妻俩来回奔波一日都是累极了,这一觉睡得极沉,醒来时天色已是大亮。两人生怕耽搁生意,探看过身体大好的老娘就赶紧小跑赶回了城外小院儿。

    今日天气晴好,歇息了两日的太阳早早跑出来报道,还没到辰时就晒得大地要冒了烟,路边的花草树木也蔫蔫的耷拉了脑袋。无夜见此就带着如幻和花海又多备了七八箱冰块,预备着万一哪家主顾多加份额。果然,有几家酒楼小管事上门时就嚷着要的冰块加倍。

    正巧王禄和杜鹃赶回,直接装车送货上门忙个不停。不等打发走了各家管事,李嫂子等人也来上工了,众人凑在一起真是拥挤之极,好不容易他们也拾掇利索出了门,小院儿才算彻底清净下来。

    如幻昨日刚得了一套合心的文房四宝,今日就把原来那套半旧的送给喜子,然后一笔一划亲手教他写字。喜子习惯了树枝和沙盘,一时还不习惯“真刀真枪”,生怕糟蹋了雪白的纸张,每下一笔都极小心。不曾想这般谨慎反倒让他抓住了练字的精髓,进步飞速。三张大字,一张写的比一张好,惹得如幻直瞪眼睛,暗暗下决心以后一定要更加刻苦练字,否则被书童比下去可真无颜见人了。

    无夜瞧着这主仆两个相处如此亲近,很是欢喜,眉开眼笑的坐在树下给如幻整理行李,盘算着明日一早儿要备些什么礼物给先生。虽然如幻说书院先生都是德高望重,重才多过财。但她却认为礼多人不怪,先生也不是仙人,同样需要吃喝拉撒睡,怎么能脱离这些俗物的供养。她也不指望他们收了礼就会对如幻另眼相看,但只要有事之时能够帮忙说两句好话也成啊。

    她正这般盘算着,王禄和杜鹃也送货回来了。无夜倒了茶水请他们到树荫下坐了,三人闲话半晌之后无夜才正色说道,“表哥表嫂,我一直有件事想跟你们说一说,但总是没有机会,今日正好闲着无事,咱们好好说说话儿。”

    王禄没有那玲珑心窍,猜不到表弟媳要说什么,心下惶恐就以为他们夫妻做活计哪里不好,于是一边扭头去瞧站在桌旁看着如幻写字的花海一边低声说道,“弟妹,我和你表嫂有什么错处,你直管说…”

    无夜赶忙摆手笑道,“表哥误会了,你和表嫂这些日子可帮了我好大的忙,我感谢还来不及,哪敢有埋怨啊。”她想了想也不绕弯子了,直接说道,“表哥表嫂,我以前瞒了你们。这卖冰的生意是我的,没有什么东家。后院也没有冰窖,这冰块是我和如幻、花海每日自己现制的。”

    “没有主家?冰块…还能现制?”王禄听得有些傻眼,倒是杜鹃仔细思量片刻,脸上露出了恍然大悟之色。末了低声说道,“我说呢,为啥从来不见东家过来?

    而且那冰块好似卖多少有多少,我还琢磨冰窖得多大啊!”

    无夜笑着替他们添了茶水,随口夸赞道,“还是嫂子细心,我是在一本古书上看过一个制冰方子,但没出嫁的时候受后母管制,也没心思多想什么。后来嫁给花海多少得了些自由,这才壮着胆子试试,不曾想居然成了,买卖也还算红火。”

    杜鹃和王禄对视一眼,都是羡慕无夜的好运,又琢磨不明白她把这么重大的秘密说给他们听有何用意。

    花海许是站累了,走过来坐到了无夜身旁。无夜把点心盘子挪到他面前,嘱咐他少吃两块,省得午饭吃不下,然后才又说道,“不瞒表哥表嫂,我昨日把宁家果园买了下来,以后就要在村里和这边两头跑。平哥儿又要去书院读书,我实在有些忙不过来。于是就想请表哥表嫂以后多照应这边的生意,制冰的法子很容易,我打算教给你们,但表哥表嫂可一定要保密啊。”

    杜鹃和王禄齐齐点头,异口同声保证道,“弟妹,你放心,我们保管不往外说。”

    这夫妻俩自觉无夜把这么重要的制冰秘方教给他们,又托付了整个生意,完全就是没有把他们当外人。可谓千般信赖万般倚重,两人神色都很是激动,拍的胸脯砰砰作响。

    无夜不是吝啬的人,又在现代受了多年熏陶,心里明镜一般,再深厚的情谊也需要利益做粘合剂才能变得更牢靠。于是,她从怀里掏出昨晚写下的合约推到王禄身前,笑道,“以后每月利润分你们三成,而你们也要保证不对任何人泄露制冰方子,若是没有什么问题,表哥就按个手印立契约吧。”

    王禄想也不想起身去如幻那里取了砚台,然后就按下了指印。杜鹃略微有些犹豫,但想着无夜以往的行事和脾气绝对不会亏待他们,于是跟着也按了手印。

    无夜把两份合约一分,嘱咐杜鹃收好之后又把自己那份放回了屋子。末了才同王禄夫妻仔细说起这卖冰生意的各项琐事以及每月收入。

    于是,一旁写字的如幻和喜子就不得安宁了,往往一笔提起还未等落下就被惊呼之声吓得墨汁飞溅。最后这主仆俩干脆收了文房四宝,扯了花海跑去门外看街景了。

    王禄和杜鹃自从知道无夜口中的三成红利代表了多少银钱,夫妻俩就彻底迷糊了,中午饭不知道怎么吃下肚儿的,整个下午做活计也是后脚跟不着地一般的飘来飘去。直到晚上躺在炕上,俩人望了半宿房梁才齐齐清醒过来。

    杜鹃欢喜激动的眼泪流个不停,她抹了一把又一把,后来干脆就不理会了。王禄也是脑子里走马灯一般回放着这些年家里的窘况,幻想着以后如何盖新院子,供儿子读书,给弟弟娶媳妇,一时间咧着大嘴不知是想笑还是想哭。

    夫妻俩紧紧牵了手,好不容易静下心来就商量着不能辜负表弟妹的信任。不必说,以后一定要更加卖力做活计,照顾生意。甚至就连老爹老娘那里也得保密才好,每月拿回的几百文工钱就够家里开销了,至于年底的大笔分红先存着。待得过上两三年,石头娶亲之前再拿出来盖房子也不晚。若是早早告诉家里,万一消息漏出去,牛氏和贾婆子两个财迷还不知道要怎么闹呢。

    杜鹃很是心疼无夜,叹气道,“蕊姐儿真是个命苦的,小时候被后母苛待,嫁到舅舅家又被舅母为难,这日子过得太不容易了。”

    王禄虽然也不喜舅母的脾气,但他不愿说老人闲话儿,就道,“以后蕊姐儿和花海有事儿,咱们要多帮把手,他俩都是个心眼儿好的。”

    杜鹃好笑,应道,“蕊姐儿可是个有本事的,随便在书里找张方子就赚了这许多银钱,咱们两个庄院儿人,能帮上她什么啊?”

    王禄瞪了眼睛,恼道,“帮不上也要帮,不说今日她把买卖托付给咱们这事儿,就是昨晚若是没有她嘱咐那擦酒的法子,咱娘的病也要担凶险。这是恩啊,咱们必须报答!”

    “好,好,一定报答!”杜鹃一见丈夫急了,赶紧柔声道歉哄劝。王禄瞪了她一眼,这才说道,“睡吧,明日早起学制冰,一定不能偷懒,那可是大事。”说完他就翻身睡了,杜鹃扯了一件旧褂子盖在身上也数着绵羊强迫自己睡了。

    无夜惦记着送如幻去书院的事,也是一夜不曾安睡,待得外面天色刚刚放亮就轻手轻脚爬起来准备做早饭,不想一开门就见王禄夫妻坐在院子里。她赶忙走到两人跟前,问道,“表哥表嫂,可是有事要出门,怎么起的这般早?”

    王禄搓着手,一副木讷寡言的模样,倒是杜鹃瞪了自家丈夫一眼,笑道,“还不是你表哥,生怕学不会制冰的手艺,大半夜就催我一起过来,想着多练习几遍也能熟熟手。”

    无夜眼见两人的衣衫都被露水打湿了大半,显见已是等了好久。她心里真是又好笑又感动,于是这早饭也不忙着做了,领着两人直接去了后院儿。不过是撒撒硝石,装个箱子,排掉废水,如此简单的制冰流程,勤快能干的王禄夫妻很快就学会了。

    王禄去了心事,脸上也挂了喜色。他仗着手下力气大,把铜箱子耍得滴溜转,惹得杜鹃和无夜都是好笑不已。

    很快,如幻和花海都起床赶了过来。老话说,人多好干活儿,人少好吃饭。往常需要一个多时辰的活计不过片刻就都做完了。无夜抬头望望太阳自觉时辰已是不早,就催着如幻去洗漱,然后自己也回房间换了一身新衣裙。

    花海端了茶碗坐在树荫下喝水,眼角不时扫过厢房的门口,可是左等右等也不见房门打开。终于,仿似过了一年那么久,那两扇门板才吱呀一声被推开了。无夜穿了一件象牙色的细棉布裁剪成对襟立领小衫儿,下面配了一条水绿色的百褶裙,一头长发松松绾成双螺髻,斜插一只喜鹊登梅簪。日渐变得白皙的脸庞上,朱唇不点自红,双眉不染如墨,明眸清澈,虽然没有倾城倾国之姿,但自有一股灵秀之意,分外动人心弦…

    无夜扭头找寻弟弟,却见得花海怔愣着望向自己,于是难得红了脸,低头捋了捋鬓边碎发,笑问道,“怎么,我这么穿很奇怪?”

    花海摇头,虽未开口说话,目光却越发深邃惑人。无夜被瞧得心跳越发剧烈,突然就觉花海今日好似有些古怪,但未等她再说话,如幻主仆却走了过来。

    如幻换了一身石青色的葛麻长衫,腰间配了同色绣着云纹的腰带,头上扎了方巾,脚下穿了灰色阔口鞋,衬着里面的布袜越发雪白洁净。喜子也穿了一套蓝色短衣裤,手里拎了两个包裹,时不时伸手摸摸自己的新衣衫,脸上满是兴奋欢喜之意。

    无夜甩甩头,勉强扔掉了心里的疑惑,转而为弟弟仔细正了正头巾,又坚持要替他背着书箱。如幻哪里舍得姐姐挨累,于是争抢着不肯松手。

    杜鹃洗了碗从灶间出来,见此就笑道,“蕊姐儿和平哥儿这般一拾掇还真是俊俏,比之城里那些大户人家的公子小姐也不差什么啊。过几日得闲了,我再给你们多裁几件新衣,保管比绣庄缝得好。”

    无夜赶忙摆手,应道,“白日里活计就够多了,嫂子可别挨累了。我的衣衫还够穿,平哥儿的被褥衣衫也置办完了。等过几日天凉了,我再挑些好棉花回来,嫂子多缝几床厚被子留着你和表哥盖,这才是正经事儿。”

    杜鹃过日子仔细,听得这话就推辞道,“不用,不用,从家里搬两床旧被子就成了。”

    无夜是个行动派,自觉到时候直接买了布料和棉花回来就是了。所以,她也不多劝,嘱咐花海两句就带着如幻主仆出了院门。花海站在门旁望着他们三人的背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神色忽而欢喜忽而犹疑,变换不停,但惟独没有痴傻之意…

    如幻就读的学院名为白露,若是论起名气在整个大齐也能排得进前十。据说书院的第一任院长曾是先皇的太傅,博学高德,深受先皇敬重。太傅年老归隐欲要教书育人,替大齐培养人才。若是这事放在别人身上,那各怀鬼胎的朝官们保管要参奏一个网罗党羽、欲图不轨的罪名。但是太傅是先皇的先生啊,谁人胆敢不敬,更何况先皇还御赐了匾额。

    于是各大世家门户都送了儿孙来捧场,加者太傅亲自考验收进门的一些家贫学子,这白露书院就红红火火的开了张。

    如今几十年过去,虽说随着老院长和老皇帝先后逝去,书院再无当初辉煌,但是一批批由此走出去的“桃李”们却依旧很是关照书院。而现任院长又是个以诗画闻名整个大齐的圣手,所聘先生也多是严谨博学之人,于是,书院始终还停留在一流学府的行列。

    整个大齐北部两三座府城之内的莘莘学子依然还是以就读白露为荣,这般多年下来,清县也因为诸多学子的驻足,比之别处更显三分热闹繁荣。

    无家主仆三人一路步行进了城,穿街过户,很快就到了位于县城东北角的书院门外。今日是书院开门收弟子的日子,很多在私塾里启过蒙的小小少年都在父兄的陪同下站在门外排队,等待书院里的管事安排面见先生。

    若是先生考校功课合格,人品也无太大问题,就会被正式收入书院。书院先生教导几年,根据其学识安排考取童生资格、秀才功名,接着再去省城考举人,进京会试考进士,殿试考状元,一级级慢慢步入仕途,最终挤入权利阶层。

    无夜瞧着已经排到两条街开外的队伍,暗暗感叹功名利禄的诱惑真是太大了。这时空同她的前世一般,供孩子读书都是最耗费银钱的事。纸墨笔砚这些消耗品价格有多昂贵先不说,就是束脩一项也是个沉重负担。

    这白露书院一年束脩为二十两,虽说吃饭住宿都由书院一手包揽,但也着实说不上便宜,毕竟这些银钱够普通农家宽绰生活五年了。即便这般居然也有这么多人家咬牙把孩子送来,其心不可谓不诚啊。

    如幻去年已是在书院读过半年,若非考秀才时不小心吃坏肚子,导致发挥失常落榜,如今头上早就戴了秀才功名了,怎么还会被牛氏圈在家里做了大半年农活儿。如今他重新站在书院门口,一时激动得双手颤抖,暗暗发誓以后一定要好好读书,对得起自己多年苦读,也不能辜负姐姐的疼爱。

    无夜姐弟俩这般一边瞧着热闹一边等着书院开侧门,不过两刻钟,又陆续有百十位同样身穿长衫、头戴方巾的学子赶到了。

    其中有几人远远见得站在墙根儿处的如幻都是带了一脸喜色凑到跟前,互相拱手见礼之后就笑道,“君诚,你怎么来了?可是下半年要同我们一起在书院读书?”

    如幻乍见昔日同窗好友也是欢喜之极,连连点头应道,“正是,以后还要各位仁兄多加照拂。”

    其中一个身材枯瘦的书生笑嘻嘻挤着眼睛,打趣道,“君诚重回书院可是件喜事,别人先不说,起码某个胖子以后不用犯愁找谁代写策论了。”

    众人都是哈哈笑了起来,那个被嘲笑的胖书生羞恼得揪住瘦子打了两下,末了倒也极光棍儿的揽了如幻的肩膀大方承认道,“君诚兄的策论写的最好,我不抓他帮忙,难道还找你们不成?上次不知是谁被先生大骂文章狗屁不通!”

    他这话可是一竿子打翻一群人,学子们纷纷搜肠刮肚找了这一年里他的糗事说给如幻听。一时间欢声笑语传出多远,惹得那些排队的小少年们不时扭头张望,幻想着自己进了书院也可以交上几个这样的同窗好友,一起玩耍读书多好。

    众人正是笑得欢喜的时候,却有一辆黑漆平头大马车极嚣张的向书院快速驶来。一众规规矩矩排队的少年们吓得惊叫着闪到一旁,纷纷开口斥责,“这是谁家的马车胡乱冲撞,伤了人怎么办?”

    那赶车的壮仆毫不理会众人之言,直接把马车停到了侧门外,坐在车辕上的俊美小童立刻偏腿跳下车恭恭敬敬打开了车门。

    一个身穿宝蓝绸缎长衫、身材极为肥胖的年轻学子从车里钻了出来,冷冷扫视众人一眼,神色鄙夷厌烦之极,根本没有半点儿致歉之意。有那脾气急的少年就要开口讨个公道,却被不愿生事的父兄极力劝着忍耐了下来。

    如幻身前的瘦书生见此就撇嘴嘲讽道,“东大少真是越来越威风了,可惜他在书院学了这么几年,只长肥肉没长学识,欺负未入门的小学弟这事儿都干得出来了。”

    众人都是皱着眉点头,不想那东大少身体痴肥,耳朵却极灵。他闻声望来,见得如幻站在众人中间,一双小眼睛立时就亮了起来。

    “无君诚,你可是赶来给我当书童的?”他摇着手里的描金扇子,得意笑道,“哈哈,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我可告诉你,本少爷如今不缺书童伺候了,倒是还缺个洗脚的奴仆!”

    先前那几个学子听得这话恨得脸色泛青,再望向如幻的目光却满满都是怜悯心痛之意。如幻先前为何辍学,他们多少也知道一些。考试失利,后母刁难,家贫无力供读,这三个因由随便拿出一个都是难题。他们也有心想要帮忙,但无奈几家都不算富裕,又不好随意插手人家的家务事,于是也就看着如幻离开了。

    如今正是欢喜好友归来之时,不想乍然得知他能回到书院,居然要付出这般沉重的代价。于是纷纷扯了如幻,咬牙切齿劝解着,“君诚,他明明就是想要羞辱你。你绝对不能给他当奴仆,否则以后你就算进学,也没有脸面抬头做人了。”

    “就是啊,君诚,我们几个手里都有几两余银,拿出来凑凑就够一年束脩,你先回书院读书,明年我们再想办法。”

    几人说着话就开始解荷包倒银钱,如幻感动的眼睛都红了。他赶忙伸手拦住他们,低声道,“多谢各位仁兄好意,但…”

    那东大少见不得他们这般自顾自上演深情厚谊的戏码,恼怒的一甩扇子,骂道,“一群穷乞丐也跑来书院读书,真是笑话。赶紧回家种地收苞谷去吧,若是多卖几文钱,兴许还能娶个野丫头传宗接代,省得断了祖宗香火,没脸见人!”

    这话可是说得太恶毒了,瘦书生几个也忘了掏银子,挽了袖子就要上前教训这眼睛长到额头的大少爷。

    如幻本意不想惹麻烦,毕竟他来书院只想好好读书,但几位好友为了他出头,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再避之不理。

    想到这里,他解下腰间鼓鼓的荷包,大声说道,“东少爷,收起你那副无礼嘴脸,我不会当你的书童和奴仆。这是我的束脩,以后一年我会在书院专心读书,你若是想要与我争胜,还是把心思多放在课业上的好。”

    瘦学子几人惊喜的回头看着如幻手里的荷包,大声问道,“君诚,你可是说真的?”

    “当然。”如幻重重点头,腰身挺得极直。

    “太好了,太好了。”众人欢呼起来,再看向东大少的眼里满满都是鄙夷之色,“君诚的课业,先生都夸奖过多少次了。可不是某些字都没认全的蠢物能比的!”

    “就是,要想羞辱他,还是等下辈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