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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只有香如故

    老王爷眼中闪过一丝缅怀之色。

    对于且兰而言,他已成了昨日黄花,但有些事情却是岁月流转也抹不掉的。

    梅氏从先祖梅复生草创且兰基业至今,已经过了八百年。

    他的父亲,也就是上代且兰天子薨逝时,曾嘱托他要辅佐兄长守好梅氏基业,要守好橘子洲西南苍生万万。

    前者他做得不好,但问心无愧。

    至于后者,俯仰皆有底气。

    细细想来,自己这一生,其实过得不错嘛!

    老王爷想起了岐都金殿里那位五十年未见的兄长,还有陵山上葬的历代先祖,心中有些愧疚。

    这些年无时无刻不在思谋着布局,竟差点儿忘了要给梅氏先祖叩首了。

    说到底,昆山玄圭其实还是从自己手里送出去的,梅氏基业便也就这么覆作烟尘了。

    梅允常并不是没有选择,但他可以做梅氏的罪人,却做不得天下的罪人。

    他想起了年少时父皇跟自己讲起的复生先祖。

    《且兰天子传》中是这样写的:橘子洲西南,民生无计,酋首僻蛮,多起暴乱。梅氏起黔中,奉天伐罪。梅氏复生,隆准而龙颜,有天子相。领梅氏军捣武陵,摧巴中,夷南岭,服西厥,诸酋俯首,五郡共尊,乃奉为天子,定都岐,号且兰。

    在父皇嘴里,复生先祖是个安抚黎民的英雄。

    梅允常觉得,等自己开春去见了先祖,他应该也怪不得自己。

    想到这儿,老王爷豁然开朗,豪气干云。

    他大笑道:“八百年梅氏,两千里且兰,哪个气魄大于本王?”

    两个小年轻等了半天,没想到等来的是这样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虽然听上去很霸气吧……可是听不懂啊!

    老王爷看着他们,一个方,一个梅。

    此方非彼方,此梅是彼梅。

    差不到哪儿去!

    “娃娃们,听我摆门子嘞!”

    这是方圆听着更亲切的且兰官话,比起雅言清正的橘子洲官话好听得不知道哪边坡去喽。

    方圆给三人碗中一一斟满了酒,紧接着揉了揉耳朵。

    洗耳才算恭听嘛。

    眼下没水,白雪太冷,将就将就便好。

    老王爷一双剑眉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的锋锐。

    他旁若无人的讲了起来,好似不是讲给眼前的两个少年郎听的。

    讲给自己听,讲给墓中人,讲给岐都远在几百里外,讲给山下借月馆里青袍黑笠,讲给狐岐城外儒家君子,也讲给橘子洲西南和整个南北天下。

    “本王是梅氏三十九代君王之子,封号允,子梅恪礼,孙梅遇春。”

    “本王一生自豪者,不是戈马之功,而是是狐岐山的漫山梅树。”

    “我们梅氏从复生先祖开始,便将梅花作为象征,凡梅氏所在,必有寒梅作伴。”

    “梅不在其色,在其骨也。天寒地冻百草绝迹之时,或在深谷,或在山巅,无人问津也罢。”

    “你可知道?”

    老王爷转头望向梅遇春。

    “你出生那个冬天,狐岐的梅花在大雪中纷纷扬扬,那是本王这辈子见到过的最美的景致。”

    “本王给你取名叫遇春,你父亲其实不大高兴,因为梅花遇到春天,往往就是零落成泥,他觉得不详,本王却以为极好!梅花美则美矣,却少了几分梅氏之风,王祖父想让你做那遇春的梅,花落骨不销,若销则也罢,那是我梅氏八百年的骨节。”

    “本王本想再多给你一些时间,没想到身子骨如此不中用。”

    “你的父亲有他的事情要做,恐怕不能久保,你是他唯一的儿子,这个国,就要由你撑起来。”

    “本王用五十年下了一盘棋,你是梅允常的孙子,这盘棋,就要由你赢回来。”

    “懂了吗?”

    梅遇春讷讷无言,王祖父说的话他每一句都听得懂,但却又每一句都听不懂。

    老王爷转过头看向方圆,问道:“你呢,你懂了吗?”

    方圆就更不懂了。

    这段话老王爷是跟他的孙子说的,跟自己哪里有一个小刀钱的关系?

    再者说,自己又不是梅氏的人。

    老王爷哈哈大笑。

    不懂……不懂最好!

    若是现在便懂了自己的话,这两个孩子只怕连最后一点少年快哉意气的时间都不会再有了。

    从这一点来看,姜不器是个很好的先生。

    “听不懂就算球儿喽,我只讲一回。”

    梅遇春与方圆面面相觑,两两无语。

    这打的是个什么机锋?

    老王爷劝起了酒。

    “喝嘛喝嘛,啷个到位的酒,不喝白不喝哟!”

    这话倒是没错,不管是梅遇春还是方圆,都是这般想的。

    虽然听不懂老人在说什么,但他们隐约能感觉得出来,他好像做了一件顶了不起的风流事。

    喜相逢喽!

    还好,两个少年彼此顺眼,老人看他们也顺眼,倒也没辜负了喜相逢的名头。

    一个老的,两个小的,就在这狐岐山巅买起醉来。

    坛中酒尽之时,梅遇春已经扑倒在棋桌下,细密的鼾声随着寒风飘下山去。

    方圆还算清醒,三人中,他喝得最少,因为山下还有一场酒要喝,须得留着点量。

    老王爷那是好几十年练出来的酒量,自不待言,他拽过亭子角的红泥小罐,继续痛饮不止。

    黄昏了。

    方圆不得不辞别眼前的老人,已经跟方登城约好了晚上见面,自从自己进狐岐城以来,他帮了自己不少,总是不好爽约的,毕竟明儿就要走了。

    “王爷,晚辈还有事,这就走了,将来若有机会,我给您找好酒带来。”

    老王爷点点头,道:“去吧,不必好酒,只要状元巷平康坊的罐子烧就行。”

    他从棋桌边拉过一个小包,轻轻丢了过去,道:“这是你梅叔给你争来的八角梅,还有一卷剑经,虽不一定能解你身上的玉剑蛊,但求个活命应该问题不大。”

    方圆没有推辞,因为他确实要这两样东西救命。

    至于人情嘛……

    老王爷也说了,记在梅叔身上便好。

    方圆躬身退出凉亭,快速下了山。

    亭子里,只有老人清醒着,他剧烈咳嗽起来,三九天的料峭还在摧残着他行将就木的身体。

    红泥小罐暖身,就是不太解忧。

    说来说去,老人还是遗憾于天不假年,就像亭外枝头摇摇欲坠的梅花。

    只有香如故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