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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南下

    玉剑梯。

    九百九十九阶。

    雪中独行。

    踏上这里之后,扑面而来的是一种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满座衣冠化雪的旷世萧疏。

    方圆眼前已经尽数陷入了昏暗,神智亦然。

    他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中,残宫冷阙,一人独行。

    他变成了一位修那济世书的的读书人。

    先生说,读书人读书,大抵有两条路可走。

    一为济世,一为隐世。

    修济世书者,便是将胸中浩然气溶于一国太庙之中,系于万千黎民身上,以身入朝堂,历经倾轧,得正人道。

    修隐世书者,合天道,行万里路而不拘于物,见不平可拔剑,但求一个问心无愧。而后将学问讲到匡山去,天下白衣坐论道,最后传示天下,以期天道。

    历史上儒家心行城出的白衣圣人可占文庙四分天下其一。

    没一个修济世书的。

    先生说自己资质很好,虽不愿干涉自己,但还是想自己修隐世书,将道理讲到南北天下每一寸土地,将学问传到每个人心中。

    如此,才是读书人本色。

    方圆自己也这么觉得,一路以来也是这么做的。

    此时却变成了个修济世书的白衣公卿,这种感觉不可谓不奇妙。

    他脑海中多了许多东西。

    少年时白衣下山,壮志凌云,胸中有春秋意气,抽刀断水,要做那教化天下的文庙圣人。后来山下打起了仗,苍生疾苦,血流漂橹。

    白衣青眼见得古战场上人头横飞,也见到江河之滨浮尸万里,还有山间古道饿殍遍地,最后是金殿之中歌舞楼台……

    下山白衣怒而入世,散尽一身浩然正气,为这片满目疮痍的山河注入了微不足道的一丝生气。

    后来白衣入城、治郡、主政、当国……

    用了自己看不上的手段,做了自己不愿做的事。

    他胜了。

    一身凌厉早已被打磨得圆润了起来,只是坐在天街高台之上时,胸中早已逝去的浩然气凭空而生。

    这次不在胸中。

    在心中。

    满座衣冠,暗嘲者有之,敬服者有之,表面敬服而心中暗嘲者,更是数不胜数。

    白衣公卿不为所动,饮宴谈笑间民生之策如吐锦绣。

    不管服与不服,皆要依言而行。

    他长笑不已。

    后来锋镝再起,他治下的太平盛世在满天的狼烟之中不堪一击,尽数化作水中舞榭。

    这次,他是失败者。

    天街被夷为平地,金殿高台化作焦陵烟阙,广袤河山仍旧是尸横遍野。

    没有人理会一个意气丧尽的垂暮老人,也没有人愿意看上一眼被席卷而空的残宫断瓦。

    白衣老人在宫墙间踏步闲走,直到背影拉得老长老长,到了无人的荒山,一片黄粱遗梦,白首松云。

    已经是日薄西山时分。

    后头传来厮杀声,铁甲长戈堵住了衣不蔽体的一群流民,是他曾治下的不畏冷暖寒热的小康之民。

    他老了,手无缚鸡之力。

    于是长叹着走进荒山羊肠小道。

    这里有一座溪上草庐,下山之时所搭建,原本是白衣下山时定好的归隐之地,现在成了庇身之所。

    老人长笑着饮下了一杯鸩酒。

    ……

    方圆豁然惊醒,额头满是冷汗,满心悚然。

    这幅雪中独行,不太简单。

    下一刻,他的心神仿佛泥足深陷一般,被拉进了眼前的画中。

    眼前狼烟弥散,正是白衣下山后散尽浩然气前那一条分岔路口,一南一北。

    一条南下云梦,一条北上匡山。

    南辕北辙。

    方圆心神轰然一震。

    他知道,选择来了,他已经尽数看见。

    那座溪上草庐,像极了自己在三宝渊前的小竹屋。

    方圆冷汗涔涔,站在原地不知所措,体内剑意纵横,意欲将其两分。

    方圆忍不住喷薄出一口鲜血,浩然剑气死死的护住心脉。

    时间不多。

    ……

    论剑台上。

    梅恪礼霍然起身,但却被拦下了。

    木易身后的青木剑诡异的出现在他的面前,直指他的眉心。

    “这是玉剑门的地方。”

    梅恪礼鬓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热气蒸腾。

    ……

    小竹林里。

    儒家君子还是那方竹桌,热茶大叶,席地而坐。

    这次出去,已经有太多事情出乎了他的意料,但他还不能离开,甲子城有个穿麻衣的老人,在他的对面席地而坐。

    还有两张空着的竹躺椅。

    竹桌中间的茶杯中,茶水觳纹阵阵。

    儒家君子眼中何曾有过如此的杀意滔天?

    麻衣老人不言不语,手中有方小小的绶印,印底有字。

    且兰丞宝。

    儒家君子厉色更甚,堪称癫疯的剑气在他的身上涌动,剑气之顶,隐约有条长阶。

    麻衣老人笑着将绶印压了下去。

    “你的,来日再还。”

    儒家君子剑气颓散下去,他送了杯茶,茶中有条小小的苍青角龙缓缓游动。

    麻衣老人一饮而尽,麻衣瞬间转为暗红,再染红了身下的雪被,他顿时面若金纸。

    “他的,今日就还。”

    儒家君子颓然饮下杯中茶。

    ……

    更北边一些,得到长淮岸边了。

    有座高山,其名为匡。

    山上有城,其名心行。

    城里西北角有方小院,住了一家三口人。

    白袍男人爱读书,更爱惜书,终日坐于枯竹之前,眼中少有别物。

    忽然,他双手猛地一颤,手里的书本落在了雪中,瞬间便被浸染得不成样子,他没去捡,而是站了起来。

    回头望去。

    两个女人,一大一小。

    两把菜刀,一大一小。

    他伸出手,道:“我回家一趟,取本书来,青竹舟呢?”

    端着大菜刀的美妇人将腰间挂着的小小竹舟丢了过去,而后看着丈夫南下,她提起菜刀,往西去。

    西边有座城,人人穿丧衣。

    抓着小一号菜刀的少女问道:“娘,你去哪儿?”

    美妇人揉了一把女儿的头发,道:“娘去西城切些肉来,你先练着,不许偷懒!”

    说完之后,美妇人转身西去。

    少女撇着嘴,苦着脸,手里菜刀一刀又一刀。

    刀刀皆斩……

    “方圆方圆……”

    ……

    方圆已经踌躇了不少时间,浩然剑气已经要被磨蚀殆尽了,一时三刻之间,就是生死两途。

    即将被分作两半之时,他双眼微闭,嘴里喃喃。

    “先生,对不住。”

    南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