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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狐岐疾苦多

    方圆只能尽量让自己的笑容更加和蔼可亲一些。

    “我不是那些山上来的仙人,我是个读书人。”

    小女孩愤愤的瞪着他,就是不说话,身后的几个小萝卜头探出头来偷偷瞟了他一眼

    其中有个三四岁的小女娃“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方圆只能苦笑着往后退了两步,并举起自己的双手,作投降状。

    破房子里走出来一个妇人。

    她看上去年纪应该不算大,只是脸上的皱纹多了些,加上身上穿的只是一身打满了补丁的单衣,看上去单薄,加上面如菜色,于是就显得年纪很大。

    她腰间系着围裙,浆洗得发白,也有些脏了,独独没有反光。

    妇人朝为首的小女孩重重的踢了一脚,将她踹得倒在地上滚了两圈。

    然后回头,推金山倒玉柱一般跪了下去。

    手上有密密麻麻的针眼,捧着约有二十几个小刀钱举过头顶,轻轻颤抖,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就那么一直端着。

    手心里的小刀钱有些个抖落在地上。

    地上的小女孩长满了冻疮的手上被刮出一道血痕,但她就像没有感觉一样,眼睛狠狠地盯着眼前的白衣少年人。

    方圆怔然站在原地。

    喉咙有些嘶哑。

    他将妇人一把扶了起来,而后蹲下身,想要将小女孩也扶起来,伸出的手却被扯了过去。

    小女孩狠狠的一口咬下,狠狠地撕扯着。

    她的牙齿很尖利,咬得很痛。

    方圆没有抽手。

    手腕上除了流出来的血,还有不少挤破的冻疮里渗出来的脓液,青白色混着鲜红一同滴落到洁白的冰面上。

    方圆叹了一口气,左手解下行囊,将白衣取了出来,披在小女孩身上,然后将行囊远远丢在身前的地上。

    小女孩感觉身上一暖,不由得松开嘴,使劲地晃了晃脑袋。

    冻憨了?

    于是两手把着这只白袖子又咬了上去。

    方圆紧紧皱着眉头,柔声道:“谁若是冷的话自己找一件披上。”

    谁也没敢去捡。

    至于那妇人,在小女孩咬着方圆的手时便吓得晕倒在地上。

    方圆拍了拍小女孩油腻杂乱的头发,轻声道:“那是你娘吧,你再不放我起来,她就要冻死在地上了。”

    小女孩充耳不闻。

    一口比一口狠。

    方圆苦笑着一掌切在她的后颈,她紧绷的身子才软下来。方圆将她夹在胁下,然后另一只手抄起晕倒在地的妇人,走进刚才她出来的屋子。

    屋子里除了一张木板床和小桌便是一览无遗了。

    小桌上还凌乱的散着几匹毛布,以及锥子针线。

    火盆里的灰很少,而且冷得透。

    方圆将母女俩轻轻放在木板床上,想要将墙角的被子拉过来盖上,却发现棉被重得很,冷硬如铁块。

    显然是盖了许多年了。

    屋子后头有个丈许大小的小院子。

    方圆轻轻推开后门,里面仍旧什么也没有,墙角用几块石板支起了灶台,外边稀稀拉拉的搭着几根烧了一半的柴。

    简陋的灶台另一边是个缺了口的水缸,结了厚厚的冰坨子。

    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方圆进了后门,再踏出前门,走到第二十七条巷子前。

    巷子第一家看上去境况还不错,大门两边还各自挂了一串辣子和苞谷。

    方圆叩开院门。

    “主人家,有柴吗?我买一些。”

    手里的钱袋中还有几十个喝酒剩下的小刀钱。

    应门的是个佝偻的老妪,她奇怪的看着眼前的读书人。

    方圆取出一枚小刀钱,递到她面前,道:“买一些柴,能卖吗?”

    老妪想了想,咳嗽着道:“你自己拿吧,不卖,送你的,少拿些。”

    方圆重重点头,在院脚的棚子底下抱了一捆柴,出门时还是塞了一枚小刀钱到老妪手里。

    老妪关门前轻声道:“少年人,不要惹祸上身。”

    方圆抱着柴愣在原地。

    后头传来关门的嘎吱声。

    方圆大步向前走去。

    几个小萝卜头远远地躲在角落看着他。

    方圆凝目望去,地上的行囊里白衣一件不少。

    他捡起行囊,还有散落一地的小刀钱,朝着那边道:“进来烤火。”

    火盆里燃起了火光。

    常年冷硬昏暗的屋子里迎来了难得的温暖和明亮,柴火燃起的白烟从窗格子里流窜到街道上。

    小萝卜头们从门外窗边探着头往屋子里望来。

    眼里露出渴望。

    可就是没人敢像方圆说的那样走进来烤火。

    方圆从火盆里取了几条燃起的木柴,走到小院里另外起了一堆火。

    直到院里的火堆旺了起来,才坐回屋里,轻声道:“去那边吧。”

    几个萝卜头一溜烟儿冲了进去。

    刚才哇哇大哭的小女娃眼疾手快的拉上屋子的后门,才大大的松了口气。

    外边窃窃私语不断。

    有火盆在,屋子里很快暖和起来。

    妇人睁开眼,愣了过去。

    那个白衣少年人在床对面的小矮板凳上坐着,手中一根木棍不时地刨弄着火盆,屋里的烟子就会少上许多。

    这么漂亮的火哪里像是个白衣胜雪的人烧得出来的。

    现在倒不算白衣胜雪了,衣服上不少炭灰和柴屑。

    配着少年黒瘦的脸,看上去亲切了不少。

    旁边是裹着白衣的女儿。

    妇人坐了起来,又跪了下去。

    “公子,谢谢。”

    方圆苦笑着托起她就要拜下去的手,道:“这位大嫂,怎么回事,能不能跟我说说?有钱怎么也不去买些炭来?”

    妇人跪着不肯起身,坚持着要叩下去。

    她坚信这个少年是好人。

    经过多年冷暖,她分得清。

    “公子不要问了,要是可以,请公子带这些个孩子走吧,我实在不知道求谁了……”

    方圆站起身,强行将她拉了起来,按在床上坐着,才无奈的道:“你要是一定要拜,我可就不管了。”

    妇人这才作罢。

    方圆沉着脸道:“大嫂,说说吧,为何见面就给我钱?”

    妇人还是迟疑,她知道这件事情有多麻烦,只要眼前这个看上去心地很好的少年人能带走这些个孩子们,就算很好了。

    方圆不时拨弄着火炭,道:“你不说的话,我怎么带他们走?”

    妇人这才开口。

    “公子,不是我不愿意说,实在是……怕连累了你,对方是那山上的仙人,我们这些穷苦人家,哪里吃罪得起……”

    方圆垂着眼睛,火光在他的脸上明明暗暗。

    “是玉剑门吧?你们一个小小巷子怎么能得罪到他们头上去?”

    妇人叹了口气,道:“前些年她爹给玉剑门看上了,上山去当了门里的弟子,那些年还好,日子还过得不错。只是没过几年,他爹的尸首便被送了回来,说是在门里偷别人的仙果,甚至还杀了个大人物的孙子,唉……”

    “那些个仙人不好直接找我们的茬,就指使城里的人日夜来找麻烦,许多人家都搬了出去,就剩这些个死了爹娘的孩子,只能跟着我过活了。”

    “一些受指使的衙门差使每个月都找上门来要钱,这眼看着要到日子了,我还以为公子是来要钱的……”

    方圆手里的木棍瞬间断成两截。

    妇人看了一眼,继续道:“原先街里街坊的或多或少会上门来送点东西,后来他们又一个一个巷子去警告,不让接济这里,我能接些缝缝补补的活儿还是全靠他们每个月要来收钱,不然也是接不到的……”

    方圆沉声道:“狐岐城是郡城,没有人管这事吗?”

    妇人苦笑着道:“公子,你还年轻,那些当官的哪里会为了我们这些人得罪山上的仙人。”

    方圆压抑着心中的戾气,问道:“你丈夫确实偷了别人的仙果,还杀了人?”

    妇人一脸悲苦,却没有说话。

    其实是不是的,不重要。

    重要的是,山上的仙人说是。

    那就是能是了。

    方圆望着院子里围在一起交头接耳的三四个小萝卜头。

    “他们的爹娘是怎么死的?”

    妇人垂着眼睑,道:“各种各样的死法,有房子塌了压死的,有出去做活出意外的……”

    方圆听着外边时不时传来的一道笑声,道:“都是不愿意搬走的?”

    妇人轻轻点头。

    方圆看着她手上密密麻麻的针眼,还有身上的单衣,不由得一句话也问不下去了。

    “大嫂,我去一趟外头,如果人来了,你就把钱给他,我一会儿就回来。”

    妇人欲言又止,却还是点了点头。

    白衣少年人消失在巷口之时,她才满面忧色。

    ……

    还是借月馆。

    关门了。

    白衣读书人气喘吁吁地破门而入。

    “掌柜,剑还回去了吗?”

    狐岐城是大城,城东瓦罐巷到城西借月馆足足有十几里路,读书人一路狂奔过来只用了一刻钟多一点,即便体质很好,也累得不行了。

    掌柜不在,也没有沉香味儿。

    先前坐的桌上大觥还在,琴剑也在,还有十个金错刀。

    觥里剩一半酒。

    方圆将琴剑挎在腰间,收起金错刀,端起大觥一饮而尽。

    这觥消骨有些香甜。

    方圆来不及细想,朝城东跑去。

    日头藏到了云后,略显阴沉。今天没有雪化,反而又飘起了雪。

    这次是鹅毛大雪。

    瓦罐巷的烟子越来越细,最终戛然而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