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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瓦罐巷

    方圆还没见过这样独立独行的酒馆。

    当然了,这样的酒铺掌柜也是头回见到。

    青袍掌柜笑道:“先生,听你与那位姑娘话里的意思,是要去城外的山头找麻烦?”

    方圆皱着眉头道:“是去讲道理,不是找麻烦。”

    青袍掌柜不置可否,而后为自己也打来一觥酒,边喝边说道:“不管是不是讲道理,总是会惹出麻烦的嘛!”

    方圆捧起大觥,轻轻抿了一口。

    青袍掌柜接着道:“那就不太好办了,先生可愿意陪我聊两句,我对那些山上仙人的事感兴趣得很。”

    方圆充耳不闻,只是默默地小口喝着自己的酒。

    这柄琴剑一送来,胸中那股子气弥散下去不少。

    又欠人情了。

    还是桩不愿借更不好还的人情。

    唉!

    青袍掌柜笑眯眯的指着琴剑,道:“先生可知此剑来由?”

    方圆微微摇头。

    “我可否一观?”

    方圆迟疑片刻,却同意了这个请求。

    青袍掌柜端起琴剑,上下翻转,细细的打量着,口中还时不时发出一声赞叹。

    好嘛!

    一看就是好剑。

    这就使得方圆更愁了。

    “先生,可懂琴?”

    方圆哪里懂古琴,你就是跑遍了整个小镇,也绝对找不出除了唢呐铜钹以外的乐器。

    之所以能找到这两样,原因很简单,武陵红事白事必是唢呐开路铜钹助兴,镇上还是有那么几个唢呐匠的。

    先生倒是讲过这种乐器,据传为上古圣人所创,初为五弦,后来有两位大算家各加了一根文武弦,这才成了如今常见的制式。

    这柄琴剑的岳山之上有五支瑶柱,便是最古的五弦琴了。

    至于别的,方圆完全不懂。

    “掌柜,我不太懂,你讲讲吧。”

    青袍掌柜高深莫测地一笑,道:“若是我没有猜错的话,这把琴应该是叫做万年。亦修亦长,其色泛黄,边缘如剑,琴项盈盈,看上去宛如一柄利剑。据说有位医家入桐柏山采药,偶遇老猿受伤,一药而愈之,老猿馈以万年桐木作答,医家斫琴有二,宽厚中正者名为‘古猿’,修长灵动者为“万年”,便是这张琴了。”

    方圆直听得心里打哆嗦。

    什么医家,什么桐柏山,他都不知道。

    可是万年桐木……

    家里有本书叫做橘子洲志异,就讲过这万年桐木。

    桐木有普通桐木与斫琴木之分,斫琴木百年成材,千年成器,万年者则可招来南方离火座下凤凰筑巢栖息于其上,斫为瑶琴奏弦则环佩叮咚,常有空谷高悬之声,兼之无物可催,是南北天下一等一的好东西。

    书里记载有一把梧桐剑,名为为仲圣佩兵。

    这琴剑不见得像掌柜说的这样玄乎,但毫无疑问,必然是珍品。

    这怎么借得起?

    何况他还记得陈青姐姐说过,陈紫姐姐最擅的,便是琴艺。

    掌柜若有所思,道:“眼下这万年琴未曾上弦,便是称作万年剑亦无不可,算得上是难得一见的神兵利器,先生难道不心动?”

    方圆喝了口酒,五官仿佛都要皱到一起去了。

    “心动个铲铲!”

    “哈哈哈哈哈哈哈!”

    掌柜大笑不已,道:“我已经为先生讲解了此琴来历,按你们读书人的道理,先生可否与我聊聊了?”

    方圆垂头丧气的道:“我要去玉剑门一趟。”

    “哦?”

    掌柜端起酒杯,轻轻酌了一口。

    “玉剑门我是知道的,狐岐城方圆百里山上门派不少,这玉剑门大抵能排到前十去,门人弟子还是不少的,也经常到狐岐城来。先生若是讲与人为善的道理倒还无妨,若是要讲伤人颜面的道理……城南恐非善地。”

    方圆苦着脸,道:“莫得办法,非去不可嘛。”

    掌柜笑道:“先生对玉剑门可有了解?”

    方圆沉沉摇头。

    唯一知道的就是玉剑门有两个弟子,一个叫龙云,一个叫龙海。

    这算个锤儿的了解?

    掌柜劝诫道:“那我还是劝先生不要登玉剑山为好,狐岐城的山上仙人里,就数这玉剑门最不讲究,先生恐会引火烧身的。”

    方圆眼睛直直的望着大觥,酒水上面倒映出一个不像读书人的少年读书人。

    像不像的……总还是个读书人。

    “还是要去的,丢了把剑,必须得找回来。”

    掌柜的不以为意,摸了摸颌下的的一部胡须,道:“先生还年少,有朝一日有了底气再来也是无妨的嘛,剑落在玉剑山又不会损毁,来日方长。”

    方圆默然许久,才端起大觥猛地喝了一口,然后重重的呼出一口酒气。

    “剑虽然没事,却怕剑不在自己手里,赠剑人会心寒的。”

    心头是那个舞剑正冠山云头的青衫剑仙。

    掌柜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前仰后合,酒杯里的消骨溅出去不少。

    他指着桌上的万年琴。

    “先生不怕今日这位赠剑人心寒吗?我痴长些年岁,看得出来的,你若是定要山上取剑不可,这位赠剑人该不是心寒,而是心死了。莫非同样是赠剑之情,在先生心里还要分出个高下来不成?”

    方圆顿了顿,才一字一句的道:“其实没有高下之分,但总是有个前后之别的。”

    “前后之别……前后……”

    掌柜默默念了好几遍,有些无言。

    “先生可否细说?我或者可以为先生想些辙子出来,总算聊胜于无了。”

    方圆饮下一大口酒,道:“其实没什么好说的,我的剑还不错,入了玉剑门两位剑客的眼。”

    掌柜皱着眉头,道:“这就不太好说了,先生手里应当没有证据,再者,那两个剑客未必就回了玉剑山,先生若是上门讨要,即便他们回去了,玉剑门也有一百种说辞可以推说未见其人,这时先生预备如何办法?”

    方圆本想再喝些酒,可惜,大觥酒水已尽。

    他脸上已经有些醉态。

    “其实无论如何,这等事都是做不到万事俱备的,所以掌柜不必再劝了。”

    掌柜默然。

    方圆起身拱手道:“还是要多谢掌柜,若是不介意,能否将这把琴替我还给陈紫姐姐?我想玉剑门若是讲道理,空手上去也无妨,若是不讲道理,其实有没有剑都是一个样,我还是打不过的。”

    掌柜站起身,还礼道:“琴我可以帮忙还,但情意则是帮不了,先生此请算是欠了我一个人情,若是不赶时间,可去一趟城东的瓦罐巷,在那里坐上一天一夜,再决定明日上不上玉剑山,就当做是还了这个人情了,如何?”

    方圆躬身长揖。

    直到他走出借月馆,先前掌柜所在的后堂才走出一个紫裙女子。

    掌柜歉然道:“二侄女儿……”

    紫裙女子坐在方圆原先坐着的位置上,捧着他先前用过的大觥,玉手轻轻摩挲。

    “世伯,多谢了,能不能破例再卖我一觥酒?”

    掌柜去打了一瓢酒来,道:“只怕他看了瓦罐巷,就更要去了。”

    紫裙女子端起大觥,轻轻抿了一口酒,白玉般的脸颊上泛起一抹胭脂轻红。

    “去便去吧,不借剑也罢,而且我想他会借的。”

    掌柜按住了觥口,不让女子再喝,面色凝重。

    “你去不得。”

    紫裙女子看着他,问道:“世伯为何终年在这借月馆?”

    掌柜颓然松开手。

    紫裙女子慢慢的喝起酒来。

    ……

    城东有二十八条巷子。

    从第一条状元巷一直到最后的第二十八条瓦罐巷,几乎囊括了整个狐岐城所有的从贵到贱。

    方圆是向别人打听而来的。

    至于掌柜为什么要让他来这里,他大概能猜得到。

    看看玉剑门有多不是东西嘛!

    而且,这也应该不是他的本意。

    后堂一直有一股淡淡的独特香味儿,虽然轻,但方圆对气味儿很敏感,是静心用的沉香,焚香读书最好不过了。

    调琴自然更好。

    先生自己读书时便会焚起这香,因此方圆并不陌生。

    一路上也能闻得见,就更不陌生了。

    已经白喝了半斤酒,算是接过心意了,剑则不可取。

    从状元巷的衣着绫罗开始,一直到最后的补丁单衣,宛如一场令人眼花缭乱的大戏。

    走过二十七条巷子,门前慢慢变得萧索,但总归还有几分人气。

    方圆站在第二十八个巷口。

    里头寂静无声。

    瓦罐巷两侧的民房看上去很破旧,隔两家便看到一口砸烂的砖墙,从缺口望进去,能看到白雪下三四尺高的茅草。

    方圆抬脚走了进去。

    巷子里有几个穿着破棉衣滚雪球的孩子,虽然穷困窘迫,棉衣也包不住热气,但他们还是为能打一场雪仗而开心。

    一个硕大的雪球朝方圆的脸飞了过来。

    方圆伸出手,轻轻地挡下了这一次偷袭。

    前头有个半大孩子,是个女娃,脸上冻得乌青,头发乱得鸡窝一般,本来玩得挺开心。

    直到看到一身白衣背负酒葫芦的方圆走进巷子。

    她张开双手护着身后几个瑟缩着的小萝卜头,眼中警戒之色颇重,细细看去,还有几分恨意。

    方圆丢了丢手里的雪球,和煦的笑着问道:“是谁想砸我吗?”

    小女孩紧紧咬着嘴不说话。

    但方圆却能看得出来,她的身体在发抖。

    因为害怕?

    朴实的卖炭少年穿了最讲道理的读书人衣服,自问笑得还算和善。

    那有什么可怕噻?

    方圆心头忽然泛起一抹戾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