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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如梦初醒

    “好冷啊。”

    男孩迷迷糊糊地呢喃道。

    他吃力地睁开双眼,但只有右眼稍稍撬开了一条缝隙。

    朦胧之间,一抹阴郁的灰色从缝隙硬闯进来,男孩用了好一会儿才分辨出那是天空的颜色。

    天边阴云密布,雷声滚滚,偶有两道电光闪烁,也很快被遮天蔽日的云层藏得严严实实。

    天上有太阳吗?

    天上有月亮吗?

    天上有星星吗?

    上一次亲眼见到天空是在什么时候?

    男孩一概记不清了。

    可他依稀记得,这是下雨的征兆。

    滴答,滴答,滴答,

    雨滴落在他的额头、鼻尖、脸颊上,唯独不肯落在张开的嘴巴里。

    “水……水……”

    男孩的喉咙干得像烧着了一样,仿佛板结龟裂的大地,每一道裂痕都在渴求着甘霖。

    他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周围都是水,自己还觉得渴。

    他不明白为什么身上滚烫滚烫的,自己还觉得冷。

    他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躺在垃圾堆里,还少了一条胳膊,没了一只眼睛。

    这个世上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多到他来不及明白,多到他不想弄明白。

    “好困。”

    难以抗拒的疲惫感袭来,名为自我的意识再度远去。

    就在男孩合上眼睛,以为自己马上就能舒舒服服睡上一觉的时候,那该死的痛觉竟又一次恢复过来,将他重新拽回到清醒的边缘。

    “疼,好疼。”

    他数不清被这样唤醒了几次。

    随着麻药的效力渐渐消退,清醒的时间变得越来越久。

    他能明确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右臂和左眼的伤口里渗出来,越流越多,越流越疼。

    “呐,我要死了吗?”

    男孩不知该把这个问题抛给谁,只能朝天问道。

    但在面对死亡之前,他不得不面对另一个残酷的事实——

    现在所经历的痛苦将伴随至他生命的最后一刻。

    可惜老天爷从来都不知道什么叫心疼人,不过三两句话的功夫就变了脸色。

    一时间,电闪雷鸣,狂风大作,暴雨倾盆而至,把病弱的男孩里里外外浇了个透心凉。

    不远处,两个男人肩上扛着铁锹,正四下找寻躲雨的地方。

    他们来这里可不是来丢垃圾的,他们刚刚在附近埋了两具尸体。

    这一带位于边缘区的最外围,城市的东南方向,由于常年堆放着大量垃圾废料,生活在边缘区的人们习惯把这里称为“大垃圾山”。放眼望去,成堆的垃圾废料绵延数十里,俨然一座小型山脉的模样。

    大到生锈变形的金属车架,小到包装马铃薯片的塑料袋,人们十几年如一日地把形形色色的无用之物送到此地,才造就了大垃圾山这般雄伟的景观。

    按理说这里本该是拾荒者的天堂,但在大多数边缘人的共识里,大垃圾山却是避之不及晦气之地。

    那些堆得高高的垃圾堆底下,时常散发出难闻的腐臭气味,气味的源头多半是一具具无人收殓的尸体。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垃圾山就成了大家处理无主尸体的热门地点。

    这些尸体有的是帮派势力之间流血冲突的牺牲品,有的是没钱看病曝尸街头的可怜虫,有的是背了高利贷走投无路的滥赌鬼,有的是好事做尽被人雇凶暗害的投机客。尽管生前身份迥异,但他们有个共同的特点——没有人关心他们的死活。

    或许死掉的他们还更有价值一点,至少能喂饱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的老鼠和乌鸦。

    “老霍,快,快看看那边,好像是个娃娃!”

    其中一个男人急切地拍着同伴的肩膀说道。

    “小伍,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看到个娃娃还一惊一乍的。”

    同行的老霍没把他话放在心上,这雨下得不小,他想趁着全身湿透之前回到自己那辆枣红色皮卡上。

    “不是,不是那个娃娃,哎呀,怎么跟你说好呢,是个孩子,是人!”

    小伍憋红了脸,手脚并用地重新组织了一下语言。

    将信将疑的老霍顺着小伍指示的方向眯眼一瞧,

    果真如他所说,右前方那座垃圾堆脚底下躺着个男孩儿,大约十岁上下的样子。

    “走,过去瞧瞧。”

    老霍把肩头的铁锹卸下来拿在手上,朝男孩所在的方向小跑过去。

    “噫,这也太惨了,谁那么狠心对这么小的孩子动手?”

    小伍跟在老霍背后两个身位的位置,捂着鼻子远远观望。

    尽管在雨水的冲刷之下,鼻子已经闻不到臭味了,但这一带的味道深深刻在他的印象里,一时扭转不过来。在他看来,这孩子没救了,变成一具发臭的尸体是迟早的事。

    “哼,估计是那帮狗娘养的人贩子干的。”

    老霍愤愤答道,

    “不光是没了右手,眼睛也被取掉了一只。”

    他伸手在男孩鼻子下边碰了碰,又找准颈动脉的位置轻按了几秒钟。

    “人热乎的,还有气儿,别愣着了,过来帮忙。”

    老霍一边把手里的铁锹插在面前的垃圾堆里,一边叫小伍效仿他的动作。

    他脱下自己身上的防风夹克,搭在两根铁锹的木柄上,在男孩头顶做成了一个简易雨棚。

    “老霍,你这是……?”

    小伍见老霍弯下腰,替男孩绑止血带、清理伤口,不禁疑问道。

    看后者没理睬他,他有些生气,继续念叨着:

    “你这是打算做什么?难道打算把他治好了带回去?

    “咱跑这一趟是来埋死人的,你这带回去个大活人是什么道理?

    “再说你也不问问这孩子叫什么,什么来历,万一惹上什么不该惹的麻烦怎么办?”

    “你说得对。”

    老霍的回话太过突然以至于小伍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了。

    只见老霍拍了拍男孩的脸颊,沉声问道:

    “嘿,小子,醒醒,你叫什么名字?”

    “陆……陆……”

    男孩额头烫得像烧肉的铁板一样,已经神志不清了,嘴里断断续续地挤出几个音节,让人分不清他是在呓语,还是在回答问题。

    老霍耳朵贴近男孩的嘴巴,装模作样地点点头,转身对小伍说道:

    “他说他叫六子,是你的兄弟。”

    “啊?”

    小伍一时没反应过来,老霍的幽默感一向让人摸不到头脑。

    “别怪我说话难听,老霍,你这是在瞎耽误功夫。

    “这男孩伤得这么重,带回去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万一最后死了你不还得把他丢回这大垃圾山么?

    “还有,给这孩子治病的医药费谁出?治好了这孩子以后怎么办?跟我们一起天天刀口舔血、打打杀杀?

    “临走时巴爷特意嘱咐过,咱走这一趟不能让别人知道,你倒好,捡个孩子回去,你说咱回去该怎么跟巴爷交代?“

    小伍不依不饶,杵在一旁喋喋不休。

    “哼,该怎么交代就怎么交代。”

    老霍冷哼一声,挑明了自己坚决的态度。

    “不是,老霍,咱不能不讲道理。”

    “小伍,你女儿有两个月大了吧?”

    “啊?这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如果眼前是你自己的孩子,你救不救?”

    “……”

    雨水像瀑布一样从高处冲刷下来,哗啦哗啦的声响掩盖了小伍的沉默。

    男孩身旁的泥淖里,那片晕开的血红色已然消失不见。

    老霍把夹克披在头顶,双手小心托起男孩纤弱的身体,将他一路抱回到自己的车上。

    昏迷不醒的男孩依稀听见有人对他这样说道:

    “小子,撑着点儿,你这么年轻可不能死我前头。”

    *

    “霍叔!霍……”

    陆为叫喊着从睡梦中惊醒,他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对面前的天花板纹路竟有几分印象。

    同样熟悉的还有混杂了酒精与消毒液味道的空气,一组说不上新也说不上旧的办公沙发,以及挂满了各式义体组件的展示墙。

    他认得这个地方,这里是阿曼莎医生的诊所。

    呼,怎么又梦见那时候的事了。

    陆为安心地长舒一口气,一动不动保持着刚醒来时的姿势,好像在回味梦中经历的一切。

    “哟,你醒了?”

    阿曼莎医生从里侧的诊室里走出来,手上端了杯热乎的黑咖啡。

    她一连打了两个呵欠,发丝乱糟糟的翘得飞起,浮在眼睛周围的黑眼圈不像是化的妆。

    “早知道你喜欢睡地板,就不把沙发留给你了。”

    医生呷了一大口咖啡,晃悠悠地走到陆为跟前说道。

    经她这么一提醒,陆为才发觉自己正赤裸着上半身,斜躺在又冰又硬的地板上,只有两条小腿还留在沙发里。

    真是个糟糕的睡相。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阿曼莎医生玉足轻伸,把陆为搭在沙发上的腿脚拨弄下去,一屁股坐在了腾出来的位置。

    紧绷圆润的包臀裙在沙发的皮革表面凹出一道美妙的弧线,若不是她适时翘起了二郎腿,陆为都差点忘记移开自己的视线。

    “花姨她怎么样了?”

    陆为起身问道。

    阿曼莎医生把没喝完的咖啡摆在脚下,仰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母子平安,人就在诊室里,自己去看。”

    说完她朝陆为摆摆手,示意没事别再烦她。

    那只镰刀怪物逃走之后,喧闹了一晚上的黑色鸢尾花终于归于平静。

    陆为一瘸一拐地走到店外,在“成人的阶梯”跟花姨、丫头、阿明成功汇合。

    时间已是凌晨三四点钟,他本想先送花姨回家,可谁料花姨没下两级台阶就觉得腹痛难忍,举步维艰。

    正忙着转运伤员的方警官刚好撞见这一幕,她开车把他们送到了这间诊所,找阿曼莎医生求助。

    来到诊所,把花姨送进诊室之后,陆为如释重负,坐在沙发上没多久就睡着了,后面发生了什么自然也就全然不知了。

    陆为捡起自己那件连帽风衣匆匆罩在身上,穿过一段昏暗的走廊,来到亮着灯光的诊室门口。

    或许是急于确认里面情况的缘故,他居然忘记了敲门。

    推开门的瞬间,一声响亮的啼哭声从门内侧传来。

    呜哇哇哇哇——

    花姨半卧在病床上,怀里的婴儿突然放声大哭,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陆为立在门口,犹豫着要不要进来,他担心是自己的贸然闯入惊扰到了这个新出生的孩子。

    “六哥,你怎么才来?来来来,看看我们的小宝贝儿!”

    茱莉亚见陆为来了,兴奋地蹦跶过来,手把手领着他来到病床旁边。

    病床上的女人面色憔悴,好像出了不少汗,黑色的长发散乱披在肩头,身上只盖了一件单薄的绒毯。绒毯之上,阿明趴卧在床边睡得正香,真不知道这么吵闹的环境下他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

    “花姨,你好些了吗?”

    陆为问道。

    眼前这个女人两年前突然出现在霍叔身边,从那时起,他就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和她相处。

    对他而言,如果说霍叔是像父亲一样的存在,那这个女人的身份大概就是母亲。

    但关于“母亲”这个词,陆为知之甚少,完全没有实感,最多是听旁人提起过。

    起初他觉得这个女人是要把霍叔抢走的坏人,可日子一久,他又难免觉得自己才是多余的那一个。

    “不要紧了,多亏了阿曼莎医生,我和这孩子都得好好谢谢她。”

    花姨一边说着,一边把怀里还在哭闹的婴儿捧给陆为。

    但后者似乎没领会她的意图。

    “六哥,花姨的意思是,你想不想抱抱她?”

    茱莉亚从旁解释道。

    陆为小心翼翼地接过婴儿,折开襁褓的一角,和那张忙着啼哭的小脸打了个照面。

    这小家伙头上的毛发稀稀疏疏的,五官还不甚分明,皮肤又弹又润,跟一袋子水似的。

    小小的身体抱在怀里热热的,软软的,还在动,好像随时都要从双臂之间溜走。

    他下意识地想把小家伙抱得再紧一些,又生怕力气太大弄坏了刚来到这世上的小生灵。

    原来人生下来是这副样子吗?是怎么这么小长到那么大的?

    不仅是陆为,相信任何人初次怀抱婴儿的时候都有类似的感慨。

    “男孩女孩?”

    “是个可爱的小公主!你看,这鼻子是不是跟霍叔很像?”

    丫头凑过来,用炫耀的口吻说道。

    “别这么说,女孩子长得像他那么难看就糟了。”

    花姨一脸嫌弃地笑道。

    “花姨,霍叔他……”

    陆为想起自己还没把霍叔的死讯告诉花姨。

    他清楚现在并不是做这件事的时候,但不知为什么,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我都知道了。”

    花姨的语调异常平静,仿佛给这个话题画上了一个句号。

    可陆为忍不住回想起事务所里发生的一切,说着说着就带出了哭腔:

    “霍……霍叔他……他直到临死前还在保护我。”

    抽泣声渐渐压过了婴儿啼哭的声音,陆为全身止不住颤抖,压抑的情绪一下子宣泄出来。

    说来也奇怪,见到眼前的大人泪流满面,被他抱在怀里的小宝贝反而不哭了。

    “还是六哥你有本事,柒柒再哭下去,我跟花姨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丫头抚着陆为的背安慰道。

    “柒柒?”

    “对呀,是这孩子的名字,霍叔起的。六哥,高兴点儿,咱多了个妹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