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趟过祖母河 之 旧人旧书 1

    你听,观音滩土地庙前那个瞎子开始说书了!瞎子是生来瞎还是后天瞎,所问之人皆不知晓。他白发白髯,衣衫褴褛,来自哪里,要去何方,更无从问津。且听他说道:

    聂公,名灏,字南山,聂家的独根,他的九个老婆为他所生却全是延续香火的小子。到了50岁大寿,他对来庆贺的人说,“聂某不才,承蒙祖上荫庇现有15子,然一事常耿耿于怀,近来更是为之茶饭不思。如有良家女子愿为我生下一女,即以千斗米赠送生养她的父母。现天地为证,如他日食言,雷劈电击。”这番话后,找上门牵线的媒人络绎不绝。聂公即下了决心要生一女,那自然是想要个赛西施的粉人儿。所以亲自坐阵,一一看过各家女孩儿。其间,有一女子年方16,是教私塾李秀才的小女,名茹茜,生得媚而不俗,娇而不弱,出口皆是文章。那李秀才巴望能攀上这高枝儿,在聂公面前洋洋洒洒,搬来了天下最高级的赞美女子的词语。聂公对此女早有情怀,便顺着那酸秀才的话说,“李老,请给我令千金的生辰八字,我找人算算,再商议。”过了两日,庄上的“小周易”亦先寒看过茹茜的八字,双手一拱,连连对聂公道,“真是天造一双,地设一对啊,聂公你与此女是前生修来的姻缘,这女子八卦上与你处处相和,将来定是旺夫相子……”这般,这般把个聂公说得开怀大笑,赏之白银20两。

    聂公让下人把前庭后院花草树木拾掇得整整齐齐,腾出两间厢房,廊檐用红漆刷过,铺上从省城买回来的大红地毯,挂上碧纱,沿窗挑着几盏大灯笼,一把花轿迎来了第十个婆姨。当热闹的场面胜过娶大太太,自此大太太胸中装满了对十姨茹茜的憎恨。茹茜虽娇憨纯真,不谙人情世故,对大太太的怨恨却也早有耳闻,心里免不了惧怕,处处低声下气,柔顺得也无可挑剔。聂公一介英雄柔肠把茹茜如宝似的守着,夜夜必与之共寝才可入眠。

    茹茜十月怀胎生下一女小名兰儿,果真圆了聂公求女的梦,先前的承诺一一兑现,并给李秀才一片荒山。这李秀才放下“之乎者也”,请来几个长工,把这荒秃秃的山开辟出来,就近取材,种上桃树,树下一垄垄的红薯藤养活十来头大肥猪。

    自茹茜有了兰儿,聂公对之更是视若明珠,关怀备至。庭前赏月,花下赋诗,男子吹箫,女子弹琴,世间恩爱恐怕也不过如此。那前面的九个老婆年华已逝的心冷如灰,犹遁入空门,日日以佛珠解寂寞;老八、老九二十出头的少妇,生性极为刚烈,恨不过了,关上门破口大骂,扬言要让茹茜母子不得好死。

    一日,聂公带着茹茜去桃花湾外的吴庄作客,让奶妈小心伺候小姐。这兰儿小姐资质聪慧,虽才满三岁,所记之物已超过寻常五六岁的稚童。老八的独子翰逸性情腼腆,哥哥们都不搭理他,嫌他娘娘腔。有了这个妹妹,翰逸像是找到了一个玩伴,兄妹俩相差五岁,却甚是投缘。午后,翰逸带着兰儿出了大院,来到小清河。虽是野花遍野,但仍然春寒料峭。兰儿见哥哥趴在河岸摸石头下的螺蛳,也跟着学,一个扑通掉进了水里。小清河河床极浅,水下皆是大大小小的鹅卵石,翰逸把妹妹从水里提起来,想回家又怕奶妈追问,更怕妈妈打,抱着妹妹没有了主见。奶妈好半天不见两个孩子回来,找到河边,从翰逸怀中抱过兰儿。这还了得,孩子冷得全身发抖,脸色苍白。奶妈速疾赶回大院,褪下兰儿的湿衣服,用棉被严严实实地把她裹住,催促厨房里正在做饭的阿三快去镇上请李大夫。李大夫来后,把了脉,在纸上写下蝌蚪样的药方儿,让阿三再回镇上抓药。等药喂到兰儿的嘴里,都掌灯时节了。兰儿长到三岁没病过,这下真有病来如山倒的架势,吃过药也不见烧退的迹象。

    钟敲12点,聂公和茹茜才走进大院。茹茜一天都觉得心里堵得慌,像是要发生什么事。在吴庄听一帮小姐太太嚼东家的少爷进省城洋学堂了,西家的大太太生二胎了,婴儿却出奇得丑,李寡妇的小女儿嫁了高县长,实在是不知羞耻。茹茜耐了十二分的性子,听她们磨牙。有几次,她隔着木格子窗,看聂公满面红光,眉宇生风,指指点点地与男人们讨论着世外的局势,实在不忍心扫他的兴提出回家。晚宴后,吴老爷为讨姨太太欢心,又请来了一帮戏子吹吹打打直闹到弯月挂梢,聂公才辞别吴老爷,带着茹茜打道回府。茹茜见兰儿的房间灯火通明,不管脚下踩的是石板还是草蔓,三步并作两步直奔过去,推开门,见奶妈坐在床沿满脸是泪,兰儿裹着一袭红袄,在她怀里打着轻微的呼噜。茹茜轻手轻脚走到床边,见女儿两腮绯红,便知病得不轻。

    她急忙从奶妈怀里抱过孩子,放到床上,解开红袄,命奶妈去厨房端盆温水来。奶妈见太太啥也没问,忐忑不安地端来了水,又见太太挽起长袖,拧干湿毛巾,把兰儿的手臂、双腿、颈项、额头通擦了一遍。且嘱咐道不可对老爷露出半点风声,让他醒了酒再说。

    聂公在茹茜的房间久不见她过来,趁着几分酒意,翻开了反扑在书桌上的词抄,见内有一淡绿色馥郁香纸,聂公精通诗词,一看便知是郑如英的《临江仙——芙蓉亭怀郑奇逢》,字写得隽秀纤巧,聂公含笑拿在手中赞叹茹茜书法大有长进,只是所读诗词未免太过哀怨。此时,奶妈端着洗脸水进来,低着头说,“老爷,太太让你早点休息,她忙完就过来。”聂公在家里素来是寡言少语,答道,“知道了。”奶妈伺候老爷睡下,又踩着碎步走进兰儿的房间。

    茹茜还在一遍又一遍地擦拭女儿的身子,见奶妈回来,转过头说,“你去把药热过,我要亲自喂妹儿。”奶妈哽咽道,“太太都是我不好……”茹茜打断她的话,“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快去!”奶妈抬眼看烛光下的小十姨,颦眉间更添了绰绰风韵,一动一静倒像是养过10个孩子的母亲。茹茜喂过女儿药水,哄着她重返梦乡,过了大半个时辰再摸她的额头,烧已退去大半,这才歪倒在床沿睡去。

    鸡叫过三遍,窗外泛白,聂公睁眼不见茹茜,才知她是一宿没过来。踱步到兰儿处,见门虚掩着,轻轻一推,惊醒了坐在门边凳子上打盹的奶妈。聂公做了个出去的手势。奶妈紧跟着他来到院子里。“说说是怎么回事!”聂公森严的语气没有一个下人不怕。奶妈未曾开口,已双膝跪地,“老爷,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让翰逸少爷带着小姐去河边玩……”奶妈把自己怎么找到了兰儿,兰儿发烧,请李大夫,夫人又是怎么吩咐的,她是怎么照料小姐的一一向聂公讲来。聂公骂道,“糊涂东西!收拾包袱滚家去,我不想再看到你。”丢下奶妈一个人趴在地上磕头哀求,他头也没回,快步走出院门,直奔老八的小院儿。

    老八辛姨正站在屋檐下刷牙,满嘴的牙粉,见聂公进来,赶快吐尽嘴里的水,高声道,“哟!老爷,什么风把你吹到我这塌来了?”本想嬉皮笑脸再揶揄几句,见聂公怒气冲冲,赶紧闭上嘴。“你养的好儿子,一天到晚不学无术,只会去山野里疯。从明天起,如若我听见再逃课的话,打断他的腿!”聂公劈头骂过后,向蹲在墙角玩石子的翰逸投去厌恶的目光。这孩子,越长越像女孩儿,胆子小,声音细嫩,他真怀疑这是不是自己的种。

    辛姨原是当初聂公在城里捡到的,就如可怜一条无家可归的狗。这世上有两种人,一种是知恩图报,一种是忘恩负义,辛姨恰是后一种人。她从小过的是讨饭遭人唾弃的日子,性情粗野鄙陋,突然间被带进荣华富贵中,仍脱不了街边俗气,年岁稍长,一逢不如意的事,便破口大骂。聂公逐渐对她生出厌嫌,偶有问候之语,却不在此过夜。

    聂公走后,辛姨问来送早饭的阿三,是不是昨日宅子里发生了什么事。阿三说,“八奶奶,你真不知道兰小姐病重的事?她现在躺在床上,发着高烧呢。”辛姨说,“谁家孩子没有个病痛,看你们把她娇宠的。”阿三说,“昨日可是翰逸少爷和兰小姐在一处玩,小姐掉进河里了。”辛姨总算明白过来老爷为何发那么大的脾气,恨极茹茜母子,又恼儿子不争气。

    聂公骂过八姨太后,回到兰儿的房间。此时兰儿正靠在奶妈的怀里喝薄粥。茹茜一番温言软语让他平息了怒火,饶了奶妈这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