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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残年 10

    天低沉沉的,其实看着就没有天,窗外好似悬浮着一张混浊不清的水墨画,远景看不见,稍近些,凹凸的地方全是雪,而雪却早停了。这时节没有车辆,大人在门前扫雪,三五个顽童在马路上滑雪橇,一个胖乎乎的小萝卜头,穿着深蓝羽绒衣,戴着雪帽,膝盖以下都没在雪里了,一不留神,跌了个“狗扒屎”,爬起来眼睛鼻子都看不见了,憋足了劲儿喊妈妈。大胆的跑到斜坡上,顺势滑下,看着真令人胆颤心惊。扫雪机还没忙到这条路来,废名关上门,折身回到厨房。

    儿子正漫不经心地往土司上涂草莓酱。他不想开口说话,上下齿紧紧咬住,腮帮鼓出来好大一块。刚才那样的对他说软话,讲道理,就是不听。安琪多漂亮温顺的女孩,两人年纪也不小了,结婚生子人之常情,况且安琪的家离这里也不是很远,担心爸爸带不好娃,还有安琪的父母呀,实在不行,请个保姆。男子汉怎么能遇事推诿?这些话进了耳朵总有点剐心不舒服,儿子铁青着脸说,“我是大人了,我的事我自己做主。这个弱肉强食的社会,不是你吃掉我,就是我吃掉你。我只不过像只老鼠在储备一点过冬的食物和抗敌的能量,我整个的人生还没开始就要被一个女人毁掉么?我怎么不负责任了?我和安琪是两厢情愿的,出事了也是两个人的不是,我会陪着她作完手术。至于其他的,我看,爸爸,你就不要插手了。”

    而他偏要横梗在其间。他在这里活了大半辈子还没听说过谁的妻子跑到外国去堕胎。从八岁起,儿子就跟着去教堂,有一次还悄悄告诉他,喜欢看圣母抱着胖墩墩的耶稣,生命是多么圣洁和不可侵犯。今天起床之前他抚摸着胸口,感到火烧火燎的痛,想起母亲散乱的头发和血迹斑斑的手背,想起樱儿背着呀呀学语的儿子卖春卷,还有安琪的芙蓉之笑,这些,这些,都无限地在心底放大,使他左右为难,夹在缝隙里受不了。也仿佛是从昨天开始,他才发现寒涵不再是跟在自己屁股后面循规蹈矩的小毛头了。

    他还是忍不住问:“你主意已定?”

    儿子嚼着土司,点点头。他走了出去,下了很大的决心。

    路面都撒了盐,并不打滑,虽然如此,车速也只能调到60公里。绕过弯弯曲曲的小街,过桥,穿隧道,上坡,三十五分钟后就到了安琪家门口。他忐忑不安地上了石阶揿铃,一个高挑的妇人,挽着髻,戴着特别夸张的一副银圈耳环,开门问他找谁。他说:“我是寒涵的爸爸,能不能和安琪说几句话?”“哎呀,是您老呀!请进!请进!安琪,安琪……”母亲好像还不知道女儿的事。

    安琪已站在门背后穿大衣,戴帽子,“我陪李先生出去谈。顺便走走。”

    “怎么可以,多没礼貌。李先生别介意,进来吧,进来……”妇人摊开着手还在连说带笑往里迎。

    “废名老师,我们走吧!”安琪从母亲腋下一闪出了门。

    “这孩子,忒没礼貌,怎么能这样对待客人呢……”妇人尴尬地望着废名,废名善意地笑了笑就随着安琪走了。

    这时,女孩脸上的顽皮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代之的是忳忳的倦意。“废名老师,世界真小啊!我做梦都没想到你会是寒涵的爸爸。”

    “那不是很好吗?我们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废名低下头,全然是一个和蔼可亲的长者。

    “你没听寒涵说他和我分手了?”安琪望着废名的眼睛问。“什么时候提出来的?”废名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今天早晨,可能你刚出门。他打电话给我,我们吵了一架,是我提出分手的。”

    “是为孩子的事吵架吗?我都知道了,你别不好意思。年轻人的事,我们作父母的也只能干着急。但是,安琪,我要告诉你,我来就是要告诉你,你一定要保住这个孩子。我宁愿省吃俭用也要帮助你们母子……”

    安琪不等废名说完,打断道,“这,这又成了什么?你别逼我好不好,废名老师,我现在心头一团乱麻。我的父母还不知道真相呢,我的宝宝一出世就没有爹,是他的爹不要他,我这样告诉他?哈?让他来恨我,恨寒涵?”她越说越快,音量越来越高,顾不得废名的感受。“废名老师,你的儿子要去美国了,还不知回不回来。你以为我不想要这个孩子?我想着它偷偷地不知哭了多少回。但我有什么法子?我的父母都是很守旧的人,还有我们家那帮亲戚以后怎样寒碜我?寒碜我的母亲?我和寒涵交往了三年,还是捉摸不透他的心思,我不想谈他了……”安琪站在风口,苍白的脸,乌紫的唇,好像枯枝上的一片败叶,摇摇欲坠,全没了颜色。

    “我要回去了,你也早回吧。相识的人还会相逢,再见你时,我的心情也许会比现在好得多了。对不起,实在对不起……”安琪一语刚落,泪如雨下。发丝沾在泪水里,零零乱乱的一张脸随着肩的起伏而飘浮了起来。废名手足无措,掏出手绢,颤抖着递过去,女孩一转身,头也不回地迎着风疾步而去。

    一天下午,儿子从外面回来,父亲知道他是去见安琪了,很为自己的强硬态度取胜而得意,两人谈着谈着,儿子说,“安琪是个很有主见的女孩,她悄悄的独个儿就去作掉了孩子。我还以为她会哭哭啼啼以此要挟我呢,看来都是我多虑了。爸爸,这不一切都解决了?”废名听着寒意从脚尖直传到脑门,僵坐着一动不动。他的幻影里血污的细腿细胳膊的闪着绿光的毛绒绒的大概一个巴掌大的初具人形的小生灵被医生凶神恶煞地活活撕裂开,浓血从孩子母亲的下体汩汩流淌而出……世界轰然坍塌,他强忍着,一颗一颗无形的锥子钉入太阳穴,他拼着劲儿幽魂一样控诉道,“你这个元凶……”

    午夜一刻,他被自己的尖叫惊醒,把床头柜上樱儿的照片放进贴胸的睡衣口袋里,光着脚板,黑暗里摸摸索索进了厨房,又摸摸索索上了楼,轻轻推开儿子的卧室,他还在温习功课,寒涵回头听见父亲念念有词,好像是,“那里妖魔鬼怪当道,回不去了,我还是带你到台湾陪你母亲吧!一切的苦都结束了,死就是你我的重生。阿门!”寒涵微笑着似要问为什么,父亲举起了手中的菜刀。

    第二天清晨,邻居推窗,看见嶙峋怪状的苹果树干上吊着个瘦削的银发男子,他的颈项缠着如雪的毛绒围巾,那围巾角儿随着风飘荡,飘荡。

    2007年9月18日于爱特尔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