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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残年 4

    他和她住在了一个屋檐下,从此,寒涵就有了娘。

    小厅、小卧室、小书房外加一个小小的庭院经女主人的手拾掇,倒也像个家了。该收的收了,该藏起来的也搁在了橱柜的最下层。她原来也认了做家庭主妇的命,安安心心地相夫教子。虽然爹妈给了一张未来法国歌后PatriciaKaas的脸和金嗓子,她料定一生也永无出头之日,随马戏团追随欧洲大陆各国的节日和四季的轮回马不停蹄地表演同一个节目,演唱同一首歌曲,睡大棚车,吃喝拉撒都在车上,这些让她无比厌倦。这个小个子支那提出愿意娶她为妻的那个午后,她提上一个小拖箱,带着全部的嫁妆跟他上了24路巴士。他不想深入去了解她,反正和想象中的差不离。到家的时候,临时保姆正在哄儿子吃饭,儿子显然是哭过,眼睛红肿,鼻涕流趟过河,他付了钟点费,示意临时保姆可以走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她对未来的家也没奢望过高,颇具戏剧性地抱起孩子,逗他,“叫我妈咪,叫呀。我会好好爱你的,小兔子。”他顺势教导孩子,“寒涵,我的乖儿,从今往后她就是我的妻子了,也就是你的妈妈。”

    女人像夜空里一颗流光四溢的星星,往屋里一站,顿使蓬荜生辉。每日煎熬的咖啡酣醇浓郁,等到他喝上瘾了,每日四大杯Douweegbert,不喝就哈欠连天。潜移默化中,他领悟到咖啡不加糖不加牛奶,黑得要像鸦片液,才最刺激舌咽神经。饭后呷一口,飘飘然,吟不出诗,可满腹诗情。他从来没把儿子和狗联系起来,只是女人没做过母亲,却能技艺娴熟地训练儿子,直到某一天,儿子一到八点就主动上床睡觉,早上六时起床,吃饭不再用筷子,绅士翩翩地左手持叉,右手握刀,闭了嘴咀嚼饭菜。他心上的某根弦咔嚓断了。儿子很快忘掉了中文的Baba,代之的是Papa,从那以后,再没听到过儿子露齿的大笑,半夜惊醒过来,冷汗淋淋,为什么要用斧头劈死他?他可是自己的亲身骨肉,儿子临死还面容安详,仿佛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这是梦,按照佛洛德的思维来分析,就是他负荷着愧疚的背囊。但是一个人一辈子都在做噩梦,无论梦的开始是如何的祥和如何的令人陶醉,迂回百转之后,梦境的水面渐渐浮出同一张面孔和寒光凌凌的斧头。这使他联想到民间常说的,走夜路走多了难免撞上一两个冤魂野鬼。

    仲夏夜,微风飀飀,剑兰和玫瑰在水洗的月光下吐芳争姿。孩子睡了,女人拉着他的手到草坪上,铺好毛毯,蜷曲成一只猫的样子,挠他的光滑无毛的胸脯。花园尽头是两栋橘黄色的瓦房,淡红的灯光从人家的窗户流泻到苹果树上,枝叶挡住他和女人的身体。女人说,“把毯子挪到苹果树下去。”他们合作着,小心翼翼地躺在了秋千似的摇椅下。女人痴痴地傻笑,他伏在她的上面始终不敢抬头,歪着脖子喘粗气。苹果的酸味刺激了鼻孔,他借着一丁点儿亮,摘下保龄球大小的那么一个,塞在她嘴里。夜如翳,怎么努力也看不清樱儿的脸,她本来就不是樱儿。晃晃荡荡的也就泻了气。他爬出来,披上衬衣,掏出烟,看着夜空沉闷不语。女人心情仿佛特别好,把毛毯平平整整地重铺在草地上,拉他坐下,头枕在他的臂上,用鼻子软腻腻地哼前埃及小姐Dalida唱红欧洲的法语歌曲MADONA。

    “你这阵老是去布鲁塞尔,有什么事吗?”

    “没有,拜访我的小姐妹而已。你不会有其他的想法吧?”

    他不喜欢去约束她。她也不是他买的一只金丝鸟,如果她觉得呆在家里过于寂寞,要开三个小时的车去布鲁塞尔看她所谓的小姐妹,乐此不疲,他何必要逆天拂人呢?况且,她当天就返回来,出门前总是先准备好饭菜,放在冰箱里,热热就可以吃,生活还按照正常轨道运行。

    每天的晚餐少不了一份时鲜色拉。女人说,她有胃病不可以吃色拉。寒涵只吃热食,所以,这道菜其实是专为废名而备的。“一袋色拉佐料,三小勺水,三小勺橄榄油,一大勺爱,两片红萝卜,两片西红柿,四五片绿叶”——女人别具匠心的菜谱和她本人一样透出点乖戾,当她征询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他便少不了那句口头禅,“M……c’esttrèsbon!”女人就会放心地回报他一个微笑。

    他时而感到四肢无力,腹部痉挛,头昏目眩,摸着女人的铜体,也冲动不起来。女人无怨无悔躺在他怀里,哼俚俗的民间歌曲。待到唇焦舌敝,女人说,“睡了啊!”拧熄床头灯。万籁俱寂的黑暗沉沉地压在胸上,憋得透不过气来,廊檐外雪花一瓣一瓣落下来,发出吱吱声。也许得了不治之症,虽然侥幸活了四十年,还不想上天堂或被打入阿鼻地狱,一命呜呼后,寒涵岂不成了不折不扣的孤儿?她毕竟只是后娘而已,况且春华正茂,哪会拖着前夫的遗孤去改嫁。他怀着去膜拜上帝的心情走进了诊所,隔了几日拿到验血报告,医生解释说,他血液里含有轻微的士的宁(Strychnine)成分,医学上用来治疗脑瘫之类的疾病,属处方药,国家严格控制。但是现在各大超市出售的灭鼠药里都含有士的宁。他中此毒起码已超过一年,如果长此下去,就会造成肠胃功能衰竭,最终死亡。他满腹疑窦回到办公室,拉下百叶窗,双臂交叉于胸,垂首闭目,把日常生活筛了又筛,细细地过滤。

    走廊里人声鼎沸,来给大脑加油的工薪族腋下夹着书,手腕挎着公文包,一脸的疲惫。他看着这群人,突然大彻大悟了似的,可怜起他们来。麦玛儿城典雅而温柔的笑脸下居然还生活着这么多卑微的人,把命运绑系在渺茫的明日,当然,他们中的某些人将来必会飞黄腾达,或像詹姆斯-汉森(英国商业巨头)那样拼出一片天地,或走上宦途,骑宝马开名车养外室,但这某些人毕竟是屈指可数。余下的就会同他一样,残喘苟延,熬着年头儿加薪晋级。

    7点了,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全部改了容颜,夸张地眨巴着黄澄澄的圆瞳,警示夜归的人别忘了交通规则,戒急勿躁。北方以北就是阿尔卑斯山,一路开去就可看见别样鹅绿的虉草,荒旷的山坳少有人迹,在那里,言语、肤色、人心失去意义,个体生命就是一棵草,一片云,一滴甘露,一把土……他开始厌倦披在躯壳上的这张皮囊,真想鸭踏着这辆开了四年的保时捷而去,一个理性的声音又告诉他,不能去,虽然儿子仅仅7岁,7岁的孩童也有他独立的人格和意愿。

    厨房的灯亮着,女人趴在桌子上,深深的睫毛随着嘴里呼出的气息而微微颤动,嘴唇嘟着,梦里也象是在生谁的闷气。他挪开椅子,斜靠在桌沿,好一朵妩媚的罂粟花!

    “回来啦,我等不及睡着了。寒涵也睡了。”女人双眼惺忪,站起来要帮他热饭。他无精打采地说,“算了,我不大舒服。不想吃,给我一杯热牛奶就可以了。”

    “怎么回来这么晚呢?补课?”女人把头凑过来,要亲他的嘴。他向后一仰,躲开了。女人抿嘴一笑,“好,不惹你。热牛奶?大杯?”

    “大杯。”

    她在微波炉上揿下一分钟,说,“我去看看寒涵,他睡觉可不老实,爱踢被子。你喝完后上楼来,我帮你准备热水,洗一洗就上床休息,不舒服可别再熬夜了。”

    他看着她轻盈的腰身一闪就出了厨房,长长嘘了口气。

    樱儿的五寸黑白照和宝岛至伦敦的两张机票封在一个塑料袋里,照片上有几道凹痕,那是袋子上面的文档长期向下挤压留下来的。越是想凭借回忆的翅膀飞回宝岛,越是什么也想不起来。倒是那江南的笑声,隐隐约约飘荡在遥远的天际。自患上了失眠症,他便常常溜出卧室,看着亡妻的照片发呆。人生这只幻灭的虫豸靠吸食人的脑髓而繁衍后代,头痛的时候,能够感觉出这只千足虫得意忘形咀嚼的样子。现在他明白了它的猖狂一半是借助了士的宁的威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