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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残年 3

    母亲:

    夜深了,我的床头站着白无常和黑无常,我眨一眨眼,就能感受到他们手中晃荡的铁链。我已经三天没阖眼了,你是否在冥冥中注视着我?我相信你能听到儿子的心跳,别怪我懦弱,这么没出息。看,你的儿子又落泪了。我的泪竟是如此的低贱和毫无意义。我今日才知樱儿已于三个月前魂归吐露港,她生前是怎样地恨着我,连一封遗书都不曾留。我怎么也忘不了她回宝岛的前夕对我的苦苦哀求,而我又是多么顽固不化,应该说是我抛弃了她,而不是她抛弃了我和寒涵。

    那天,我背着画板,兜里揣着为游客画肖像得到的10法郎回到我们暂住的小街。你不知道,巴黎的冬天有多么寒冷,连小街的石板路都冻得裂开缝,走在风里,巴不得把脖子缩进胃里才能感到一丝暖意。我的妻却站在十字路口,穿着围裙,背着寒涵,呼啦啦用一本旧杂志扇新起的柴炉,她得赶在别人下班之前准备好春卷,这可是我们全家的主要经济来源,我那时还没找到工作。母亲,这样的生活,我们在南京时你深有体会的。樱儿干得毫不逊色,吃过她的春卷的白人都说她手艺不错,他们以为她是厨师,我听着那些人的赞美,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她整整两年没摸画笔了,她的那双手当初是多么的白皙滑嫩,而今瘦得青筋暴突,粘着黑色的柴灰。我抱过寒涵,躲进屋里。隔着窗帘,听她对每一个过路人大声打招呼:“今天过得还好吧?有什么新消息吗……”她的长发裹在碎花围巾里,长及踝骨的裙子使她看上去清丽而孤单,那个名叫怀特的流浪汉牵着他的黑狗蹴在一旁,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她搭腔,手里端着妻熬的蔬菜汤。那人没有恶意的,他讨乞的地盘儿在拿破仑墓冢进口,逢上运气好,也会主动付账。不过妻从来不向他开口要钱。每天都是这样,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对未来不抱什么幻想。

    天黑透了,妻的春卷也卖完了。她熄了柴火,把炉子搬到屋檐下。我这才拧亮了灯,等她进来。她褪下围裙,洗干净手,扒在餐桌上,沉沉地叹口气说,“我好累!”我劝她吃点东西或者喝杯热茶,她摆摆手,曲肱而枕。

    我们近来都变得沉默寡言了,特别是我神经衰弱得常常失眠,无暇顾及樱儿的情绪变化。我们大概无所事事地枯坐了一两个小时,她突然直截了当地问我,“你还爱我么?”

    这个时候还谈情说爱真让我心烦,便回答说,“如果你觉得无聊就上床去睡觉。”她被我的话触怒了,就像抓住了把柄似的变得理直气壮起来,“我早知道爱情已死掉了。我甚至都记不起我们上次睡在一起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当然,当然,没有钱,没有房子,没有工作,哪里还会有激情呢?”她如此这般喋喋不休更让我恼火。她本来苍白的脸颊因为愤怒而变得绯红,双目咄咄逼人。可我没有精神和她理喻,就打断她的话,“说这些有什么用。”

    “为什么要徒劳地困守在这里?它不是你的后土。你是非到了山穷水尽、露宿街头才回心转意吗?哪个鬼佬懂得你的平平仄仄平平,哪个华商听得明白你给他讲的皴笔?不要自欺欺人了,废名,走一遭回头路吧,抛弃一切的虚荣,回到台北淡水老巷,即使像条蛇永远蛰居起来也比在这里吃人家的Spagetti强。”

    母亲,我的妻曾苦口婆心地劝我回去。自那以后,她在我的面前哭过无数次。她怀念她的画笔还有在台湾年迈的老父亲,我也知道她嫁给我不是为着卖春卷求生。

    我们的儿子刚学会走路时,我用她积攒下来的钱买了张飞机票,送她走了。如果,我再不送她走,她就会变成精神病人,然后住进法国的免费精神病院,那不是我想看到的结局。为了所谓的尊严,我留了下来,后来在玛麦尔语言学院作了助教。

    母亲,我的妻还是受不了思念之痛,她在梁教授病亡后就蹈海了。我活着倒底是为了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