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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到梅达灵山(6、7)

    许多星期过去了,双方都有些惫懒。舒莎嫌我衣服上的酸臭味,干脆在客厅的24人长桌上进餐。我绝少走出大门,管它草长与莺飞。床头的书架本来就是空的,我把地下室老爹的储酒统统搬来放上,喝醉了倒头便睡,醒了再喝。黑佣罗纳大娘,到后来都不敢进我的房间了,把盘子放在门口就跑。有些天,忘了推出去,高高地耸立成小丘,上面爬满眼屎大小的飞虫。我把窗户敞开,让那些小家伙来往方便。

    太阳畏畏缩缩挂在天上,也如同酒精中毒的我连下楼的力气都没有。它撒下的光象征性地晒掉几片草叶上的露珠,苍茫大地还是潮湿一片。舒莎却在花园里忙得不可开交,大声叮嘱那些穿着绿色花卉公司制服的小伙子别踩坏了新发芽的花花草草,修剪下来的玫瑰藤蔓丢到石板路上。怀特正好站在我的窗户下,捧着个空水杯子。我嘿嘿笑着,歪斜酒瓶,紫红色的醇酿不偏不倚细细流进他的空杯。他的手抖了抖,一仰首,酒便淌到了他的眼镜片上,瓶子终于腾空了,我听见他在下面怒气冲冲地骂了句粗话,“狗屎!”一闪便不见了人影。

    楼梯口一阵脚步声。他冲进来,把一个巨大的塑料桶放在房间的中央,快速地向内扔酒瓶子。末了,抢过我唇边的高脚杯,狠狠砸在一堆碎玻璃上。他的眼烧得血红,胳膊肘抵在我的胸上,气势汹汹地说,信不信,我宰了你?不争气的货!连自己姓啥名谁都不知道了,去洗澡,洗得干干净净的。要不,你就从此在我们眼前蒸发掉。

    我踉跄倒在他身上。老爹,我爱你。我说。舒莎冷眼站在门外。他用力一推,我扑通跌落在床沿的铁柱上,额头碰到铁柱上微微外凸的四角钉,血濡湿了眼睫毛。

    他提起塑料桶,指指我道,莎莎,帮你姐姐一下,带她去洗澡,叫人来打扫房间。然后,就走了出去。

    舒莎迟疑地站在原地不动,我向着她轻蔑地一笑,反锁上了门。这一夜,我想了很多,凄凉地看着天花板正中那串蝴蝶吊铃流泪。岁月不可追,算了吧。

    第二天,我到理发店绞短了头发,坐巴士去了趟镇办公楼。回来的时候,还给舒莎肚子里的孩子买了双纯棉手套,就是那种防止新生儿抓破脸才戴的。我们仨儿,虽然没说没笑,但气氛已经缓和了不少。又过了一个礼拜,收到镇中学的聘任书,开始了朝八晚四的生活。

    邻居的孩子中有几个就在我的班里,他们一到周末便来学琴或者缠着老爹讲西德和东德统一的历史。初春的院落,鹅黄淡紫的小花密密镶嵌在石缝间,樱花全开了,风过后,纷纷扬扬撒落一地,我们的头上、衣服上皆雪白一片。有时候,我们划为两组打羽毛球。舒莎只要赢了谁,就开始高声尖叫,双脚跳起来,像八、九岁的小公主,我从来没有看见她像如今这般快乐。于是,我打算住到学校去,到12月份再向万里之外的玛丽娅女子学校递交申请,跟我的另一个妹妹舒倪一块儿效忠于耶稣。

    其实,搬到学校的公寓去住,并不要准备什么。仅12平米的空间,家具是配置好的,我只要买些床上用品和餐具。舒莎比我还兴奋,为我买这买那,每天从学校回来她都会拉着我的手到客厅南角,打开盒子,让我看她的杰作,问我喜不喜欢。我无所谓的,总是劝她注意身体,千万别提重物。有一次,趁老爹不在,她悄悄告诉我,她在自修护士专科,蛮有意思的。并嘱咐我保守这个秘密,等她拿到证书之后,给老爹一个大大的惊喜。

    一天学校组织春游活动,我起得很早,找不到前一夜放在椅子上的棉布背包,揣测是罗纳大娘当脏衣服抱去洗衣房了。这时候,宅子里的人都还在眠熟中,我蹑手蹑脚走到洗衣房,把箩筐拉出来,往下翻腾,寻找我的背包。一条沾满血迹的绣花白内裤夹杂其间,罗纳大娘怎么这样邋遢,该放进冷水里浸泡才是。我嘴里嘀嘀咕咕。但那裤子仅有我的两个手掌大,这绝不是罗纳大娘的尺寸。我的手开始发抖,脑子里轰然一声,血直往上涌。

    我找到了背包,把所有的脏衣服放进箩筐,上到一楼。老爹在厨房里喝水,我走过去,悄无声息地立在他背后,他一转身,唬了一跳。我压着嗓门说,舒莎怀了你的孩子,几个月了?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几个月了?我的孩子?你是不是还没睡醒?

    我反而更加沉着:老爹,下午6点钟我在分岔路口的古柏树下等你,你一定要来。他微张开嘴,面带困惑。我没给他发问的机会,匆忙上了楼。

    豪华大巴驶进油菜花和绿色麦苗儿的汪洋大海之中,前方逶迤狭窄的小径将延伸进一片原始森林,原始森林的那一头就是蝴蝶馆,养殖了来自全世界的蝴蝶佳丽。

    “我是一个乡村女孩,我要去南方流浪,背着我的吉他,要去流浪……”

    “吉米,吉米,你听我说,他骑木马的时候,我就爱上了他;吉米,吉米,你别怨我,谁让你比他迟到。……”

    车里男孩和女孩开始了对歌比赛,喧嚷声中,坐在我旁边的乔教授拉了一下我的胳膊肘,凑近我耳朵说,你妹妹和怀特什么时候结婚?我摇摇头,告诉他我也不是很清楚。隔了许久,孩子们唱疲乏了,安安静静地欣赏窗外的风景或者小寐。乔教授贴近我的耳朵,如果以下的话不是出自一个62岁的正派老人,我权当在听天方夜谭:

    ……怀特的妈妈生了三个女孩儿,他是老幺。某一天,大概那时他才九岁,警察局接到他大姐的求救电话,拘捕了他的父母。据说他的父母加入了xx俱乐部,一面和他人淫乱,一面还招徕老年男人上门,逼着三个女孩出卖色相。事发后,两人拒不承认,诡称孩子们是受了她们奶奶的教唆故意诋毁他们的名誉。这件官司曾被全国大小日报跟踪报道过,后来因他父母的双双自杀而草草结案。他的三个姐姐结伴去了美国,怀特就是由他的老奶奶带大的。我比他大几岁,他从来不和我们玩,像只离群的孤雁。再后来,我到外省工作,很少听到从这里传出去的消息,偶尔在学术报刊读到他的文章,仅此而已。这次回老家,听人说,他要和你妹妹结婚了,但愿他是幸福的。

    乔教授的话无形之中提醒了我:舒莎可以完全颠覆老爹的幸福,如果老爹并不爱她。疑云一层一层让我困顿不堪,下午6点,也许就可真相大白了。我的心剧烈地跳荡,根本不知道拿着喇叭,娓娓而谈的女导游在讲述何种蝴蝶,来自非洲?北美?成百上千、姹紫嫣红、飘然起舞的蝶儿们绕在我们的周遭,她们这些精灵哪里懂得凡间的情愁,好不逍遥。

    足足六个小时,每一分钟,我都在承受内心的撕扯带来的巨痛。春游归来,我直奔村口的古柏树,老爹已经站在林荫下。你也刚到吧?我气喘嘘嘘问道。他慢悠悠地抬起手臂,指着我母亲的牧场:都萧败了,无人打理,真是蛮可惜的。四篓,我知道,从前我们散步到这里的时候,你在心底恨着我呢。我插嘴道,不!我早就不恨你了。老爹,你真不知道舒莎怀孕的事?他自嘲自解:我让她怀上小孩?天大的笑话。我这一辈子都不会碰女人。女人都是水性杨花的贱货,不把贞操当回事。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早就不是处女了,你回来那天我从你身上就闻到了其他男人的味道。

    这是我的过错吗?不!这不是我的错。现在,请你告诉我你是怎么认识舒莎的。

    他讥笑道,你天性就爱偷窥别人的隐私?

    我爱你,老爹,你造就了我,只有我才是你的,也只有你才是我的。

    他背对着我,吼道,别说了,我不会去爱一个不干不净的女人。

    他走得很快,我紧随其后。铁门很响地撞打在半腰高的石墩上。舒莎和罗纳大娘从草坪那边跑过来,怎么啦?怎么啦?又吵嘴了?舒莎提起长裙,扎在腰际,老爹气咻咻歪着鼻子不理她。她拍打着我的背,急躁地说,刚安静了两天,又搞得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的。

    要脸做什么?你编的故事也只能骗像我这样的傻子。还怀孩子了呢?

    她听我这样说,脸变了颜色,跑到老爹的前面,质问他:你和四篓说了什么?老爹说,我什么都没说。他们把大厅的门关上了。玻璃窗里,忽而晃来舒莎竖立的两道怒眉,忽而划过老爹长而粗的手指……我仰首看见墙上的狼头,操起草坪上的铁叉子,横扫过去。狼头还纹丝不动地扯着脖子,我狠狠地砸,砸了眼睛,砸鼻子,悉悉索索,一块块骨头和毛发掉了下来。罗纳大娘哭喊道,不能砸啊!砸不得呀!先生,先生,快出来……“咚”一声闷响,整只狼头摔落在青石板上。

    洛洛尔河在星月下泛着鳞鳞蓝光。我沿着弯弯曲曲的泥路走了几个小时,鞋跟儿崴断了,索性把两只“干巴鱼”丢进了杂草丛,操了条近道来到母亲的牧场。马厩里还高高码着方形草垛,我拉下来一捆,用牙齿咬断绳子,连头带脚钻了进去。

    我的天,你看你,在哪里滚得一身草屑?臭的!舒莎挡在大门口不让我进去,向内大喊,罗纳,罗纳,拿掸子来,好好掸一掸四篓。我努力睁大眼睛,太阳暖烘烘的光辉里,那个蠕动着樱桃小嘴的女人,真美呀!然后,我就失去了知觉,横倒在屋檐下。

    已经是好多天了,我梦见大姐坐在洛洛尔河畔梳洗她的长发,小声地哼催眠曲给我听,又有点象是招魂曲。昏昏噩噩中,我和大姐无休无止的对话可能让听者毛骨悚然。我沉湎在一个怪异的万花筒中,让意识一点一点地消亡。

    又是好多天过去了,死神的笑容已经浮出洛洛尔河面,等待我的纵身一跳。老爹……老爹……老爹……

    而我却看见舒莎蹲在床角抽泣,离我头不远的地方放了个铁架子,上面挂的玻璃瓶子里面的液体正一滴一滴地流向一根细而长的白色塑料管子,这管子的尽头就插在我的手背上。

    老爹趋身对我说,好好养病,搀扶起舒莎,又对她说,让四篓安安静静地歇着。他们出去了。整栋房子鸦雀无声,我发现,横在窗角的樱桃树枝上已密密麻麻缀满了苞蕾。

    夜越深,越无法入眠。黝暗里,一股热气扑在我脸上,房间里全是浓重的男人腋下才会产生的味道。凭着直觉,我伸开臂膀,把那人的头紧紧抱在胸前。他轻轻掰开我的手指:小宝,放开我,别激动,你看你咳得都喘不过气了。我小声提醒他:别说话,舒莎会听到,让我抱着就好。他坐在床沿,让我的头伏在他大腿上:舒莎和罗纳大娘要明天早晨才会醒来,我在晚餐喝的开胃酒里放了药。四篓,你这小东西就是一匹狼,活生生地一点点咬噬我的心。你回来的时候,气得我五腑六脏都要砸开了,你走路的姿势明明白白告诉我你早委身他人。我哭着告诉他,我在BJ收到舒莎的信大病了一场,他就是我的天,无人可替代的。他哽咽道,这些都不重要了,我现在要讲给你听……

    ……那是二月份的一个黄昏,我从镇上驱车回来,看见一个穿着马靴的平头女人站在院子里。我对她大吼道,你怎么能翻墙进来?她摇晃着手里的钥匙,嘻嘻呵呵笑说,那是你给她的。她递给我几张复印纸,说有事和我商戳。我接过来一看,惊得冷汗直冒。我和她进到客厅,让她开个价码,把日记本还给我。她开门见山地说,她什么都不要,不过,从此,她就是这栋大楼的主人。我不顺从她的话,她就把手里的那本日记卖给某杂志社。四篓,那本日记你是知道的,你小的时候我承认我虐待过你,关你黑屋,不给你东西吃,不让你看见阳光,逼你读书……我真是禽兽不如,才遭到报应的。她恶狠狠地说,玛谢尔平原的人太寂寞太无聊了,像这样的爆料五十年难遇,不炒得天翻地覆才怪,到那时,你进监狱不说,四篓也永远别想再在玛谢尔抛头露面。

    我何曾给过她钥匙,她趁我不备,偷偷拿去配的?一定是这样的。我分析道。

    ……她以此要挟我和你断交,她是个很有心计的女人,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她把日记藏在什么地方。她搬进来后,你的爸爸妈妈过了不到半年也相继过世了。她耍尽了阴谋伎俩,痴心妄想换走我的爱情。蓄长发,请人教她弹琴,还开始读书,表面温柔而娴雅,颇得人心。在我的眼里她和毒蝎差不多。

    ……你回来后,她提心吊胆没过一天舒心日子。一面催促我和她结婚,一面争取到你的同情。我顾虑太多,才被她牵制了这么久。我们这就远走高飞!

    老爹拧亮灯,从地上提起来一个黑色旅行包,把床头柜上的药统统放了进去,又从壁柜里挑选了几件衣服,拉上拉链,包挎在肩上,把我连同毛毯横抱起来。我急促地问他,要去哪里。

    梅达灵山。

    老爹走进了黢黑的夜,伸手不见五指的夜。他放我下地,摸摸索索中开了车门,用命令的口吻说,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下车,他一个小时后就回来。我趴在玻璃窗上,看他,其实,我什么都看不见。

    突然,一团火在不远的地方随风乱窜,火势渐大,照亮了附近的建筑物和街道。老爹的房子着火了!一个小时快到了,忽明忽暗的小街那头还不见老爹的影子,我的心快蹦到了嗓子眼儿。

    我们这就出发。老爹从另一个方向而来,胸前横七竖八挂着大大小小的包,他的脸灰不溜秋只露出两只眼睛,我惊惧地说不出话来。他取下所有的包,放在椅子下,突然,伸出舌头对着我做了个吊死鬼的怪相,继而哈哈大笑起来。车转了个弯,驶出了埃斯小村。身后响起消防车巨人打嗝似的鸣笛,我回首望去,火烧红了半边天。

    你要烧死舒莎和罗纳大娘?

    活该!烧死她,让她嫁给冥王。他鼻子里抽了口冷气说。车越行越快,已上了高速路。我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你怎么能烧死我的妹妹?还不如先烧死我。他加大了油门,车仿佛半悬在地面。我哭得噎住了气,诅咒他立马去撞电线杆。车终于停了下来,他挤到我的座位上,我大声说,你要干什么?他弯腰从一个包里掏出块毛巾,使劲擦去脸上的灰烬,一咕噜喝干了瓶里的水。

    你呀!真蠢得可爱。还嫌我做恶不够非去干那下油锅的事,下辈子变成猪还是羊?放心吧,舒莎和罗纳现在在我的另一辆宝马车里睡得流口水呢,我昨天从银行提出了所有的退休金,给她一半够人道了吧?放在她的首饰箱里,她搂着可能在做黄金梦。

    我破涕为笑,帮老爹搬出包裹,将车推进河里。他固执己见,让我坐在他自制的雪橇似的玩艺儿上,要拉着我走完茫茫草地,去那梅达灵山。

    旭日羞答答地露出了半边脸。看哪!太阳升起的地方,那片崴嵬山岭就是梅达灵。老爹指给我看。

    很远很远的地方两只小鹿在追逐嬉戏,山的那边还是山。

    2008年3月30日

    埃特尔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