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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到梅达灵山(1- 5)

    (内容简介:我的名字叫四篓,我的母亲是个养马的中国女人,做着出人投地的梦。五岁那年我被老爹掳到埃斯村庄。老爹从未结婚,是个有洁癖的英俊男子,他精心培养我,到我35岁时,已获得两个博士文凭,在老爹的要求下去北京大学攻读现代汉语。在BJ收到妹妹的信言老爹畏罪自杀了。我大病一场后遇到丘子,去鞑杩城看他,且委身于他。但鞑杩城的底层生活和丘子的已婚尴尬境况促使我和他“相忘于江湖”。回到欧洲后,我发现老爹并未死,而且就是妹妹的情人,妹妹说她怀了老爹的骨肉。我难以承受这种打击,终日以酒解愁。许多星期过去了,我改变态度,开始在镇中学教书。一天,我发现舒莎的换洗内裤上沾着血迹,她根本没怀孕。我偷偷约会老爹,而老爹说,他已看出我不再是处子之身,他不会爱上一个不干不净的女人。绝望和愤怒使我不顾一切敲碎了狼头……)

    我又梦见了腰臀摇曳着麻花辫的母亲温软地吆喝那畜牲:“唷!跳呀!跳过去呀!甜心,别看栏杆。”惚惚恍恍中,母亲在呼唤我还是她的爱马?茫茫蒿草湮没了我的躯体,宛如洪水奔涌而来,生命被暗黑的冷森森的水拍打着,蒿草远去了,赤白的光和老爹汗渍渍的手把梦撕开,抛向窗外,抛向无涯无际的虚空。四篓,鬼缠你了?睡那么死,醒醒!老爹的浮肿的眼贴近我的鼻梁,老爹并不是我的亲爹,每次讲起来,开头总是那么幽怨的一声长叹:唉……四篓啊……那可是玛谢尔平原百年不遇的大雪,下了整整两个星期哪,是我把你从雪堆里捡回家的,你知道不知道?忘恩负义是要被狼吃掉的……事情全然不是这样的,你可知道什么是弥天大谎?你一定要知道撒谎的人骗得最深的便是他自个儿。

    玛谢尔平原辽阔的蓝天里时而俯冲下一两只灰扑扑硕大无比的鹰隼,它们想飞多高就能飞多高,想飞多远就能飞多远,我羡慕它们,嫉妒它们。我的亲爹亲娘就住在埃斯小村附近的牧场里,从埃斯小村向左拐,行到一棵千年古柏下,倚着凹凸不平的树干,望到暮霭里一片灰色的粼粼瓦屋,屋顶高耸的红色物体冒出缕缕烟雾——我总是在想母亲是否在熬火腿粥?我五岁那年从夏天的夜晚到秋天的夜晚都要喝上一碗糍糯的薄粥,里面放有大枣、葡萄干和黑紫的火腿末,有时父亲从工厂的小商铺捎回来一包新出笼的黄油酥饼,双胞胎妹妹舒莎、舒倪一眼不眨地吃酥饼,泪涕淌到饼上也不觉着,那时她们还不知道怎样叫我的名字,两岁的婴孩呀。母亲是香港人,到玛谢尔后再没回去过,家里供着祖父祖母的相,皆穿得规规矩矩、严严实实,长长的袖,宽宽的袍,头发梳得光光溜溜,纹丝不乱。母亲在清晨对着他们的淡漠的脸必虔诚地上香,还要让我跟着她作揖,从有记忆开始我就知道身上流淌着中国人的血,我的遥远不可触及的大中华是一轮清月下梅影疏落的院子,它的历史里有一位才子名曰孔夫子——这是五岁孩童的领悟。我的母亲读过不少书,但最后成了养马的中国女人,在西欧偏僻的一隅怀揣着出人头地的野心。这种生活酷似流放边疆,母亲很不以为然,她常说,某一天亲戚提起她的时候,会用一种特殊的语调说刘毅英是我的姐姐,刘毅英是我的姑姑(刘毅英是母亲的学名)……而不是某某某是她的女儿,某某某是她的弟弟。这些话听起来有点绕舌,意思却很清楚。

    我是在离家五十步远的地方被人掳到埃斯的,那人就是我现在的老爹,他从未结过婚,眉宇间挂着凌然不可侵犯的傲气。玛谢尔人嘴里的雪花很像“四篓”的发音,老爹看着漫天飞舞的花瓣儿捡了个现成的名字,轻轻地呼唤我:四篓……

    五岁哪,五岁的小孩也懂得“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道理。你不是母亲羽翼下的公主了,记住,从今天开始,你就是他关押起来的一只癞狗。我在心里和从前告别,顺从地答应他。他诧异于我的冷静,尔后,眼里荡起滟滟笑纹,抱紧我的头,嘴里不停地说,乖孩子,好孩子,我不会亏待你的,你就是我的亲女儿。

    吃完饭,洗漱完毕,老爹牵着我的手上到二楼,花花绿绿的布娃娃坐在椅上、茶几上、床头柜上、枕头套子里……粉红色的儿童小床上挂着白净的纱罩,天花板上悬垂着一串串蝴蝶吊铃,窗户严严地关着。

    四篓,我早就为你准备好了。

    我的生活以及我的未来都被这个男子准备好了,他让我吃我就吃,让我睡我就睡,从不打我,对我的过失却总是表现出空前的绝望,我习惯了他铁钳似的大手把我凭空拎起。“咚-咚-咚”,“砰!”我就什么也看不见了。这间暗室我相当熟悉,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还有羽绒被。在暗室的日子,我畅睡无阻,黑暗引不起我的焦虑,无谓的恐惧只能导致神经衰弱。

    我对他了解颇微,多年后,他开始教我拉丁文,无意中提到他在镇上中学教哲学。而我已能熟极而流地背沙翁的十四行诗,站在钢琴旁边,腼腆而优雅的一个少女,精致得让他眩晕,他不会碰我,因那洁癖。我十八岁,他四十岁。

    母亲还在那牧场扬鞭驯马。她找过我?当我死了?分岔路口的古柏是我们每天散步的终点,从这里望得见我父母的粼粼瓦屋。折磨我吧!我要飞出这一马平川,孑然一身,不要母亲,不要父亲,不要姊妹。

    他的身体每况逾下,常面壁而坐,以泪洗面。那个世界诡异奇特,曾经孩童的他受过怎么样的折磨才会彻底摧毁对社会对人的托赖?我不要去思索,瘦瘠的人看着总是可怜兮兮,该是我去照顾他的时候了,二十年来,他给我食物,给我衣裳,授我知识,是狗也要偷来一口献给垂死的主人。

    他抗拒我的善意,左右躲避我递在他唇边的羹匙。老爹,为了我,你也要吃点。我央求他,苦苦地央求他。

    哦!是啊,四篓,我还要供你读完法学博士呢,我不能倒下,如果我去了,你哪来这笔费用?

    这是什么样的逻辑和感情?

    夜里我听见哐当哐当的敲击声。天明后发现玻璃窗外的黄色木板卸走了,明明晃晃的朝旭直射到床头,蝴蝶吊铃发出清脆的一串“叮铃铃……”径直走出去,铁门上没上闩没挂锁,清晨和我撞了个满怀,携一篮的春光我回到屋里。老爹伟岸的腰身倚在客厅的乳白石柱上,抿嘴微笑看着我,以异样的目光看得我耳赤面红。

    我接受的是英国皇家远程教育,一对一导师辅导,费用昂贵。老爹花掉了他毕生的积蓄,我们不得不过起清寒的生活,他病后身体恢复得很好,比以前还胖了五公斤。我们的话题仅限于我的专业,很多时候,他像一个谦虚的学生反过来孜孜不倦地问我为什么,问得我熬夜翻阅各门各派几百卷厚的论文集。

    大铁门敞开着,从草原上吹来的暖风带着一股妖气吸引我赤足而去,似远似近传来母亲的呜呜咽咽。一夜又一夜,我跌入这个梦境,母亲要死了么?还不能瞑目?

    老爹仰面而卧。卧室门虚掩着,周遭寂寥无声,如果他听见了躲在门背后急促的呼吸声,那他一定也能听到尔后铁门中缝环扣环的地方发出“吱呀”压抑的呻吟,那么他当是伫立在窗纱后……听哪!那勾魂夺魄的鸦啼,就在不远处,贴着月亮的树梢上。

    我借助星仔的光芒回到了母亲的牧场。

    晨曦落在眼睫毛上带来一阵微痛和痒酥酥的感觉,拖及脚踝的棉布裙子有些润湿了,沾满了草籽。我这才发现马厩比我去时扩建了好几倍,可容纳百十来匹牲畜,有几匹马甸着圆滚的肚子在无聊地咀嚼麦秸,我知道这是快生育的母马。我站起来拍拍裙子走出马厩,仿佛从未离开过这里,悠闲地围着空旷的牧场漫步。红褐色的驯马场旁边停着辆大卡车,中央有些跳栏,除此以外便是漆得深绿的齐腰木栅栏。像这样的规模离母亲的梦想差着十万八千里呢,我沉浸在归来的幸福中,贪婪地吮吸晨光中肃穆清新的空气,脑子里渐渐升腾起莫名的哀伤和怅惘。

    通往供佛敬神的香房是一条窄长的甬道,两旁栽满了月季,从我站的地方穿越后院大门可偷窥到里面的动静。香房的木格子窗推开了,紧接着一个穿大红灯笼裤、脚登趿拉板儿的女人挎着竹篮摇摇摆摆走了出来。她看上去很年轻,高挑而瘦削,长发蓬乱地散在腰后,面容憔悴,眼睛微肿。我故意啃啃两声,她抬头散漫地盯了我一眼说:这么早就来提牛奶啊?还要等等才行呢。为了不吓着她,我请求她带我去见她的母亲。她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指着身后道:喏,就在里面。踢踢嗒嗒走远了。

    颤微的“阿弥陀佛”仿佛凝滞了历史的无限沧桑随着禅香萦绕耳际,薄薄两片嘴唇那么虔诚地煽动,要念108遍呢。我坐在一个绣了莲花的圆垫子上,昏昏忳忳地就要瞌睡。老妇人止了声,拾起地上的拐杖,一手扶腰似要站起来,我赶紧上前搀住她的胳膊肘叫道:妈……她一个趔趄差点挣脱我的搀扶。屋顶漏下来一大束光,粒粒尘埃像白色的蒲公英种子栖息在母亲的发梢和睫毛上面,她在光里,我在暗处,大有一种浮生如梦之感,母亲一掉泪,人就矮了半截,倒伏在我的胸前,遽然响起揪心裂肺的一声喊:我的儿呀!

    母亲的身子佝偻着像一把断了弦的弯弓,一瘸一跛牵动着面部神经,脸上掉尽了肉,只有两个眼袋沉沉地挂在鼻梁两侧。我不清楚她得的是什么怪症,竟然“造化”成这副模样。她情绪缓和下来后调侃道她是被上帝狠狠咬了一口的苹果,看起来上帝对她是太宠爱了。她竭力要让我明白安时处顺,命运这玩艺儿是天安排好了的,先前我的走失及未卜的生死折磨得她掉光了头发,自病后她开始读老庄参禅静思才有所解脱。她避而不问这些年我在何处和什么人共度,但舒莎的眼睛不依不饶地盯住我,狐疑而不怀好意:二姐,那些人?那人?对你好么?

    牧场交给舒莎在经管,雇了三个工人,但买马、卖马、配种、拉料事无巨细她皆躬亲,忙碌了一天再晚她也会在大饭桌上一笔一笔地记帐并安排好次日的工作。有时,我被她粗大的嗓门慑住觉得真是无理无礼。她对母亲、父亲大声呵斥也似习惯使然,有一次我看不过了愤慨道:爸爸妈妈到底怎么着你了?他们即使犯下弥天大罪,也是你的父母,你不孝敬他们孝敬谁去?舒莎指指父亲,再指指母亲:愚孝!……我的二姐,我的女大博士,瞎哄哄啥呀?这些年来你不在家,我就不和你一般见识了,不知者不为过嘛。等舒倪放假回来,你慢慢问她吧。

    父亲全然变成了一个酒糟。舒莎心情好的时候从市场上捎回几斤农民自酿的葡萄酒。递出去不松手,遥遥地唤住我:二姐,你看好了。父亲堆满谄笑,接住酒瓶,摇头晃脑,喋喋不休地道谢。舒莎屁股歪坐在廊檐下的大木桩上,扭过头,放肆地一笑:舒常庆,你真是条老狗,摇尾乞怜的老狗。德性!滚!滚到屋后面去喝!

    龌龊。我看不下去,拿起椅子上的书就要走。舒莎三步并作两步窜到我的跟前:哟!读林语堂的英译本呢,想当初我还是他的崇拜者哦。那个老太婆不让我辍学的话,不是说大话,现在我读的中文书你不定懂呢。听她信口开河,我没那份耐心,急匆匆向草场上走。身后传来笃笃的马蹄声,一阵黄沙卷到了半空,抖落下舒莎狠狠的话:吃我的,喝我的,甭给我装什么君子。惹急了,我什么都给你撩出来。

    是夜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泥土和杂草的强烈腥味被雨避进来,室内流动着令人烦闷的气息。过了十点楼梯口终于静寂下来,窗户一扇一扇关上了,灯拧熄了,渐渐的有了鼾声。我摸出手电筒,披上雨衣,捏手捏脚推开大门反锁上,径直奔向通往埃斯村庄的羊肠小道。

    老爹的大院灯火通明,挂在外墙的两只狼头睁着凶悍而忧郁的眼睛,歪扯着脖子在做仰天哭嗷状。这是当地艺人的天公之作,用其他动物的骷髅和毛发制成,百年之后仍然神色不改,忠诚地守卫着这座老宅子。这里的人以狼为图腾,很小的时候老爹就告诉我,我们是狼的后代。

    他系着睡袍在书房里来来回回地走动,胡子拉碴,头发也长过了耳垂。他一看见我,摊开双手怒吼道:你还来这里干嘛?回你的家去!他的眼睛燃烧起狼在撕裂猎物之前的那种残暴之光,我扑上前去,伏在他手臂里啜泣。他推开我,咬着牙,一字一顿道:别逼我!那语气含着一触即发的爆破力。我哆嗦不止,乞望着他的眼。

    下贱的狗!猪猡!他说着却捧起我的脸仔细端详,神色萎顿下来,一扫凶神恶煞的故作之态,憱然嗫嚅道:原谅我,四篓,我的小宝……他用他的络腮胡使劲摩挲我的眼,试图擦拭掉所有的泪水。

    窗外什么重物掉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唬得我和老爹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去,雨丝横七竖八地划在玻璃上,一团黑影一闪即逝,只有那盏黄彤彤的路灯还孤独地摇曳夜色中。草原的微温乍凉的原始憩息虽然已经包裹了他,他还是会神经质地冒出一两句:什么小丑,丑得不能再丑的蹩脚鸭,嫁不出去的老处女。下一刻,他却深情款款地自怜自责,是他害了我的一生,他的不可告人的秘密毁了他也毁了我。我是他的唯一亲人,在不久的将来或许他也将是我的唯一。天将破晓前,我必须动身离去,他拍桌摔椅,恼怒不堪:走了就别再回来!

    我还是要走,走了又回去。夏天一晃而过,秋也深深了,老爹领到了第一笔退休金。他说送我去北京大学攻读现代汉语,也就是说在我35岁,花凋玉残的青春末期,捧着两个博士文凭走进梅影疏落的大中华院子,在彼处消耗掉三到四年的光阴。

    活着很乏味,心如枯槁。但我还是愿意这样去做,老爹要我为名斗智,我就去为名斗智;老爹要我默默一生,我就默默一生。他是我的天,岂可逆天而为?

    舒莎极力反对我去中国,她不是舍不得我这个人而是舍不得花一个子儿。舒倪的长假安排在来年的初春,整个冬天母亲显出不同寻常的惶恐,不再和我谈经论史,长日长日地在香房打坐。舒莎有她反对的理儿,每到缠绵的雨季我都会想起她讲给我听的故事,我对檀香过敏就是在那个雨天的午后开始的。

    舒莎说你这没心没肝的怎从不问大姐去哪儿了?她的蛮横不可一世的脸在雨色的映衬下顿时愁云笼罩,两颗晶莹的泪滚到唇角:大姐早死了啊,骨灰撒在洛洛尔小河里。她是被母亲逼死的!大姐根本不喜欢赛马,摸不清马的习性,不出事才怪。那年她刚满二十,为了参加国际比赛,母亲还专为她聘请了赛马俱乐部的一位裁判作教练。三十九度的高温,经得住几个小时几个小时的折腾么?没有母亲的传话,连教练都不得说停。那马被太阳烤得兽性勃勃,红了眼睛地横冲直撞,硬是活活把大姐踩死了的。母亲把她的遗骸停放在香房里,通夜焚烧檀香超度亡灵。我十三岁就跟在母亲身后去讨债还债,有时遇上泼赖户让对方打得体无完肤,有时也把对方打得断胳膊断腿。舒倪小时候就是个病拖拖,风都吹得倒,也许正因为这样才得到机会逃离樊笼,安安心心呆在玛利亚女子学校读她的圣经。到了十七岁初晓男女情事,我爱上了来这里买小马驹的农场主的二儿子亚历山大。两家父母默许的情况下,我们交往很顺利,又过了两年该谈婚论嫁了,母亲通过我的教父向亚历山大的父母放出口风,结婚前必须帮助她扩大牧场,送她二十匹母马。谣言四散,人心不足蛇吞象,娶中国女人刘毅英的女儿先得送她二十匹母马。谁还看得起这样的人家和这样人家长大的女儿?我恨透了老太婆,她把我牢牢捏在手掌心,生怕我做出越轨的事。父亲就是让她搞得神经兮兮染上酒瘾的,那糟老头想想也怪可怜,大冬天回来晚了脱得赤条条让老太婆验身,嗤!那种事也好让女儿们知道?说出去更让人贻笑大方。亚历山大你见过的,上个星期还来买走我们三匹马,红胡子卷头发身材不高老实人,烟杆不离嘴的那个,想起来了?三个孩子的爸爸了。你别看老太婆现在整日个吃斋念佛和你高雅起来,没事就谈中国文化,她那是装模作样骗骗她自己连带骗骗像你这样幼稚可笑吃饱了撑着的人。

    雨滴纠缠不休地打在屋顶,四周弥漫着一股木料腐烂后生菌的霉气。人在破败的棺材里,棺材在牧场上,牧场漂浮在茫茫海涛中,生和死实在没什么区别。醒着的人还在做梦,梦里的人不晓得真实和虚假。舒莎是死过的人,我呢?也许她嫉恨我澄澈宁静的眼波,补充道:别打我的主意,钱好挣么?我把自己卖了才得到的这份家当。

    我笑笑,见她恢复到商人精悍而狡猾的非常实际的一面,漫不经心地说:难得你耗费心思,我有钱。

    她若有所悟,仰起脸来:噢……那我明白了。

    我终没等到舒倪的归来,在中国元宵节后的第二天从伦敦直飞BJ忙着去北大报到。耳边却一直萦绕着舒莎阴不阴、阳不阳的笑,她让我不得不感到害怕。想不到她在跟踪我,连老爹的姓和职业都调查得清清楚楚。但有些东西是超出她想象能力的。辞别老爹回到家已经午夜一刻,舒莎站在门背后吓得我几乎失声尖叫,她嘿嘿干笑起来:走夜路都不怕遇到鬼,还怕人不成?怀特就是给你钱花的老情人?看你们哭哭啼啼,难舍难分,不如不走了。何必搞得这么神秘,公开了也没人说你什么。他对你多好呀,就是老了点。我打断她的胡闹,推她出门,她的怪笑搅得我彻夜难寐。

    奇怪的是下了飞机我并没见到臆想中的大中华。北京城四处是人,四处是车,全世界的咖啡品牌都标记在霓虹灯箱里,好不热闹。还好,我未曾迷路,出租车司机哪会不知道北大的?!

    最让我担忧的事还是发生了。突然地,老爹不再打电话给我,写过去的电子邮件也是泥牛入海。三个月后我收到舒莎的来信,信中详细陈述了警察是如何在老爹的宅邸找到我童年的照片和证明老爹犯下罪行的手写日记,老爹趁人不备跳楼身亡。舒莎的字里也是笑:我知道你不愿他死的,我还知道他很爱你。我得不到的东西,你也别想得到,谁让我们是姊妹?!

    我这一辈子都不想再见到这个女人。既然我的天都不存在了,还有什么“道”留给我去走?我大病一场,靠在学校宿舍十五楼阳台的水泥栏杆上俯瞰北京城,寥廓的天空缕缕红紫的烟雾上升——这是工厂里排放出来的废气,因为太远了倒给人一种童话的幻象。我揣着耄耋之心怀恋玛谢尔平原上逍遥自在的鹰隼。

    老爹存在我账户上的两千欧元已用去大半,勉强还可维持一学期,我不得不为以后的生计着想,把在中国见到的听到的稀奇古怪的事编造一番向海外各杂志社投稿。其实,这类无聊的稿件并不比古墓小说高明多少,写的人是不问良心的。

    失去老爹后,我开始走一条堕落的路。

    我的师兄泥不二是个丑人,一米九的个儿体重120斤,暴牙招风耳,也只有他那老婆把他当个活宝。(泥不二一是出于人道主义精神,二是遵从师命,对我这个师妹还是挺照顾的,吃香的喝辣的从不落下我。)他的师叔丘子执教于鞑杩大学文学院,主讲儒学。我认识丘子教授的时候,BJ正飘雪,确切地说我只见到了他眼镜片下两只黄豆大小的眼睛,他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不停地擤鼻涕,不停地道歉:不好意思,真不好意思,感冒了。泥不二在他师叔面前很随便,喋喋不休就像煞车失灵的拖拉机吵得我耳痛,后来他告诉我他们在构想建立新儒家哲学思想,笑煞我也,就他和他那个装在套子里面的师叔?得了吧。

    丘子是来参加一个学术会议,赶巧我们老师这几天却不在京城,临行前,我和泥不二去送他,他从裤兜里掏出两张小纸片,塞了一张给泥不二,手中还握着一张,神态有些不自然,说道:这是同事帮我申请的电子邮箱地址,我对计算机可是一窍不通。小舒,不二,以后多教教我呀。车开动了,泥不二抖着纸片向我眨眼:你看我这师叔,有意思吧?!

    话说有一次丘子的弟子来看他,把他约到火车站附近的依藤百货商场顶楼茶庄喝茶,那弟子趁老师去洗手间方便之际,提起老师搁在桌子上的公文包溜之大吉。丘子出来左等右等不见他的爱徒,钱包和手机都在公文包里,他自感蒙垢无地自容,一边向回家的路走一边清夜扪心,用了五个小时横穿鞑杩城,因为平时怠于运动又加之气淤胸间,推开门着实吓了他那娇妻一跳,情急之中就要拨打120。这时候他的'逆子”表现出超常的冷静,把老子扶到沙发上,待他缓过气,脸上有了血色,递上一杯温热水嘱咐他徐徐喝下了。(丘子对我师兄说过,他那儿子总把老子当作不共戴天的仇人,平时是三句话不投机就大动唇舌干戈。)虚惊一场,他的娇妻还怕丘子心中搁不下这羞辱,忙着用舍财免灾之类的话来宽慰。又过了许多时日,他倒自个儿把这当笑料说给我们听呢。

    泥不二意犹未尽,又从书包里捣腾出一个可以上锁的塑封笔记本,打开来,抽出一张照片。我斜望过去,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照片有点泛黄,背景是云雾袅绕中的山巅,一前一后站了三个人,其中一人作了个金鸡独立状,面部表情很是滑稽,一人长发飘飘,宽大的白衫白裤,酷似个道人,另一人我是认识的就是我的尊师。泥不二翘起眉毛,似乎在问,还没看出个所以然?见我索然寡味的样子,收回照片,低声嘟哝道:不过是想让你见见我师叔的庐山真面目。我问他是哪一个,他生气了,看不出来么?那个金鸡独立是我,一个是师父,余下的那个当然是我师叔了。

    几年前拍的?

    他想想回答道,有五年了。

    其实,我很想问他丘子是不是少年泻顶。看他那鼠眉贼眼老没正经的丑陋相,话到嗓子眼儿都不敢吐出来,他听了会怎样想我?

    BJ真冷啊!乱不完的朔风。泥不二一放假就回陕北黑风窑去了,校院里难得看见一个人影。雪把空气过滤得干干净净,隔着几条小径也听得见一个小女孩在反反复复地练习一首日本和歌,虽然还未脱童声,那绵长哀怨的旋律被风带远直使听者全身竖起鸡皮疙瘩。我不曾想到居然还有人为之簌簌泪下,而且那个人就站在我身后,一个中年陌生男子,他的鼻尖冻得通红,因为哭过眼眶也有点发红,面色苍白,那刮过胡子留下来的青茬使这人越发显得潦倒可怜。我还是第一次看见男人的泪水,尴尬着冒出一句:先生,您没什么事吧?他抬眼望着我,诧异道:四篓,你不认识我啦?我是丘子啊。

    我们去一家涮羊肉火锅店,点完菜后他要了瓶二锅头。喝完这一瓶,我真担心他的胃会不会烧坏。傻妞儿,这才叫酒,老外喝的葡萄酒算什么酒呀,饮料!既然他都这么说了,我何必再杞人忧天。我以茶代酒和他举杯齐眉,三杯后,他的舌头变得灵活起来,海阔天空谈开了。我这才知道他是专程来找我师父为他的新着《九评新时期文化重建》写序的,却又吃了个闭门羹,心里颇不是滋味。师父觉得他书里的有些观点不符合当前的国情,旁敲侧击在信里提醒他,他不但不听,还据理相争,师父只好避而不见了。

    他吃得很少,不说话时就埋头喝酒。锅里的热气阻碍了我们的视线,我们都是深度近视,摘下眼镜后,他看不见我,我看不见他。他突然改变了激昂的语调,说,四篓,我很喜欢看你低眉顺眼的样子,你的一颦一笑真是迷人呢。我羞得脖子根儿都红了。

    第二天再见他,他好像已不记得昨夜说过什么话,腼腆而拘谨地和我握手告别。我不知道他的书出了没有,有时候脑子里突然地就会浮现出他那张落寞而忧郁的脸。

    一个寒假我都在等他的信,什么也没等来。醉汉的话是不可信的,这是至理名言,偏我忒傻,冥冥中就觉得他同我一样也在饱尝相思之苦。

    开学后,泥不二帮我找到一份兼职,一对一辅导高中生英语,收入非常可观。我辅导的这家,母亲为让女儿考上重点大学还特意在学校附近租房。有一天补习完后,那母亲送我下楼,手指着前方:看见了吗,那个穿红色防寒服的大嫂,她老公是个蔬菜贩子,河南人,儿子没考上大学跳楼自杀了。她无奈地摇着头,甚至是一种绝望:有了文凭才有未来。

    补习了一段时间,我发现那孩子心思全不在书上,总是一副没精打采、吊儿郎当的样子。天下偏有那么多巧合,一天下午我去王府井想买条牛仔裤,居然看见她挂在一个男人的臂膀上,那个男人最多三十出头,一脸横肉,一看就不是正道上做着光明磊落的营生。他们也走进这家小店,唬得我赶紧抱件衣服躲到试衣间。晚上我去她家,顿时闻到了股硝烟味儿,母亲说,宛儿,到时间了啊,和舒老师到里间去。女儿啪啪啪不管三七二十一,推倒桌上的一应学习用具,粗着脖子嚷道,我不要用你卖的钱去读书,再逼我,我就从楼上跳下去。我的事不要你管。母亲羞愧地望了我一眼,跑进厨房拿了洗碗用的塑料长刷,象征性地打在女儿的屁股上。女儿像占了理,撒泼撒赖逼着母亲打死她算了,看母亲消遁了锐气,提起书包就往外跑。我和那母亲追她一截,没追上。那母亲拉着我的手,坐在小区花圃旁边的长椅上,凄凄惶惶地向我倒苦水:她的家在扬州乡下,结婚后,她和她的丈夫双双来到京城打工。他在建筑工地砌砖,她给人带孩子做家务。女儿长到两岁,他却因塌方活活压死了。为了呆在京城,为了让女儿上学有出息,她做了暗娼。一做就是15年,孩子长大了,懂事了,她想收手又无法收手,做着这行还勉强可维持生活。真不做了,帮人带孩子的钱哪里够交女儿的补习费。女儿却并不懂得母亲的苦衷,一味来伤她的心。

    这些话比剜心还痛。

    当夜,我毅然给丘子发出一封邮件:20日19点50分到达鞑杩城,请务必前来接机。我的手机号码131xxxxxxxx。

    “鞑杩城风雪交加,交通不便,请推迟行程。19日,丘子留”看到他的回复,人已在机场。他的光滑的前额和灰白的长发像一艘帆船飘荡在人海之上,一股暖流传遍全身,我奔过去,把头微微贴近他的胸脯。他亲切地嗔怪道:还以为在国外呀,我们握握手吧。他的手细而长,寒意浸骨。

    上了车,我发现他手里还紧紧拽着一个塑料袋,问他里面装的是什么,他笑而不答。车像只蜗牛缓缓地驶出机场,举目能见的是寥若星辰的高楼,树木以及低矮的建筑物全都挂上了厚厚的雪衣,从远处看,车就像在雪里游泳。我说这么大的雪啊,再过几天岂不要封城?他焦虑地点点头,就是嘛,让你不来你偏不听话。

    那你不是也来机场了么?我反问他,拉过他的手十指交叉,真冷啊,属蛇的吧?怎么一点温度都没有呢?他试图抽出手,我说,就这样,暖暖你,趁势靠在他肩上。前座出租车司机笑出了声,窘得我们什么都不敢再说了。

    一个小时后,我们到达了鞑杩大学外宾招待所。我的房间正好在走廊的尽头。

    他在我脱大衣的当儿已插上水壶的电源,壶里的水咕噜噜响起来,听着有种回到家的错觉。我倚在床沿调电视,寻找音乐台,他递给我一杯水说,调了蜂蜜,你喝蜂蜜水么?我猜想他先前手里提的塑料袋里还放有其他东西,走到茶柜前掠开袋子,果然,里面零乱地倒着几袋干果和薯片,还有两大瓶即饮牛奶。他额头涔着汗,不好意思道:虽出门在外还是要注意营养,女孩子嘛都爱吃点零食,我就随便买了这些东西……我把指头贴在他唇上说,二十五度,你还冷么?把大衣脱了吧。

    窗外种着很多树,树枝上的雪被风一大块、一大块地吹落,隔着双层玻璃听不到簌簌而下的响声,婆娑的影子打在窗上使人觉得寒夜渐深。他特意指着树林中的一大块空地说,那里是个鱼池,你白天别去。

    也太危险了吧,都不放个警示牌之类的。

    学校放假了,人手少,雪来得急,管不过来。

    我们一人端个杯子,伫立在窗户前。你在寻找什么,四篓,告诉我,你的样子好累。他转首逼近我的脸,我拧紧眉头垂下眼帘不想让他看得明白。心里真难受,憋得慌,他使劲抓挠心窝,接着说,我怎么像是早就认识你呢?我真怕这样待下去……四篓啊,四篓……他的呢喃,他的呼唤让我心跳不止。你在寻找什么呢?你这小怪物,真会折磨人,我要死了啦。

    他的手箍紧我的臂膀,左右摇晃,你怎么不说话了?你要告诉我我是不是一厢情愿,把我推到门外去,快呀。他的腿一动不动,把我摇得更厉害了。

    我颤抖着解开他衬衣的第一颗纽扣,被他揽腰一抱塞进了被窝。猝尔,他拧亮床头灯,跪在床的中央,望着白色床单上殷殷血迹,惊恐地瞪圆了眼,双手紧紧扪在脑门上:你怎么还是……我不是造孽么?!

    他仓惶而逃。

    这是我的新婚之夜,他有妻,我知道,那么我就作妾吧。中国男人不是喜欢三妻四妾么?走廊里谁在哼哼《哀歌》:

    近日我常想到死亡的事情。

    从前我们也谈论过死亡。

    ……

    让小鸟来到我的枝上,唱它们临终的哀歌,

    ……

    我翻身,把头缩进鹅绒被,闭上了眼:让我囫囵睡一觉吧。

    第二天早晨起得很晚,错过招待所用餐时间,大厅里空空荡荡只有一个女孩站在收银台手捧着《读者文摘》,抬头看见我,热情地招呼道:舒小姐,早上好,您的信。

    “睡得好么?我在学校后门等你——丘子”

    从招待所出来,一条大道直通学校后门,他果然木楞在那里。我要对你负责。一见面,他就赌咒发誓。我说,你累不累?怎不问我要去哪里?

    去哪里?你打算去哪里?人生地不熟的,别乱跑。

    我都35岁了,你怎么把我当小孩子看?天南地北都走过了,还怕一个鞑杩城?我去买机票。

    他忙着道歉,劝我先别走,以为是昨夜的事惹我恼火了。这时停下一辆公交车,他拽紧我的手,上了车,挤挤攘攘站在司机背后,也实在没落脚的地方了。我的意大利虎纹皮包夹在竹篓和人的腰杆里,拔也拔不出来,只好眼睁睁看见它憋得变形。丘子揶揄道,你这样子别人一看就知道是西人,穿金戴银,指甲涂得像金属片,裤脚大得成了渔网。我都这样了,他居然幸灾乐祸,气得我七窍冒烟,直用眼瞪他,唠唠嗑嗑哪还像个教授。

    车一路颠簸,不知要去何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他和我。我依然站在原地,他让我找个座位坐下,我装没听见,盯着窗外看。他的低缓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我噗嗤笑出声来:附庸风雅,公交车上听人吟诗还是头一遭。他见我笑了,说,马上就到了,我带你去看老城。

    车轱辘远了,留下乌黑的齿印。飒飒寒风袭来,只得背风而站。我抡起包向他左右开弓,他躲闪着,嬉笑不止。流氓教授!流氓教授!我还没找你算账,你倒先得瑟起来了。他看我骂得急赤白脸,严肃了不少,说,我还真是带你来看看这古城的,有两千年历史了呢,你不感兴趣?风吹得更猛了,他缩着脖子,我缩着脖子,小小的车站前面堆着灰砖黑瓦,旁边一条石板巷蜿蜒延伸,缺了棱角的屋檐,脱了漆的木门,空空荡荡的雕花窗依稀残存着历史的气息,看着,看着,我突然觉得人生真是滑稽可笑透顶。走近了,只见巷口两道圆石柱上分明刻着:

    去何方何方去便能悟透世界

    来此地此地来亦难看穿人生

    三年后,我故地重游,发现巷子的尽头还刻着:

    心海波澄众妙齐彰

    灵山法会千秋未散

    豁然醒悟到这古城不知留下了多少圣贤之人的足迹,那时的人们肩扛锄犁,穿越禅风中;那时的真人日无忧,夜无梦。我站在一堆废墟上寻觅历史的一个罅隙,妄想溯流而上。风萧萧兮,吹散我的长吁短叹。那时,丘子夜夜怀抱着他的爱妻轻飘飘的身子,极尽夫道。

    我和丘子保持着一米的距离一前一后走在阜口小街,琳琅满目的小商铺,古玩、书店、花店、杂货店、洗衣店、理发店、流行音乐卡拉OK……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比欧洲的一个市镇还热闹。我驻足询问音乐店老板一盘美国乡村CD要多少钱,他伸出三个指头,我说三十?他嘘了声:三块,要么?他熟练地找出一盘,一试听效果就和原装碟一模一样。掏钱拿碟出到店外,哜哜嘈嘈的人流中哪还看得到丘子的白头。

    外宾招待所餐厅也就是留学生餐厅,小包间全坐满了人,大堂的三张大圆桌老的少的吃得正欢。我挑了个靠角落的桌,点了一盘白干烧牛肉,就开始静静地等。原来的三桌人散了,又来了一拨人,眼见他们也酒足饭饱,我点的菜还未上。只好斯斯文文地唤来服务生,待我饿得头昏眼花,那小姐端来一盘豆腐烧肥猪肉,唬得我当面就要呕吐,举箸难下。

    回到房间,狠喝了杯牛奶,补好妆,左等右等不见丘子来,溜达到校门口的一家理发店洗发。老板递水,递杂志,极力怂恿我染个“金碧辉煌”,我说简单吹洗一下就够了。他仰着脖子,对阁楼上喊,小弟,有客人啦。咚咚咚咚下来一人,参差长发掩了半边脸,细着嗓子问,哪里呀?老板堆着笑,殷勤不减:这里呢,真是的,快过来!带女士上楼去洗。他哈着腰继续说,楼梯有点陡,慢慢上去,别摔了。

    楼上布置得很干净、雅致,那个小弟举手投足都给人小心翼翼的感觉。我问他多大了,他说15岁,可能是诓骗的话。他的手轻柔地按摩我的头部,按在肩上时稍犹豫了一下,问道,夫人是哪个国家的?我的心咯噔一下,头一昂,我还没结婚呢,你怎么就知道我不是中国人?他的笑在镜子里很灿烂:听你的口音呗,说得很生硬,难道我猜错了么?

    他光洁鲜活的脸的确很诱人,像T台上走秀的男模。他继续按摩我的颈项,带着不该有的亲昵和暧昧口吻说,你看我怎样?待会儿我陪你去溜马路。我嘻嘻嘻笑出声,他趁机对着镜子飞了个媚眼,说,看你笑的!有这样笑的么?

    我的爷,这是什么店?

    他足足在我头上忙了一个小时,临出门还非要帮我系好围巾。洗头的女人们齐刷刷歪过头,望着我们,我佯装镇定,把他微微向旁边一推,说,这个系法你不会,我自个儿来。往他手里塞了五十欧元,推开塑料帘子,头也不曾回,身后仿佛跟着小弟会说话的眼睛,娇滴滴带着毒。我挺胸收腹,目不斜视,迈着大步。真像个神经过敏的老女人。我在心里骂自己,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前后看了看,并没有人注意到自己。走着,走着,竟然小跑起来。

    我不停地问,这是你吗?这——是——你——吗?我跑过了招待所的大门,跑过了一个大大的水池,跑过了一个足球场,等到我再次路过招待所的圆拱大门,我决定进去。我的样子看上去肯定像是走投无路,万分沮丧,万分彷徨,万分疲惫,我希望进大厅的时候,不被人发现。

    丘子在走廊的尽头截住了我,急急巴巴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什么都不想告诉他,仰卧床上喘气。

    他说,你是我的第二个女人。这一生,我爱的女人也只有两个,一个是我的初恋情人,一个就是你。她那时就那么瞧不起我,认为一个农村中学老师不会有出息,说断就断了。等我博士毕业,留校任教,她居然托人做媒要嫁我。

    你忘不了她,说明你还爱着她。

    不,那不是爱,是恨。

    我听他讲过去的恋爱史,窗外黑蒙蒙亮灯了,他的精瘦的双臂撑在床上,幽蓝的光把他半边身子投在墙上,颇似一只猿猴。有时,他会剧烈地动几下,有时,趴在我胸上。我听着他心跳感知里面的沧桑。

    我忽然决定明天就走,鼻腔酸溜溜的,很想抱着他恸哭。但是,我说,你能请我去吃火锅吗?我真饿。

    他让我跟在身后,保持一米的距离,就像上午那样。人行道结着厚厚的冰块,稍不留意就会滑倒,他一听见我的尖叫就会止步回头看看,我跌跌撞撞很像根芦苇。一路行下去都没碰上一辆空车。一家小铺子门前的火炉上码着高高一叠蒸笼,冒着热气。我向着前方使劲叫,丘子,给我买个肉包子。

    黑黝黝的墙根儿冒出来一个白胡子老头,肩上披着条绿毯子,那毯子上沾满了泥浆,勾着背,捧着个铁罐儿,小声地说,先生,行行好吧。丘子在裤兜里摸摸索索,掏出几个硬币,哐啷啷丢在铁罐里,往老者手里塞了一大袋包子,始终没看那老者一眼。转过身,递给我一个,催促我快走。

    身后传来苍老的谢字。我抢到他前面,说,你就那么厌烦乞丐?看都不愿多看人家一眼。昏暗沉沉的灯光下,他的面部抽搐着一种努力想控制住的痛苦,他好像在思考,好像在梦呓,我宁愿躲在校园里,也不要出来。一出来哪里都能碰到叫花子,而我却只能眼睁睁见他们挨饿受冻。真恨自己无能。

    我不知道鞑杩城的真实面目,这冰雪覆盖的世界萧萧索索、冷冷清清,正慢慢睡去。当我想到那个花甲老人,不得不为他今夜栖身何处担忧,心情变得更加沉重起来。吃完饭,我们来到黑魆魆的立交桥下等车,突然,借着缓缓而过的车灯,我看到桥根儿躺着几人,心头一热,真想去一家24小时营业的超市为他们买一床厚棉絮,这念头忽闪即逝,我的皮鞋不防水,袜子已湿了,脚冻得僵硬,等不来车,我们不得不走路回去。

    现在我们是从另外一条路回鞑杩大学,看上去,这是城市主干道,连自行车道都修得很宽敞。他手揣在大衣兜里,尖着肩,不言不语走在我前面。我们越过一盏一盏路灯,仿佛走向无边无际的深渊。路上没有一个行人,他走着似乎已忘记了我的存在,始终低着头,不言不语。

    我第一次深深体会到多年前的那首歌《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的孤独凄怆之美。我是一匹狼,孤独地走在异乡的原野上。泪纵横在每条鱼尾纹里,明天这个时候,我是不是又在把他乡当故乡?

    两个人还在走,不言不语。

    他的蓬松的长发很柔很细,一根根散在我的臂膀上,蜷曲着身子像个婴儿。他说,她的病治不好了,他们过的是无性夫妻生活,他得陪她走完生命的最后旅程。他让我去鞑杩城外语学院教书,等他,等到我们大家都老了,就去环游世界,做野鹤闲云。

    我问他中午怎么不打一声招呼就溜掉了。他把嘴尖着贴在我的胸口瓮声瓮气道,接到她的电话不得不匆忙赶回去煮饭。

    明天早晨7点15分,开往榆林的火车轰-隆-隆抛下一把白烟离开鞑杩城。我会靠在窗上看着渐行渐远的轨道哭泣么?那个时候,他起床为她为他的儿子做早餐,到了十点左右,他便会到招待所来找我。那时,那时,他会不会捶胸顿足问苍天?

    师兄泥不二说过他的老家黑风窑紧临大漠,还残存着远古中国的风俗习惯,我决定上路,去睡陕北的大炕。我想对丘子说,相忘于江湖吧。他站在床尾,傻笑着跟我道晚安。

    明天,就是明天……

    脑子里有一幅画:一个老镇,一条小巷,漫天风沙,泥不二穿着唐朝的青衫和他的妻围炉小饮,木格子窗外无垠的灰灰的大漠。而我眼皮下是鹅毛轻轻的白云。前排椅背上的小屏幕显示:

    高度:8000m

    窗外温度:-49

    预期到达目的地时间:5:30pm

    目的地:伦敦

    哦,已经是飞翔在NorthSea之上了。

    我不知道这辈子还看不看得到塞北风光,将来的事谁料得到呢。冰和雪把榆林包裹了起来,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进不去,全城断水,断电。师兄最后一次电话上说,要请我吃会菜,会菜是啥口味儿?我的舌头上浸着空姐送上来的咖啡奶茶,便圆润了许多,地道地对她说了声“Thankyou!”她烂漫地问我那本《四书五经》是哪个学者注释的。我说是一个编委会编的,白色塑料袋里还放着《老子》和《史记》,她拿起来看了看,告诉我应该买xx的心得,我笑而不语。

    我嗅到了玛谢尔平原的芦根腥味儿,你嗅到了吗?我看见了幼时的鹰隼,你看见了吗?它遥遥地在几片云下嘶叫,然后盘旋于我的脑际。家,粼粼瓦屋的正中跳荡着一束白色的光,逼着眼睛而来,我赶紧戴上有色眼镜。

    我的项链上挂着门钥匙,丘子曾误以为这是当今最流行的款式。这把钥匙不过是欧洲最最普通的钥匙里的一把,千年前的欧洲人就开始用这种酷似十字架的钥匙。我取下来开了门,就像下午出去散步归来,高声地向客厅叫道,妈咪,我回来啦。一撮尘土落在肩上,手一碰,挂衣服的架子哗啦碎倒在地。

    回望身后,一串八字,那是我的脚印。风从破窗吹进来摇撼出骨关节咯吱咯吱的响声,蜘蛛为营的破楼闻不到一点肉体的气味。

    “刘毅英1935-2006”

    “舒常庆1930-2006”

    常眠于此,两个中国人,一对夫妇,我的爹娘。暮霭绕过这片公用墓园,天渐沉了。重门外有狗吠,有人语,我擦干泪,提起塑料袋,扛上背包。

    这时节,草低矮下去,路面冻得僵硬,闭着眼也能摸到埃斯村庄。舒莎当年骂我,走夜路鬼都不怕难道还怕人。而我确实不相信传说中的魍魉魑魅,径直跑向老爹的旧居。

    舒莎站在“狼头”下吸烟,硬而发亮的直发拢在胸前,微红的指甲抖了抖烟灰,又很专注地想着什么。

    舒莎,你怎么在这里?我使劲摇晃铁门,冲内大喊,快来开门呀,我要进来。

    她把烟头丢在地上,垫起脚尖一磨,捡起来丢进了旁边的铁青蛙嘴里。她的紧身束腰长裙随着腰肢的晃动而前后飞舞,唇和腮上的桃红使她看起来妩媚而温柔,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的身上散发出我久违了的巴黎DolceVita香水味,我没准备拥抱她,更没准备亲她的面颊。她的冰凉的唇贴在我额头。我微微向后一退。你不冷呀?穿夏天的裙子……这房子你买下了?她环抱着我的腰,把我往里带,什么都没说。

    红艳艳的巨型吊灯下,一个男子手捧著书在轻轻吟哦。舒莎弯下腰,向右旋转铜环,门悄无声息关上了。她的手指放在我唇上,努嘴做了个“嘘”。我把袋子和背包往地上一丢,冲了过去。

    老爹,老爹……你还活着呀?舒莎,我饶不了你!

    老爹惊愕中退向沙发的一角,并不理会我的狂呼。舒莎走上前来,从地上扶起我说,怀特和我准备四月份结婚。他匆匆合上书,道了声晚安,上楼去了,头始终低垂着,没望我一眼。而今,他的头发已长到了肩上,打了蜡,呈现出一个大大的向上翻卷的U型,他的脚步很轻,楼梯只发出类似牙齿上下磨动的极其微弱的响声。

    舒莎的全身在炉火旁温暖起来,连推带攘,让我躺在了沙发上。她单膝跪地,滚烫的泪水流淌在我的手心。姐姐,原谅我,我骗了你,我不该骗你的。其实,现在告诉你真相也无所谓了,你走以后,有一次,我去参加啤酒节,多饮了两杯,没来得及去洗手间,全吐在了邻座的那个人衣服上。这就是天意,那个人碰巧是老爹,碰巧我就爱上了他。为了让他死心塌地地接受我,我对他说,你在中国有了恋人;为你能安心呆在中国读书,我不得已写了那封信,措辞是歹毒了一点,要不你怎会相信我……你别嫉恨我,我肚子里有了他的骨肉,现在我连马场都不要了,就为和他安心过日子。我求你放我一马,成全我,成全我肚子里的孩子,千万别去找他。

    我抓扯着头发,一把一把扯下来,对舒莎怒吼道,你现在就上楼去,别再说了!舒莎丢给我一条毛毯:你今晚先在沙发上凑合一下,明天我给你单独准备一间卧房。她上去了,一会儿传来她和老爹小声的、激烈的争吵,听不分明,突然,舒莎跑下楼来,到厨房倒了杯红酒,一仰脖子饮尽了,又咚咚咚跑上楼,继续和老爹争吵。最后,我听到老爹很大声地说,我向你保证,好不好?你满意了吧?

    迷迷糊糊睡梦里,舒莎把我摇醒,催促我去浴室洗澡,换上她手腕里的那套淡绿毛绒套裙。我没理她,蓬散着头发,胡乱净了脸,连面霜都没擦就坐到了饭桌前。她小声嗔怪道,你看你,去一趟中国就变得这么邋遢了,哪里还像一个女博士?今天有客人来,你能不能换上刚才我给你的那套衣服?我气愤愤说,看不惯别看,少管我。她愣在那儿,满腹委屈地向老爹瞟了瞟,又说,别人看见还当我们家来了叫花子。老爹在读报纸,津津有味的样子,侧着头缓缓饮尽手里的咖啡,离开桌位,向花园走去。我和舒莎都盯着他的后背,舒莎说,怀特,披上大衣再出去。老爹仿佛没听见,把落地玻璃门一拉一推,点燃了雪茄。舒莎轻叹道,真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挪开椅子,就去取墙上挂着的一件男式披风。老爹却掐灭烟头,走了进来。

    我故意高声对舒莎说,我的中国情人叫丘子,是个教授,非常有学问……老爹打断我的话:莎莎,我去糕点店提蛋糕,还要去趟熟肉店。客人来了,先给他们1990年的Bordeux红酒,在地下室的左边第三层架子上。他弯下腰,轻轻吻了吻舒莎的唇角。我把咖啡杯子一推,黑色的液体溅了一桌子。伪君子!禽兽!我向他劈脸骂去,他刷掉过头,不冷不热说,你到现在才知道?

    一个上午我都呆在厨房里,捧着本破书。我五岁的时候,老爹就把这些儿童连环画和米老鼠的卡通书码在壁柜的最下层,让我搭椅子自己拿来看。这些书还在,缺角缺封面,不知被我曾经幼小的手翻过多少遍。舒莎进来几次催我去换衣服,最后不耐烦了,不再搭理我,放了几盘冷食和一瓶白葡萄酒,让厨房门虚掩着。我抬头就可见客厅放钢琴的角落,人越来越多,几乎是陌生的面孔。酒足饭饱后,他们笑呀,唱呀,跳呀。突然,《致爱丽丝》钢琴曲压过了鼎沸人声,仔细听,指法还不是很娴熟。我好奇地站到门后,罅隙里看到舒莎云鬓高耸,白皙修长的颈项特别惹人注目,她侧脸含笑望着老爹,老爹紧挨着她坐在长凳上,看来这首曲子她已熟谙在心了。我记得她从前摸都没摸过钢琴,能演奏到这个水平不知下了多少功夫。妒火怂恿我不顾一切冲了进去,哗啦啦的掌声后,舒莎牵着老爹的手,站起来屈膝道谢。

    我趁势霸占了长凳,用右手食指断断续续地敲键。身后响起舒莎尴尬的声音:这是我姐姐四篓,刚从中国回来。我闭着眼,头也未抬。老爹知道我在弹什么,他想躲也是躲不掉的,我要把他教给我的钢琴曲全部弹完,还给他,统统还给他。

    月光不要照进来。你惨白的光辉多像一块裹尸布。他和她拥抱着入眠了吧?墙上钟敲了两下,我狡谲地对着晦暗长空大叫:啊-呀!……

    她可能连拖鞋都未来得及穿,跑到走廊外回应我:够了!我受够了!你要弹就好好地弹,不要大吼大叫地发神经,这里不是疯人院!我看到老爹斜靠在栏杆上,穿着一件极其艳丽的丝绸睡衣,颔首碰到我的目光。心底哪怕一点点的勇气升起,恨他就好;可是,我无法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