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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幕 林

    石佗作为一个官场上摸爬滚打了三十多年的老官僚,本事还是有些的。

    他很快在二十几个大箱子里找出一卷籍册,迅速翻阅,没过多久,便查到需要的信息。

    石佗双手捧着籍册快步到景煊跟前,恭敬奉上,“侯爷请看。”

    景煊嫌弃石佗的一口黄牙,不愿教他近身,眼神示意南宫牛接过籍册,展开他看。

    石佗识趣地退到一边。

    景煊首先找到“彘”这个名,上数九代,看到一个名字,武氏禄父。

    禄父之下,都是彘犬牛羊等贱名,加以数字区别。

    依照《周礼》规定,贱籍罪奴当配以贱名,方合符乾纲地纪天尊地卑之秩序。

    这个彘,全名写作彘卯廿六。

    “武氏?”景煊心忖此人当是殷纣太子叛臣禄父,确是他的目标。

    他看向彘尸,有些惋惜,好歹是殷遗嫡裔,可惜已经死了。

    景煊问石佗,“叛臣禄父苗裔当下尚有多少?”

    石佗尴尬地笑,恭敬地说:“这个,下官需要查一查。”

    景煊点头,“速查!南宫将军可以协助邑长。”

    石佗同南宫牛一齐领命,“是!”

    两人立即招呼鲍伯、狄仲,叫来押送籍册的二十几个牙吏,又叫上三十几个利索的甲卒,开始清查籍册。

    景煊从锦囊里取出一只三寸长袖珍玲珑的木鹊,挨近嘴边低语,随后托起木鹊朝空中轻轻一送,木鹊展翅,直上苍穹,瞬间无踪。

    那木鹊会往洛京传去消息。

    约过去三个时辰,石佗扯着袖子擦了脸上的汗,轻呼一口气,终于查完了。

    他撇下几人,径自向景煊汇报,“禀侯爷,已经查清了,籍册记载,叛臣禄父苗裔计二千四百一十九人,嫡系计一人,庶系计二千四百一十八人。”

    景煊眉头一皱,“嫡系仅有一人?”

    “是,”石佗手指彘尸,“正是此子。”

    “什么!”景煊有些动容。

    他奉祖父之命,来沬邑正是为了取殷遗王系血亲,没想到这一支独苗,却已经死了。

    该如何是好?

    景煊思索片刻,问石佗:“叛臣禄父可还有其他嫡裔血亲?”

    石佗摇摇头,“仅余下这庶族苗裔计二千四百一十八人。”

    景煊背手走到台边,遥望贱牢,眉头紧蹙,半晌才下定决心,“人都带来。”

    “遵命!”南宫牛教石佗前边领路,招呼鲍伯、狄仲跟上,又教几个甲卒抬起装有相关籍册的箱子跟随,直奔去贱牢。

    他要去点名拿人了。

    南宫牛正要带走彘尸,景煊命他且先把彘尸留置此处。

    他走到彘尸边仔细观瞧,尸体心口处一个触目惊心的窟窿分外扎眼,脖子遭蛮力扭断。

    景煊莫名浮想起那个少年脸上狰狞的疤,不禁哂笑,“莫非是他的杰作?呵呵,怎么可能。”

    他总觉得少年与七个黑衣人同这具尸体有莫大的关系。

    景煊却不是神仙,无法未卜先知,只看石佗能否从那黑衣人口中问出一些关键情报。

    毕竟石佗可是那厮的好父亲,父为子纲,那厮自然不能忤逆。

    景煊心忖须把这具尸体带回洛京,交给祖父处置为好。

    天黑尽,亮起六百支火把,照得高台明如白昼。

    一阵风过,台下现出四人,同是一身青色长衫,飘逸出尘。

    他们师出同门,都是洛京阐宗弟子。

    为首之人叫贺定,与师弟徐绩、罗祜、叶俭。

    四人径直上了高台,没有受到阻拦。

    景煊率先揖礼,“见过四位师兄。”

    四人一齐回礼。

    景煊说:“师兄稍待,人马上带到。”

    他已经看见东边人影绰绰,正朝这边走来。

    “不急。”贺定说。

    景煊指向彘尸,问贺定,“师兄,可有妙术防止此尸腐败?”

    贺定呵呵点头,“自有。”

    他从袍袖里取出一个约三寸长的小瓷瓶,揭开瓶塞,朝彘尸上倾倒。

    药粉簌簌落在彘尸上,浸透皮肤。

    贺定收起瓷瓶,教甲卒给彘尸套上铁甲。

    他捏剑诀一指铁甲,发出无形真气,铁甲片刻熔成流液,整个紧裹住彘尸定型,变成一个铁棺。

    贺定从容收手,“如此,即可。”

    景煊赞叹,“师兄好手段。”

    贺定谦虚摆手,“谬赞了。”

    南宫牛吭哧吭哧走来禀报:“小侯爷,贱奴计二千四百一十八人,已经全部押到。”

    景煊点点头,命南宫牛把铁棺送去贱奴那里,又对贺定四人说:“有劳四位师兄了。”

    “无妨。”四人先行下了高台。

    二千四百一十八个贱奴挤作一团,三百甲卒围成铁牢死死圈住他们。

    大多数贱奴本来只是靠着栅栏凑热闹,莫名其妙就被抓了过来。

    有小孩吓哭了,呜呜啜泣,立即被女人死死捂住嘴巴。

    有男人交头接耳,细声嘀咕——

    难道看热闹也有罪?

    会不会挨打?

    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他们见那些甲卒杵在原地一动不动,像一根根木头桩子,胆子变大了些,议论得更大声。

    几个贼眉鼠眼的人悄悄朝圈子外摸去,甲卒转头一瞪牛眼,几个人立即缩回原地,瑟瑟发抖。

    一群人徐徐走来,立即吸引了大多数贱奴的目光。

    他们望着这群人,一个鼻子两个眼,无非衣裳华丽些,长得排场些,也没什么不同。

    甚至不如那套着铁甲的大木头桩子骇人。

    贺定向景煊附耳密语,景煊点头应是。

    贺定领着师弟三人,走到贱奴群前,点足七十七个甲卒,教其余甲卒全部退去。

    他从袖袍里取出八十一面半尺长小旗,自留一面,其余分给师弟三人同七十七个甲卒,仔细嘱咐完毕,八十一人环绕贱奴群有序站定。

    贺定眼神示意,南宫牛立即把铁棺放进圈里。

    七息,八十一人齐闭目,又七息,八十一人齐默念有词,再七息,八十一人齐喝高举旗。

    平空一声雷震,风乍起骤尽,八十一人连同二千四百一十八个贱奴销声匿迹。

    石佗、鲍伯、狄仲三人看在眼里,惊得目瞪口呆,心底各自赞叹,“到底是神仙哪,手段当真了得,我等凡夫俗子只配高山仰止,望之莫及。”

    石佗心有所感,一转脸发现侯爷正朝他招手。

    他立刻涎笑着屁颠屁颠跑了过去。

    石佗点头哈腰一拱手,“侯爷请吩咐。”

    景煊说:“那人……”

    石佗心思活络,脸色一正,恳切地说:“侯爷请安心,下官现在即去亲自审问那厮,只需一个时辰,不!半个时辰!请侯爷静待半个时辰,下官一定撬开他的嘴!”

    景煊也不点破,满意地刚想拍拍石佗的肩膀以作鼓励,又想到他那一口教人作呕的黄牙,顺势背起手,呵呵点头,“那孤就静待邑长的好消息。”

    ……

    吴珌彻底失去了大姐与二姐的一切消息,同时也断去了最后一只木鹊的联系。

    他左脸上的伤口仍隐隐作痛,却远远不及心痛。

    那群狗娘养的畜生,杀了他爹娘,烧了他家。

    “我一定要报仇!一定要报仇!”

    吴珌咬碎了牙,从怀里取出仅剩的七张符箓。

    有五张纸符是他自己炼制的,师父赐予的金符仅剩两张。

    那几个黑衣人修为明明远不如他,却因为身怀秘宝,打得他节节败退,还险些要了他的命。

    “狗逼东西。”吴珌吐了一口血污。

    他凭倚师父所赐金符无穷奥妙,才能一路逃出生天,可惜只剩下两张了。

    吴珌仔细贴身收好金符,这是仅剩的保命手段,在见到师父之前,一定要慎重使用。

    他想着去找师父替他做主,可又心系两个阿姐安危。

    吴珌想到惨死的爹娘,便折路向北去找阿姐。

    他大姐拜在匽山荟茗轩门下,二姐拜在燕山琼华楼门下。

    匽、燕二山同出一脉,南北纵横千余里,南山曰匽,北山曰燕,二山同气连枝,位于北疆极寒之地。

    寒风烈烈,裹挟着暴雪嘶吼,割裂皮肤。

    “嗬——嗬——”

    吴珌肆意吞吐风雪,激发着疲惫身躯。

    他已经冒着饕风虐雪在绝山之巅前行了整整七天,却不敢停歇。

    此刻,唯独一个信念依旧支撑着他踏出一步,再踏出一步。

    “阿姐,你们千万不要有事啊!”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吴珌开始默默数起自己踏出的步子。

    一步、两步……

    一百零一步、一百零二步……

    一千零一步、一千零二步……

    直到一万零八百步,吴珌终于再也无法坚持,身子不听使唤地朝前栽倒。

    在他上半身扑倒在地的那一刹那,漫天风雪骤然销声匿迹。

    他便听见了雀儿争鸣,嗅到了花儿芬芳。

    他强提精神,抬望眼,前方那广阔无垠的天地竟是青山绿水,鸟语花香。

    吴珌回头再看自己的下半身子,仍在凛冽风雪中瑟瑟颤抖。

    似乎有个无形之“界”分开了两方天地,一边冰天雪地,一边春意盎然。

    他曲肘强撑起上半身,奋力朝前爬,直到整个人都爬进了春风里,才翻了个身仰躺在地,望着天上白云飘荡,鸟儿翱翔。

    这里真气浓郁,吴珌虽然躺在地上,却已经悄然营运心法,吸纳真气滋补真气。

    他觉得精气神充沛了些,立即坐起身,盘腿正身,闭目凝神,双手捻诀安放膝上,静心驱动真元运转大小周天,疗养内伤同时固本培元。

    吴珌没有贪心,治愈内伤,七个周天运转完毕,即吐出一口浊气,完成炼气。

    他站起身,自忖应该离大姐不远了,越发心切。

    吴珌一路向北,穿过一大片遮天蔽日的幽森古林,望见一座山谷。

    他加速奔去山谷,进了山谷便看见一座古楼高耸入云,翠意盎然。

    前边立起一座十丈余木牌楼,牌楼上正中“荟茗轩”三个大字笔走龙蛇。

    吴珌步履不停,径自走过牌楼,走到古楼门前。

    仰望古楼,他是如此渺小,像只蝼蚁,抖动触角,锤响了紧闭的高门。

    “砰!砰!砰!”

    “姐!”

    半晌无人回应,吴珌又捶了三下,“姐!我是阿蝉!”

    他小时候因为特别能哭,而且号声嘹亮,所以被父亲唤作阿蝉。

    又等了半晌,仍无人回应,吴珌又要再敲。

    这次他抬起了腿。

    高门终于缓缓开启一逢。

    吴珌骤然瞪大了眼睛,直接一拳砸进门缝,“直娘贼!”

    一张符瞬间爆炸,烈焰焚烧。

    他扭身扯出一张金符捏碎,化作一道金光飞向谷口。

    吴珌看见了一个老东西丑陋的脸,他曾随师父见过那张老脸,是东岳苍龙殿孟章真君黄桏。

    老东西比他师父还要厉害几分。

    那一刹那,吴珌看出了老东西眼里氤氲的杀机,他已似惊弓之鸟,不得不逃。

    “无礼小儿休走!”黄桏须发张扬,一口气吹散烈焰,直接化作一道金光直击已经接近谷口的那束金光。

    “师兄!”荟茗轩主匽懿子贺英紧随其后,“莫要再伤了那个孩子!”她驾风遁去追黄桏。

    吴珌才飞出谷口,即遭一束金光击中右胁,金光携带无可匹敌的山海之力,撞断他数根肋骨,也破了他的纵地法。

    他当下自是不会纵地法,全凭师父金符神力加持。

    吴珌跌在半空,眼看身侧金光现出黄桏真身,急摸出最后一张金符,就要再催动纵地法。

    黄桏安稳停在空中,只自冷笑,取出一面铜鉴就照向吴珌。

    陡然一阵惊雷,天上砸下几个霹雳,直冲黄桏泥丸宫。

    黄桏高举铜鉴照向霹雳,黑光一闪,几个霹雳烟消云散。

    再看吴珌,他已经被一个大黑袍卷走,消失在天际。

    贺英赶到黄桏身前,苦劝,“师兄开恩,莫要再伤他的性命。”

    黄桏瞥了她一眼,冷哼一声,“张谌坏我大事!”他又化作一道金光去追那大黑袍。

    贺英未能及时救下爱徒的性命,本就追悔莫及,眼见又难保全她亲弟的性命,心里着实苦闷至极。

    “黄桏师兄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刻薄嗜杀了?他当年还不是这样的!”

    贺英不得其解,只好驾风遁再去追,再去劝。

    现在只希望张师兄保住那孩子,毕竟那是他的爱徒啊。

    大黑袍猎猎作响,吴珌嗅到熟悉的气息,抬头望见张谌的三缕长须迎风劲舞,愣了一下,突然像个孩子悲痛哭号:“师父!我没爹娘了、我没爹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