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幕 山
沬邑南城外,贱牢,西一百五十步,筑起一座圆形六尺高台。
高台下,有六百带甲军卒列阵守卫。
高台上,景侯煊背手静立,遥望贱牢若有所思。
景侯煊,当朝大冢宰嬴假王贤之嫡次孙,周岁即封建景国侯爵,舞勺之岁就国,曰姬姓景氏,至今已有八年。
景煊身长八尺八寸,面如冠玉,静若清泉,宁谧深沉。
他从天将明、暴雨将歇时开始等,等那沬邑邑长石佗过来,约莫已经过去一个半时辰,不见人来,架子颇大。
天大亮,贱牢变得热闹起来,有大队甲卒冲进贱牢四处搜查。
贱奴们纷纷被气势逼人的甲卒惊醒,怀揣着疑问又开始新一天的乞讨觅生。
老九不知从何处跑来,发狂一般“吱吱”地大叫,冲向大队甲卒。
一个甲卒迎面抬脚,直接蹬在老九心窝。
老九捂住心窝悲怆到地,嗓子里仍断断续续蹦出“吱吱”的声音。
甲卒们继续去搜查。
老九蜷身在地挣扎半晌,无人管他,渐渐没了动静。
有熟悉的人悄摸喊了声,“老九?”
老九纹丝不动。
又过了半晌,有几双手争抢着剥去了老九身上的烂衣,只留了块遮羞布。
他已经死去多时了。
没人再管老九尸体,时间一到,自有来收尸的。
有好事者发现西边百步外还有大队甲卒,立马带头吆喝着大伙儿一齐涌到栅栏边眺望。
他们大多数没敢出栅栏,有极少数胆大者翻过栅栏,也没胆脱离太远。
这栅栏插在这里已经几十上百年了,平日里是圈着他们,现在反倒成了他们的依托。
挨着栅栏,他们就觉得心安,也敢去观望那些咄咄逼人的甲士,权当是凑热闹。
今天贱奴们难得长了大见识。
先是神仙打架,在天上飞来飞去,现在又来了这般多军卒,还搭起了大台子,也不知道要做什么事。
贱奴们交头接耳,叽叽喳喳,争论不休。
台下一阵风过,现出一个丈余高,身似铁塔的黑甲士。
黑甲士名叫南宫牛,为景煊的贴身侍卫将军。
南宫牛,人如其名,壮硕赛牛,勇武有力,两个拳头攥住了,比景煊的脑袋还要大上一圈。
他吭哧吭哧快步上台,走到景煊身后,十分恭敬地单膝跪地,抱拳禀报:“回小侯爷,属下无能,追丢了。”
约两个时辰前,景煊一行初来乍到,正巧撞上七个黑衣人围攻一个少年,少年左颊有道猩红伤痕分外扎眼。
他们各显神通,景煊一眼便知他们是炼气士,只是不知道他们为何生起争端,有心凭恃景侯声誉调解纷争,倘若化干戈为玉帛,自是一件美事。
他还未及开口,不料那个少年竟发疯一般,直冲他飞来。
景煊虽然已经是炼气八重境,却自恃身份,没有立刻出手,而是从容不迫退让一步,大铁塔南宫牛当即大喝一声,迎向少年。
九百甲卒,有六百团团拥护住景煊,三百拒向少年及七个黑衣人。
七个黑衣人穷追少年不舍,竟也无视景煊,更无视南宫牛及三百甲卒。
景煊看在眼里,自忖这些炼气士当真越发目无法统,肆意轻视他这堂堂一国重侯,又想到祖父在朝堂之上面对的无尽挑衅,不禁忧虑革新天下仙门,迫在眉睫!
此刻,他再看少年与七个黑衣人,顿觉他们是那般渺小,形同蝼蚁,完全不值得他注目。
景煊已经看出少年不是真的为他而来,只为借他声势引发乱子,好趁机脱身。
南宫牛却较真了,气势陡然一横,暴吼出声,祭出兵器偃月刀,刀气迅猛无敌,照少年的头就砍。
少年催动符箓,身似燕子机巧,折身闪离,七张符箓黏在偃月刀尖。
南宫牛奋发全力一击,刀势已成,即便斩空,也无法及时收刀,只能让这一刀斩落下去。
不料,一个黑衣人紧在少年身后,少年闪离,这个黑衣人却避之不及,径直撞上这一刀。
黑衣人有恃无恐,冷笑一声,直接祭出一把宝剑,挑向刀尖。
在黑衣人看来,区区一介莽夫斩出的平平无奇的一刀,何足挂齿?
他毕竟是炼气六重境,一重境便是一重天,自有云泥之别,凡夫俗子终其一生也休想攀登至他所在的高峰。
遑论他手中六仪宝剑,乃师兄所赠名山玄铁,历七七四十九天抟炼成就,当是极品真宝削铁如泥。
他只需用三分气,一击便可把眼前这刀挥作两段。
刀剑相交,刀上符箓瞬间燃作飞焰,点燃刀锋。
“砰!”
惊天巨响,这一刀竟莫名带起滔天巨浪般狂霸威压,势压宝剑,斩中黑衣人左肩,鲜血飞飙。
景煊甚觉诧异,那个少年符箓秘术竟恐怖如斯,修为当可与他匹敌。
南宫牛与黑衣人同时遭爆炎炸飞,偃月刀哐当落地,激起一片飞尘,已经成了一块烂铁,平平无奇。
黑衣人像根蓑草,在空中划出一个弧度,落进三百甲卒中,连滚几圈才停。
他双目紧闭,面如金纸,生死未卜,当即遭甲卒执长戈拿住。
南宫牛倒飞在空中,清醒着,却无法控制身势,只来得及狂吼:“保护侯爷!”
他像个大铁球砸在地上,一连撞翻十几个甲卒才停住。
南宫牛直接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四方观望,小侯爷安然无事,那个少年没了踪迹,中刀的黑衣人已被拿住,还有六个黑衣人与三百甲卒纠缠,正生龙活虎气势如虹,打得前阵节节后退。
南宫牛就近拿过一个甲卒手中长矛,奔向七个黑衣人,大喝:“列阵!雁行!”
三百甲卒井然有序,迅速聚拢,结成雁行之阵,半围住六个黑衣人。
南宫牛震喝:“飞矛,目标三十步外,发!”
三百甲卒令行禁止,其声震喝,声势滔天,锁定目标六个黑衣人,抛飞长矛。
三百支长矛在空中划出完美的抛线,气贯长虹,眼看就要击中目标,六个黑衣人扭身即失去踪迹。
三百甲卒面面相觑,齐目望向南宫牛,等待命令。
南宫牛知道他们是驾遁法脱离,转身望向景煊,等待他的命令。
景煊身边一个甲卒疾步跑到南宫牛身前禀报,“侯爷吩咐,去看看那个少年怎么回事。”
南宫牛当即命令三百甲卒往东南一路去搜捕七个黑衣人。
他握拳默念有词,铁塔般身子一晃没了踪影,自是驾土遁去寻那个少年。
南宫牛追寻至贱牢,又遥望见六个黑衣人紧追少年往东去的背影。
他一咬牙,驾土遁去追,却越落越远。
这时他才深切地感受到境界之差何其之大,一重境便是一重天,一境之差即有天壤之别。
他炼气五重,完全无法匹敌那六个黑衣人,他们的修为至少在六重以上。
看来那六个黑衣人与三百甲卒纠缠半天自是留手了,恐怕更是忌惮小侯爷的修为。
小侯爷天资卓越,传说已达八重境,当真是了不得!
南宫牛赞叹之余,又疑惑,凭他修为,为何刚才可以重伤那个执剑的黑衣人?
莫非?他想到刀锋上那几张符箓,仅凭几张符箓就让他五重境力压黑衣人,恐怕那个少年修为也非同小可,难怪小侯爷青眼有加。
南宫牛念及此处,更加奋力直追,一定要追回那个少年。
可惜,他强追了四、五百里,终究是追丢了。
南宫牛心系小侯爷安危,只得遗憾返回复命。
途经贱牢,遇上一路奔来的几十甲卒,又命他们去贱牢里搜查。
南宫牛事无巨细,向景煊汇报完毕。
“无妨。”景煊命南宫牛起身,今日与那个少年无缘罢了,他日有缘自会再见。
“你说他们在贱牢里起过争端?”景煊问。
“是,卑职亲眼所见。”南宫牛说,“卑职已经派人去查。”
景煊点点头,心忖他此番来沬邑也是为了贱牢之事,二者间是否有什么联系。
他也没有深究,只以正事为重。
这时,有甲卒领着沬邑左尉狄仲走来禀报,“禀侯爷,邑长石佗与右尉鲍伯求见。”
景煊早瞧见六百甲卒重重阻隔外有一大队人正朝这边张望,其中两人牵马在前,身后跟着二十余人拥着六驾马车,每驾马车上载着四个木箱。
“召。”景煊嘴角露出笑意。
狄仲匆匆下台去了,疾走到石佗、鲍伯跟前,三人交头接耳一番,随后一齐整理衣袍,这才由甲卒领着走上高台,拜见景煊。
景煊摆手,示意他们毋需再拜。
鲍伯、狄仲遂垂手静立。
唯独石佗坚持跪拜,口呼:“侯爷在上,下官知罪,已经备好贱牢籍册,请侯爷查阅。”
“邑长有心了,起身吧。”景煊看石佗的眼神也变了几分。
“谢侯爷。”石佗起身,仍弯着腰,“侯爷如有需要,请尽管吩咐下官去做,下官一定竭尽全力,为侯爷分忧。”
“好,好。”景煊热切地拍拍石佗的肩膀。
鲍伯、狄仲的眼睛都看直了,心忖他从未见过如此奴颜婢膝厚颜无耻之徒,今天算是大开眼界。
南宫牛走到景煊身侧附耳说:“小侯爷,人醒了。”
景煊点点头,“带来。”
刚才他见那个黑衣人重伤将死,便喂给他一粒丹药续命。
南宫牛走到台边呼喝,有两个甲卒架着黑衣人走上台,已揭去他的面罩,露出一张阔鼻马脸。
石佗看见那张马脸,眼珠一转,“噗通”一下跪倒在地,瑟瑟发抖。
几人疑惑看他,不知何意。
景煊和蔼地问:“邑长这是怎么了?”
石佗忙磕了一个头,颤巍巍地说:“小臣有罪,治下之民冒犯侯爷,他罪该万死!”
景煊呵呵笑了,手指黑衣人,问石佗:“你仔细看看他是什么人?”
石佗伏地不起,只高呼:“无论什么人,冒犯了侯爷,当罪该万死!”
鲍伯、狄仲闻言,稍稍凑近了些,仔细观瞧黑衣人,竟觉得眼熟,两人对视一眼,不敢多言。
“哈哈,好一个罪该万死。”景煊蹲下身,打量着石佗的脑袋。
南宫牛见此大惊,忙提醒,“小侯爷,不可……”
景煊抬手挥了挥,南宫牛立即闭嘴。
“他没有冒犯孤,”景煊用只有石佗才能听见的声音说,“孤只是问过他几句话。”
石佗登时松了一口气。
“不过此人甚是勇毅,悍不畏死,”景煊继续说,“教孤有种杀了他。”
石佗心切再拜,用只有景煊才能听见的声音回应,“着实狂妄,该杀的!”
景煊又说:“他说他的父兄必会替他报仇,孤将死无葬身之地。”
石佗“啊”地一声,脑袋连连磕在地上,惊呼,“罪臣不敢!万万不敢哪!”
此刻,他竟觉得侯爷轻飘飘的一句话落在肩上,远比那五岳并连还要重上千钧万钧,随时就要把他砸成肉泥,永无翻身之日。
“孤与他素不相识,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景煊站起身,背着手摇了摇头,哑然失笑,“孤亦非嗜杀之人,杀他作什么?”
石佗仍在磕头,时刻不敢停。
景煊瞥了他一眼,轻吞慢吐,“行了,起来吧。”
石佗没听到,磕头不止。
南宫牛不高兴了,吭哧吭哧走来,一把抓住石佗的脖子提溜起来,“小侯爷命你起身!”
南宫牛才要撒开手,石佗身子是软的,就要瘫倒在地。
南宫牛恼了,对这种怂包也不客气,摊开大巴掌猛拍在石佗的背上。
他力道把握得很好,拍得石佗连连剧颤,身子不仅没倒,反倒站直了。
石佗疼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他却不敢哭,只暗自咬紧了后槽牙坚挺着,毕竟头上悬着的刀还没落下来。
等了好半晌,刀还没落下来。
石佗渐渐回过味儿来,心思又开始活络。
果不其然,侯爷递来了“甜枣”。
景煊取出两粒丹药递给南宫牛,命他给黑衣人服下,又指着黑衣人对石佗说:“这里既是你的治下,他就交给你了。”
石佗如临大赦,喜出望外,就要再跪谢恩,却被南宫牛揪住了肩膀,不让他跪。
石佗抬头同南宫牛的两个牛眼四目相对,咧嘴谄笑,露出一嘴崎岖不平的黄牙。
南宫牛面不改色,抹开了脸,撒开手。
景煊心底一阵恶寒,悄摸挪开几步,离石佗远了些,南宫将军确是对的。
石佗识趣地不再跪了,朝景煊拱手说:“侯爷安心,下官一定彻查此人明细,替侯爷分忧!”
景煊点点头,命甲卒把黑衣人抬了下去。
他揉了揉太阳穴,指向远处六驾马车,招了招手。
石佗会意,立即领着鲍伯、狄仲奔去马车,在南宫牛的默许下,招呼甲卒抬起箱子,送至高台上景煊面前。
南宫牛又来附耳禀报,“小侯爷,贱牢里发现了一具尸体。”
“抬来。”景煊说。
“他的心……”南宫牛支支吾吾。
“孤见过死人。”
“是。”
南宫牛挥手,有四个甲卒抬来一具尸体,尸体身上套了一件硕大的盔甲。
景煊抬眼看那具尸体,是个十余岁的少年,瘦得皮包骨,像根麻秆。
尸体僵白,也没什么不同。
景煊看向南宫牛,等他解释。
南宫牛手指尸体,“他的心遭人剜去了。”
石佗正捧着一本籍册假装翻找,看见尸体,好奇凑近了些,看见尸体的脸,眼珠一转,“咦?”
南宫牛转向石佗,眼珠一瞪,“你又有何事?”
石佗放下籍册,涎笑着走到尸体身边,仔细观瞧,又蹲身查看尸体后颈,果然,烙有一个“子”字。
“错不了了,”石佗回身向景煊禀报,“此子是贱牢里的贱奴。”
他顿了一下,见景煊目光炯炯沉默不言,不禁咽了口唾沫,赶忙说:“下官没记错的话,此子当是殷遗叛臣武氏嫡系苗裔,名彘,年十三。”
“哦?”景煊有了兴趣。
石佗胸有成竹,手指籍册,“一查便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