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铁匠
这是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
在王城向东一百里远的一个乡村小路边上，坐落着一座小小的庭院。院子的北面是一口小小的鱼塘，西面是一块菜地，东面是一片阴暗茂盛的竹林。院子的的东南角是一棵老荔枝树，树干大若三人合抱之态，黑色坚硬的树皮如同铁甲，包裹着被掏空的树心，当中甚至容得下一个半大的孩子。这空洞也因此常是小孩子玩耍躲藏的好去处。树顶上的老枝也尽然干枯腐朽，被雷电劈倒，被蚁虫腐蚀，即使如此，在这看着如巨人一般的树干上，仍然长出繁茂的墨绿色小枝叶；西南角是一株修长高大的苦炼木，树冠直插天空，如同一把巨伞，它的阴影甚至覆盖了小半个院子。
这像是一个出现在北方的岭南院子。院子的大门就开在路边不远处，倘在白天，院门敞开，时不时会有农人来到这里，请这里的主人维修或者打造新的农具。他们光着胳膊挽起裤腿走进院门，脚上沾满泥巴，有些人为了表示尊敬，会在进门前把脚蹭在门槛上，擦干净泥土再踏进门去。因此门槛、门框以及门扇上都沾满了泥巴。
此时大门紧闭。在这样的雨夜，是没有人会再来的了。
院子内，雨水从院子四周的瓦片上织成雨帘，打落在爬满青苔的青砖上和同样爬满青苔一口大水缸里，也有的残落在檐阶长长的红褐色条石上，溅起高高的水花。
在院子边上的屋檐底下，炉火通红，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正高高举起锤子，然后一锤一锤地用尽全力砸在一块烧得通红的铁块上，火星四冒，火星飞进雨里，不时发出嘶嘶嘶的声音。敲打声，嘶嘶声和雨声混合成了一片。汗水雨水也混合成一片从他的脸颊上，脖子上，背上流下来。通红的炉火映得他的面孔如同炉火也红彤彤一片。他的面容坚毅不屈，如同炉中精钢。
一个妇人在另一边的屋檐底下借着炉火的光挑拣一簸箕的豆子，把那些坏豆子一颗颗扔进院子里雨水形成的水潭中。另一屋檐下面，一个年轻人借着炉火在翻看一本书，为了避免书被雨水打湿，他只得侧着身体，背朝院子。
这个打铁匠名叫程彧，表字铁意，是整个王城最著名的铁匠。边上的是他的妻子韩氏，她做出的豆腐细嫩有弹性，口感爽滑，入口即化，邻近上来买豆腐的人因了这豆腐，都唤她做豆姑。豆姑是个爽直的人，对这个称谓也欣然接受。年轻人便是他的儿子程薜，刚刚年满十六岁，因自小跟随父亲抡锤打铁，于是自表铁心，誓要将来继承父志以打铁为业。
“起一下风箱。”程彧用粗糙厚重的声音向儿子喊了一声。
程薜于是放下书，沿着母亲的身边绕到风箱边上，正要伸手去拉杆。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爹，好像有人敲门诶。”
程彧感到疑惑，对儿子说：“这么晚了还有谁来？去看一下是谁。”
程薜过去打开门，见到不远处的路边上，一辆马车在夜雨中隐约可见，门外站着两个人，两人身披蓑衣斗笠，后面的一人掌着一盏精致的灯，灯笼上映着一个“温”字样。
程薜看着精致的灯笼，感到很是陌生。他想，这可能是过路来避雨的王城贵族吧？这样的事情时有发生，况且是这样风雨肆虐的雨夜，还是让他们进来避避雨吧。于是他对为首的人说道：“两位先生请进！”
他的父亲在里面不知道情况，于是用如同打雷一般的声音大声喊道：“谁啊?”过了一会仍然没听到儿子的回应，便回过头去。他看到那两人进门后，为首的那人向他走来，在炉火旁脱下了斗笠，出现在面前的赫然是温国公。
温国公抖了抖斗笠上的雨水，边解下蓑衣边说道：“好久不见了，铁意。”
“原来是国公！快请！”他放下手中的家伙，转过头去对那妇人说道：“豆姑，点上灯，热一壶茶。”又转过来对温国公说道：“国公，屋里请坐。”
妇人起身点上了油灯，并用罩子罩上，随后拿起茶壶，放在仍然熊熊燃烧的炉火上后，便在一旁坐下。
“国公冒雨前来拜访蔽舍，必定有什么紧要事？”
温国公把放在桌子底下的手放到桌面上，慢慢张开。程彧满脸疑惑地看着打开的手掌，出现在他手掌握痕里的，是一颗黑色并在灯火下闪着寒光的石头。
“寒铁石？”程铁意顿时两眼放出亮光，他颤巍巍地从温国公的手心拿过石子，擦掉石子上的汗渍，放在灯前仔细端详着。
“我们需要你去一趟西边。”过了一会，温国公才幽幽说道。
“去西边？哪里？石头城？雪山城？”
“石头城！雪山城！”
“是你的意思还是陛下的意思？”
“既是我的意思，也更是陛下的意思。陛下需要找人去，我认为没有人比你合适。”
“不，我是不会去的，我现在家有妻儿，早已经没有了当年的雄心壮志了，只想安安稳稳地过过日子罢了。况且，况且雪山那边的人一直想要置我于死地，虽然过去了这么多年，但是他们是不会忘记的。只要我一踏上亡渊河岸，他们机敏的耳朵就会听到风声，我根本到达不了雪山城。你们都以为他们是一群只知道喝酒的醉鬼，但是你不知道他们有多么的固执，又是多么的聪明。”
“这次不仅仅是你一个，还有石头城人，你既作为王城的使者，也是作为和他们谈判的一部分。我们要跟他们谈判，你是其中的一个环节，对，你没听错的话，我们想要为你恢复身份，重新给予你自由，而不是让你在这里隐姓埋名一辈子。还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我收到消息，一个叫韦爽并没有死在洞中，他又出现在了雪山城。”
“你说他没有死？可是千真万确？”程彧愣了一下，突然激动地问道。
“不能确定是否属实，但我想你会对这非常感兴趣，这个真相只有你去寻找才是最合适的。”
“你们的目的是什么？不单单是为了拯救我吧？”
“你应该问的是选择你的目的是什么，那就是你手上的这个东西。”
“寒铁石？”
“寒铁矿，我们想要更多的这种东西，你有没有兴趣？听说你在研究这种矿石。”
程彧陷入了沉思，他看向屋外，目光穿过院子。他看到那个跟随温国公一起来的人仍站在刚刚进门的地方，右手依旧提着灯笼，头上戴着斗笠，身披蓑衣，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脚下流下一滩水。程彧看不到斗笠遮盖下他的样子。豆姑正守候在炉火边上，儿子坐在火炉旁翻看《山海经》。妻子感觉到他的目光，也穿过雨帘看向屋内，他们四目相对的那一下，程彧躲开了目光。
他回过神来，对温国公说：“我还有一个要求，我不管是温家还是陛下的安排，停止对我一家人的监视，并保证我一家人的安全。”说完直视着温国公的眼睛。
过了很久，温国公淡淡地说道：“没有问题。”
“对着这灯火说。”温国公只得对着摇曳的灯火起誓。
这时，豆姑端进来两碗茶，放到桌子上之后，便又出去了。“来喝碗热茶暖暖身子罢。”
温国公站了起来，摆了摆手，说道：“等到一切确定下来，会有人来通知你的，我还有事情，就先告辞。”说罢就走了出去，披上蓑衣，戴上斗笠，穿过檐廊。此时那个掌灯的人已经打开了大门。两人走出门的时候，一阵闪电划过天空，接着是巨大的轰鸣声，把紧跟在程彧身后的母子吓得紧紧抱住他。而温国公被吓了一个颤抖，他看到了路边好像站着一个高大丑陋的巨人，那巨人一动不动站在路边，张开了一张深不见底的口想要吞噬一切。待他回过神来定睛一看，却是那一棵年老的荔枝树。
那辆马车不一会儿便飞奔着离开，车轮在泥泞的雨中奔驰，泥水飞溅，留下一声长长的马的嘶鸣。程彧看着远去的影子，陷入了那远久的回忆中。
在王城向东一百里远的一个乡村小路边上，坐落着一座小小的庭院。院子的北面是一口小小的鱼塘，西面是一块菜地，东面是一片阴暗茂盛的竹林。院子的的东南角是一棵老荔枝树，树干大若三人合抱之态，黑色坚硬的树皮如同铁甲，包裹着被掏空的树心，当中甚至容得下一个半大的孩子。这空洞也因此常是小孩子玩耍躲藏的好去处。树顶上的老枝也尽然干枯腐朽，被雷电劈倒，被蚁虫腐蚀，即使如此，在这看着如巨人一般的树干上，仍然长出繁茂的墨绿色小枝叶；西南角是一株修长高大的苦炼木，树冠直插天空，如同一把巨伞，它的阴影甚至覆盖了小半个院子。
这像是一个出现在北方的岭南院子。院子的大门就开在路边不远处，倘在白天，院门敞开，时不时会有农人来到这里，请这里的主人维修或者打造新的农具。他们光着胳膊挽起裤腿走进院门，脚上沾满泥巴，有些人为了表示尊敬，会在进门前把脚蹭在门槛上，擦干净泥土再踏进门去。因此门槛、门框以及门扇上都沾满了泥巴。
此时大门紧闭。在这样的雨夜，是没有人会再来的了。
院子内，雨水从院子四周的瓦片上织成雨帘，打落在爬满青苔的青砖上和同样爬满青苔一口大水缸里，也有的残落在檐阶长长的红褐色条石上，溅起高高的水花。
在院子边上的屋檐底下，炉火通红，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正高高举起锤子，然后一锤一锤地用尽全力砸在一块烧得通红的铁块上，火星四冒，火星飞进雨里，不时发出嘶嘶嘶的声音。敲打声，嘶嘶声和雨声混合成了一片。汗水雨水也混合成一片从他的脸颊上，脖子上，背上流下来。通红的炉火映得他的面孔如同炉火也红彤彤一片。他的面容坚毅不屈，如同炉中精钢。
一个妇人在另一边的屋檐底下借着炉火的光挑拣一簸箕的豆子，把那些坏豆子一颗颗扔进院子里雨水形成的水潭中。另一屋檐下面，一个年轻人借着炉火在翻看一本书，为了避免书被雨水打湿，他只得侧着身体，背朝院子。
这个打铁匠名叫程彧，表字铁意，是整个王城最著名的铁匠。边上的是他的妻子韩氏，她做出的豆腐细嫩有弹性，口感爽滑，入口即化，邻近上来买豆腐的人因了这豆腐，都唤她做豆姑。豆姑是个爽直的人，对这个称谓也欣然接受。年轻人便是他的儿子程薜，刚刚年满十六岁，因自小跟随父亲抡锤打铁，于是自表铁心，誓要将来继承父志以打铁为业。
“起一下风箱。”程彧用粗糙厚重的声音向儿子喊了一声。
程薜于是放下书，沿着母亲的身边绕到风箱边上，正要伸手去拉杆。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爹，好像有人敲门诶。”
程彧感到疑惑，对儿子说：“这么晚了还有谁来？去看一下是谁。”
程薜过去打开门，见到不远处的路边上，一辆马车在夜雨中隐约可见，门外站着两个人，两人身披蓑衣斗笠，后面的一人掌着一盏精致的灯，灯笼上映着一个“温”字样。
程薜看着精致的灯笼，感到很是陌生。他想，这可能是过路来避雨的王城贵族吧？这样的事情时有发生，况且是这样风雨肆虐的雨夜，还是让他们进来避避雨吧。于是他对为首的人说道：“两位先生请进！”
他的父亲在里面不知道情况，于是用如同打雷一般的声音大声喊道：“谁啊?”过了一会仍然没听到儿子的回应，便回过头去。他看到那两人进门后，为首的那人向他走来，在炉火旁脱下了斗笠，出现在面前的赫然是温国公。
温国公抖了抖斗笠上的雨水，边解下蓑衣边说道：“好久不见了，铁意。”
“原来是国公！快请！”他放下手中的家伙，转过头去对那妇人说道：“豆姑，点上灯，热一壶茶。”又转过来对温国公说道：“国公，屋里请坐。”
妇人起身点上了油灯，并用罩子罩上，随后拿起茶壶，放在仍然熊熊燃烧的炉火上后，便在一旁坐下。
“国公冒雨前来拜访蔽舍，必定有什么紧要事？”
温国公把放在桌子底下的手放到桌面上，慢慢张开。程彧满脸疑惑地看着打开的手掌，出现在他手掌握痕里的，是一颗黑色并在灯火下闪着寒光的石头。
“寒铁石？”程铁意顿时两眼放出亮光，他颤巍巍地从温国公的手心拿过石子，擦掉石子上的汗渍，放在灯前仔细端详着。
“我们需要你去一趟西边。”过了一会，温国公才幽幽说道。
“去西边？哪里？石头城？雪山城？”
“石头城！雪山城！”
“是你的意思还是陛下的意思？”
“既是我的意思，也更是陛下的意思。陛下需要找人去，我认为没有人比你合适。”
“不，我是不会去的，我现在家有妻儿，早已经没有了当年的雄心壮志了，只想安安稳稳地过过日子罢了。况且，况且雪山那边的人一直想要置我于死地，虽然过去了这么多年，但是他们是不会忘记的。只要我一踏上亡渊河岸，他们机敏的耳朵就会听到风声，我根本到达不了雪山城。你们都以为他们是一群只知道喝酒的醉鬼，但是你不知道他们有多么的固执，又是多么的聪明。”
“这次不仅仅是你一个，还有石头城人，你既作为王城的使者，也是作为和他们谈判的一部分。我们要跟他们谈判，你是其中的一个环节，对，你没听错的话，我们想要为你恢复身份，重新给予你自由，而不是让你在这里隐姓埋名一辈子。还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我收到消息，一个叫韦爽并没有死在洞中，他又出现在了雪山城。”
“你说他没有死？可是千真万确？”程彧愣了一下，突然激动地问道。
“不能确定是否属实，但我想你会对这非常感兴趣，这个真相只有你去寻找才是最合适的。”
“你们的目的是什么？不单单是为了拯救我吧？”
“你应该问的是选择你的目的是什么，那就是你手上的这个东西。”
“寒铁石？”
“寒铁矿，我们想要更多的这种东西，你有没有兴趣？听说你在研究这种矿石。”
程彧陷入了沉思，他看向屋外，目光穿过院子。他看到那个跟随温国公一起来的人仍站在刚刚进门的地方，右手依旧提着灯笼，头上戴着斗笠，身披蓑衣，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脚下流下一滩水。程彧看不到斗笠遮盖下他的样子。豆姑正守候在炉火边上，儿子坐在火炉旁翻看《山海经》。妻子感觉到他的目光，也穿过雨帘看向屋内，他们四目相对的那一下，程彧躲开了目光。
他回过神来，对温国公说：“我还有一个要求，我不管是温家还是陛下的安排，停止对我一家人的监视，并保证我一家人的安全。”说完直视着温国公的眼睛。
过了很久，温国公淡淡地说道：“没有问题。”
“对着这灯火说。”温国公只得对着摇曳的灯火起誓。
这时，豆姑端进来两碗茶，放到桌子上之后，便又出去了。“来喝碗热茶暖暖身子罢。”
温国公站了起来，摆了摆手，说道：“等到一切确定下来，会有人来通知你的，我还有事情，就先告辞。”说罢就走了出去，披上蓑衣，戴上斗笠，穿过檐廊。此时那个掌灯的人已经打开了大门。两人走出门的时候，一阵闪电划过天空，接着是巨大的轰鸣声，把紧跟在程彧身后的母子吓得紧紧抱住他。而温国公被吓了一个颤抖，他看到了路边好像站着一个高大丑陋的巨人，那巨人一动不动站在路边，张开了一张深不见底的口想要吞噬一切。待他回过神来定睛一看，却是那一棵年老的荔枝树。
那辆马车不一会儿便飞奔着离开，车轮在泥泞的雨中奔驰，泥水飞溅，留下一声长长的马的嘶鸣。程彧看着远去的影子，陷入了那远久的回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