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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下山

    在盟会之前,这位老国君感到一丝丝的不安。这种不安体现在生活上,经常失眠,做噩梦,有时候。侍卫们常听到国君梦中的说话和呼喊,可冲进房内一看,国君仍在睡觉,便知道是做了梦了;这种不安体现在工作上,审阅文件总是走神,精神不集中,老是会想到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来;以及思维上,思考容易出神,健忘,思绪会突然在一种无意识的状态下中断,讲了前一句话,便不知道后一句要讲什么。这使他极其苦恼。

    这天国君从早上开始,就感到心绪不宁。他在书房里徘徊,一坐到椅子上,便觉得有千百斤的重担压在身上,使他喘不过气来。他的随行侍卫慕容亚青倚在门外看着这一幕,越发地为国君担心。

    亚青知道,国君的身体虽然尚算硬朗,但也经不起这样的的思虑,尤其是在这种阴郁的天气之中。于是他敲了敲门走进去,看见国君握着一卷册子惘然无措地站在窗前,便轻声请示道:“陛下彷徨不安所为何事?”

    国君转头看了看门口年轻的侍卫,又走了几步,再停下来。他注意这个聪慧的侍卫很久了,在这个侍卫身上他找到了些许自己年轻时候的影子。不仅如此,在他身上,有着与王城其他弟子不一样的感觉,这是一种如玉般温润的品质。国君自然对其暗暗欢喜。

    他对着立在门外不知所措的侍卫,茫然地说道:“我……记不清我早上想要做什么了,昨晚睡觉前我还叮嘱过自己,甚至早上起来我还告诉自己今天要做的事情……现在竟记不得了。”

    “陛下,昨天温国公送来一部文书请陛下批阅,是否就为这件事?”亚青试探着帮助国君回忆。

    “哦,对对对,是的,温国公,文书,盟会,哦!盟会……”老国君像是在对着亚青说话,也像是自言自语。“你看看,我这记性,糊涂也!”他一边说着一边寻找那文书。突然,他看向窗外叹息道:“这雾气何时方可散去。这样的天气真糟糕,我们还不要紧,可苦了底下的百姓们!”

    侍卫拱手道:“陛下体恤民生,真是可敬之至!”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属下有一个小小的建议,何不趁此烦乱之际,出去屋外散散心,或许可以缓解一下陛下的忧劳。”

    国君点点头,放下拽在手中的册子,侍卫帮忙取了衣服披上,便一同走出屋去。

    此时雨早已消停,云雾仍未消散,依然萦绕在周围,四围一片白茫茫的景象,连近处的建筑也看不真切。院子里的花草木石均沉浸在云雾里,似乎享受着这一切。

    他们穿过庭院,来到围廊上,围廊临空而建,下层是雄伟的王室宫殿。平日里,在这里能够看到王城内的任何一个地方,现在映入眼内的却是白茫茫的云雾。这些云雾轻轻扑面,带着凉意。侍卫随着老国君沿着围廊往外走去,不一会,他便能看到老国君苍白的胡子头发上凝结着露珠。老国君在一个柱子前停了下来,背着手看着翻腾的云雾,一动也不动,似是在思索什么。亚青走到老国君的侧面,挡住那扑过来的雾气,同时为自己的这个建议感到后悔,他不该让国君行走在这冰冷的雾气中。在他正想要劝说国君回到屋里去的时候,听到国君再次发出深沉的叹惜:“这云雾何事才能散去!”

    “陛下,我想快了罢,今天比往日稍微放晴许多了,山下早已清朗,只是在这山上我们感觉不到罢了。”

    “是啊,山下早已放晴,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那倒不如趁机到下面去走走。”说完,便吩咐亚青准备便衣,要走出宫室,到山下面去看看。

    方更衣毕,两人正要走出门外,迎面,在云雾中走出一个穿着紫色长袍的瘦老头来。他来到国君面前行礼,道:“臣温牧仁拜见陛下!”

    “相国公你来得正是时候,随我一起到山下走走去罢。”

    温国公一脸的惊愕,他连忙问道:“到山下去?陛下怎么有这样的兴致?”

    “我已经被困在这深宫之内很久了,下去走走也无妨。”国君指了指山上,又指了指山下。

    “让我通知卫队……”

    温国公还没说完,国君便打断了他的话:“你年纪没我老,倒可真是比我还糊涂,你看看我两的这身衣服,可是要惊动大家的意思?”温国公恍然大悟,急忙也换了衣服,随老国君抄小道到山下去了。

    亚青跟随在后面,听到两人边走边在谈论关于盟会的事情。老国君叹息道:“困在山上久了的人,就会时刻想念山下的光景,而山下的人,却又挤破头想上山来瞧瞧。”

    温国公说道:“陛下,臣想,这宫墙是困不住人的,这云雾也遮蔽不了人的双眼。”

    老国君哈哈笑了一下,转过头对温国公说道:“相国公直接批评我便是,不需要如此谲谏。”

    温国公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回答说:“知道!”

    他们默默地又走了很远,温国公突然说道:“四位城主均已收到邀请,并回函表示参加本次的盟会,他们近日应该会陆续到达王城。除了石头城主,其余三人都参加了十年前的盟会,甚至二十年前、三十年前的盟会,他们都是我们的老朋友了。”

    “嗯,是啊,人到底经不过岁月催。只不过虽然石头城主比起我们这些老家伙尚算年青,千万要一致对待,万不可有差别。”

    “是,这是自然的。四位城主及其随从的接待均已由外城管理局安排妥当,盟会地点照旧,在右殿议事堂。”

    老国君点点头。

    “会后的晚宴亦照旧,在左殿宴客堂,不过这座次如何安排,倒需要请陛下示下。”

    “这倒不难,于公,则需平等对待,于私,则长者为尊也。”

    他们从顶层宫寝下来,走过数道阶梯,然后绕过王宫内宽阔的广场,躲开守卫和人流多的地方,沿着静谧的小巷子出了王宫。越往下,视物越清楚,待到出了王宫,再往下走过一道长长的阶梯,已走出迷雾之中,眼前是一片豁然开朗的景象。

    远处的天空已经裂开一个豁口,一道金黄色的阳光直射下来,落在藏军山的阴影里。老国君看到此景象,停下了脚步,暗暗点了点头,捻着胡子注视着这一缕阳光,说道:“看来,这压在头顶上的迷雾终要散去了。”

    来到第三阶层之后,由亚青领路,他们三人往下直走,专挑小道暗巷,不曾停留半分,不知道拐了多少道湾,走下多少道台阶。

    终于走出高墙围困的宫阙,来到街道上,随后便隐没在大街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去。

    他们沿着大街走到第三阶层的围墙下,接着又走下一道阶梯,向着王城最下方那开阔而又繁杂的世界走去。

    在第二阶层的大街上,他们正走着,一辆马车飞奔而过,马车上的窗帘被风带起来,露出了坐在马车内的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两人衣衫不整地抱在一起,嬉笑着探出头来向路上投来围观目光的人做着鬼脸,似乎不屑于他们的围观,并为此感到骄傲。为了表示对自己的这一行为感到满足,他们更是拿出一把银钞,沿着走过的马路撒起来,一边撒币,一边得意洋洋地大笑起来。

    行人们先是议论纷纷,为他们的这种下作的举止感到羞耻,并骂道:“忒……吐……人渣,下流……不要脸的狗东西!”待银钞撒在空中仍未落在地上的时候,他们又蜂拥而上,为了争抢而相互吵闹、谩骂、殴作一团。

    沿着这条大街走了很久,他们跨过一条人流拥挤的桥之后,又踏下一条长阶梯,来到了王城的最低端,也是最拥挤的城区。在走下这一道阶梯时,国君突然无缘由停了下来,站在阶梯的中央驻足良久,他眺望着望不到尽头的,高低不一并挂满衣物与杂物的房子,感到一阵唏嘘与无力。

    这时一个中年男人走过,正巧碰到停下来的国君,便骂道:“挡什么路,你不急着赶路的吗?”

    一个妇女附和道:“他以为时间还有很多哩!”

    “哼,高贵的老爷!”

    “不知穷人的时间!”

    在人流的裹挟下,三人不得不继续往下走,来到了那些房子与房子之间狭小的,如同羊肠的小巷里来。这里脏乱不堪,污水成渠,满街都是喧闹之声。一些破旧的房子里,在屋内的人纷纷从窗子露出两只眼睛,盯着国君。即使他身穿便服,那种裹藏不住的神威也使人感到陌生和着迷。

    在一个转角处,有人挤在一起,好像围观什么有趣的事情一样。国君便问道:“要不要我们也凑上前去看个究竟?”

    亚青充满担忧地回答道:“这里人多事杂,还是我先去看看吧,免得有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温国公也点点头表示赞同。

    于是亚青便挤开人群,从一条好不容易挤出来的缝钻了进去。只见一个奇怪的妇女用一种奇怪的姿势伏在地上,她拱着身体,同时弯曲的双腿,然后用额头伸过双膝努力地想要抵触在脚尖上,使自己的身体弯成一个圆形,她绝望地哭泣着,而在此同时,周围的人却骂声连连。

    亚青问道:“你为什么在这里哭泣,是有什么伤心事吗?”那妇人仍在哭泣,没有作答。

    “你要问她问题得先给她钞票哩!”一个老头子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说道。

    “还有这等事!”

    亚青再问一遍,那妇人仍是如此,他只得拿出一张银票塞进她的怀里,她便马上止住了哭泣,说道:“唉,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的痛啊!我家原有五个孩子,本来和睦的家庭,现在却早已一团糟,分崩离析,彻底垮了。”说完便呜呜咽咽地又低头啜泣。

    “能说说是怎么回事吗?”

    “怎么回事?还问是怎么回事,你们这些专吃人血馒头的人,知道别人的痛苦还不够,还要把皮揭开来了看个仔细,你们这些冷血的人,没有同情心的人,同那余家恶霸又有什么区别呢?不过你们硬想知道,硬要我再说一遍,我说便是了。”

    “再说一遍,再说一遍嘛!”众人起哄。

    “那你们就都听着好了。我那五个孩子里,

    老大最老实本分,是一个没什么志向的人,他分到的土地僻远,却也不嫌弃,倒是辛勤耕耘。他守着自己的土地,以为会平安无事,可在父亲死后,家产也差点被其他的兄弟吞并;

    而老二呢,不得不说,他是几兄弟中最聪明也最有志向及想法的人,成家之后就想着扩大家业。但是老二脾气暴躁,连父亲的话也不听,甚至时常和父亲对着干,说是就父亲总反对他。后来有一次父亲病倒了,老三来到父亲病床前,假惺惺地向父亲乞求,希望能够把分到田庄向西扩张五长宽,但是遭到了父亲的拒绝。父亲当时是这么说的:想要得到那块地,除非我死了,否则你什么也别想得到。

    老三满脑子痴心妄想,总是吵着要离开家,出去远处寻找仙山灵药,妄想要长生不老,虽然经过多番阻劝,却最终还是在一早上,背起行囊离开了我们;

    老四是个商人,做了一辈子生意,尽管生意已经做得很大了,却还总不满意,觉得还可以赚得更多,虽然成家了,却又管不住家里,以至于家里乱成一锅粥,后来家里来了强盗,他守着那些家产也不肯躲避,最后被杀死在了他那个镶满黄金的房子里;

    老五帮着父亲管理家业,总嚷着说自己身无分文,还要不断地为父亲干着各种最脏最累的活。后来父亲病重,也是最小的老五服侍左右。他看着任劳任怨,却花肠子最多。他一边私下挥霍家产,一边瞒骗父亲说这个家还很充裕,甚至在想等到父亲死后,他可以近水楼台,霸占所有原本属于父亲的东西。令人感到心痛的是,他的阴谋在父亲死后暴露,被几兄弟合力杀死,其妻儿也被自家兄弟赶出家门;

    而在父亲死后,老二果真想把那田地向西扩张了五仗,却不成想那是历来跟村西余家有争议的地块,现在还霸占在那姓余的人手里。那余家在我们那就是一个恶霸,他每每仗势欺人,但无人敢吱一声,更别说反对他们。老二找到余家,说想和他商议把那地给分了,余家就觉得那是自己的地,并且仗势欺人,顺带把我们整个家都砸了。”她说完就又断断续续啜泣起来,看到人群将要散去,又一个劲地叹气。

    亚青听完便回来说给国君和温国公听。温国公听后觉得老五这样的人,却落得个如此悲惨的结局,实是不应该,现在人们的命运不是被自己的智慧和理性所掌控着,也不能受束缚于礼节秩序,只被自己的欲望和别人的欲望掌控。但是国君和亚青却觉得老五是对这个家庭危害最大的,因为他最接近父亲,直接影响着父亲。

    国君说:“唉,我以前不知道,现在终于明白,我们的家庭竟然被腐蚀崩坏成了这样。我们的国家建立在一个个家庭之上,而家庭则建立在以礼节为基础的道德教育,以仁爱为基础的人心向导上。过去,我们是一个勤劳朴实,讲礼仪,守孝道的民族,我们的祖先给了我们最大的智慧财富就是把我们领进了一个“礼”与“仁”的殿堂,我们没有珍惜他们,把他们丢得七零八落。你们看看这街上,到处是暴力,欺瞒,撒谎,唯利。这不是我们的民族。国公,我们应该把丢失掉的东西找回来才是。”

    这时候,迎面一个年轻的妇女赶着一个老妇人和一个小女孩在大街上走着,老妇人和小女孩的手上拿着行乞用的钵,向路人们乞讨。亚青在走了好远一段距离后,突然响起了什么,对国君说道:“陛下稍候,我去去就回。”然后一路向身后跑去,不一会,便又快步跑了会来。国君看着这个年轻的身影微微一笑,点了点头,便往前走去。

    他们回去王宫的时候,老国君偶尔抬起头来,看到那原来开了口的天空又闭合上了,依然是一片灰压压的云层铺满整个天空,充满失望地叹息道:“这散去的云又拢在一块了,终还是没有散去。”

    这云层开开合合,飘忽不定,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彻底散去。当一缕阳光照在国君的窗前的时候,他方从睡梦中醒来。此时,阳光毫不吝啬地倾洒在王城里,整座城市变得金光灿烂。不管是雄伟的宫殿,精致的楼阁,还是那些低矮的连绵不绝的底层房屋,无一例外地重新获得了阳光,那些亭台楼阁、飞檐翘角显得比往日更是气势恢宏,那些简陋的房屋也比昨日添了色彩。放眼望去,王城对面的山岚、田野、河流在阳光的照耀下更清晰可见。

    老国君独自凭栏远看,从这里看下去,恰好看到一队人马从东面沿着七星河畔的官道飞速前进,马蹄扬起一股烟尘,后面跟随着长长的车队,一面黑色的长旗立在缓缓前进的车队前方,无精打采地低垂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