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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权游戏(第二十五章 独眼强盗)

    路见不平的未必是好人,还有可能是可怕的强盗。

    浓雾弥漫在苍岭的深处,铁松树、霸王松和青衫柏高耸入云,组成了一座座远近高低各不相等的城堡,直压在人的头顶。

    斑驳的树干上盘绕着黑腹蛇,偶尔吐出芯子品尝湿黏的空气,灰毛松鼠和黑脸猴在高枝上蹲踞,发出吱吱吱的叫响。大蜥蜴摇着尾巴从树下走过,惊得几只竹鼠四散奔逃。

    长在树丛中和粗大树杆下部的碗蘑、猴头菇和各种不同形状的菌蘑,散发着令人口中生津的淡淡肉香,与腐败杂草的气味和落入泥土中的腐臭的果子味混合在一起。一只野猪不知从何处窜出来,低头在树下的蘑菇丛嗅一嗅,然后转身走开。远处的雄红尾鸲鸟、彩鸠和夜莺的鸣叫,时高时低,偶有鸟儿振翅从头顶飞过。

    山间溪流水声潺潺。

    大山里有许多纵横交错的小径,泥土坚硬,冒头的矮脚竹尖锐利如剑,被落地的松针、枯叶继枝覆盖,成为可怕的“鬼手路”。真正可以行走的小径十分狭窄,道路极为泥泞,在浓雾之中更是难辨踪迹。

    随着山脉地势而成的盐铁古道,仅容两匹马并行,倾斜而上的山坡偶尔有落石滚落,若是不留神观察难保不被击中。

    头包黑灰方巾的竹筒羽箭手,隐藏在古道两侧的铁松树后边。松树有一人抱粗,和周围的枯枝和树丛交错在一起,作为伏击者的掩体。如果有人骑马经过盐铁古道,马蹄声在幽远谧静的大山里会传得很远。

    “好几日没有人过路了,不知道今天运气如何?”一个嘴里叼着嫩竹根茎的疤脸强盗倒在草丛里,低声地咕哝着。

    “穿越苍岭进入苍陵的路很多,不只咱们守着的这一条,但若是论起平坦和好走,这路不比敕胡军突击函陵的山路差呢!”

    “照你的说法,我们守着的这条路反倒算是王国大道喽?”

    “商旅不走苍岭这些盲肠小路,就要绕道走下苍岭,穿越苦桑城,走西京那边的官道到达苍陵。,如果那样的话,恐怕要多走十天半个月呢。放心吧,总会有人选择走近道的。”皮肤暗灰的瘦刀脸强盗接话回应。

    “嗯,也是,前些天敕胡王不就带着夜月狼团,走了一条咱们以前都没有发现的山路,进入苍陵攻下函陵。当家的听说,也直呼没有想到呢!”

    “此处是苍陵与敕胡相交的苍岭北崖峰,虽然不及南部四大寨兵多将广,但也控制着方圆百里的地方,如果敕胡派人探山,一定逃不出我们的眼线。我想若不是早有人进山采点探路,绘制了新苍岭地图提供给铁铎,夜月狼团能轻而易举攻到函陵城下吗?”

    “我怀疑就是苍陵国里有人当了敕胡的内应,不然怎么攻得那么顺利?”

    “反正苍陵人虽然彪悍,但大多数部队的将官无能贪婪,怎么能够治好大军呢?”

    “咳,那也架不住敕胡和西京兵一起打啊。敕胡王带的可是夜月狼团,西伯领的也是有名的灰蛇战团,苍陵兵就是再能打也没有用。”

    “你说单老原来在苍陵能当什么官?听二爷说,单老绝不是一般人,送他来的人都穿着牙将的盔甲呢。”

    “别在背后议论单老啊,小心二爷抽你。你没看出来,二爷对单老多尊重吗?我看原来两个人可能就熟悉呢。”

    “别说了,我感觉快来客了。”

    皮色暗灰的瘦刀脸朝草丛里啐了一口,用手举起从腰间摘下的骨壶,仰头喝了一口果子酒,然后递给疤脸。两个人再次陷于沉默之中,听着渐起的山风吹拂着松叶沙沙作响。

    雾消散了一些,目力所及之处不超过二十步。

    嘚嘚嘚,嗒嗒嗒。

    马蹄声由远及近,虽不密集,但疤脸和瘦刀脸早已摒住呼吸,各自用两个食指比了交叉。

    肥羊。

    马蹄声惊起的飞鸟飞向高处,蹲在古道边吃草的灰毛兔钻向高处,所到之处粘着露水的不知名野花晃动起来。瘦刀脸用双手拢在嘴边,发出叽叽咕咕的三声野鸡叫声,山林更深处则回应了两声鹧鸪的啼鸣。

    古道的浓雾时,渐渐显出人形和马形。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

    人马更近些时,疤脸和瘦刀脸不由得吸了口冷气,坐在马上的人穿着紧身的黑铁板甲和锁甲,腿上绑着熟皮革护腿,喉部系着的黑绳低垂下来,黑色的斗篷覆盖在马的臀部上,马的小腿以上也覆盖着黑鳞状的熟皮革。

    脸看不清,但他们头上的玄铁头盔上的红穗左右摇晃,盔上尖顶的飞鹰展翅欲飞。他们斜挎在腰间的剑鞘是空的,手中则都紧握着一把长剑,马身一侧挂着一支黑铁长矛。

    黑鹰铁卫,而且是五个。

    疤脸向瘦刀脸点点头,两个人将身子压得更低了些,等待黑鹰铁卫最后一骑从他们眼前的古道走过。铁卫们的战马晃动着尾巴,渐渐隐没在雾中,好像被吸进幽幽的深洞之中。他们慢慢起身,在一处虚掩的树丛里,翻出几根粗壮的树干滚下山坡。

    此刻,大雾深处突然传来刺耳的锣声,还有金铁相交的脆响,咒骂声和喊杀声此起彼伏,混合着松涛声越传越远。

    山洞高大宽阔,顶部幽暗可怖。洞壁凸凹不平,但是很干燥,一点也不湿滑,地面上撒了一些枯草败枝,走在上面摩擦着沙石发出沙沙声响。山洞入口正门的壁上挂着许多兽皮,有羚牛皮、斑羚皮、林麝皮、灰狼皮、野猪皮、赤狐和理石狐皮,还有一张大花豹皮。

    这面挂满兽皮的墙壁下,随意地摆放着几只石凳,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坐在一只大石凳里,赤裸着上身用一张羚牛皮裹着下身。汉子的胸部中间纹着一只狐狼,脚上穿着一双熟皮靴,他的脸被两侧墙壁上,插了裹着松油布点燃的木火炬映照得通红。他那一双斗鸡眼靠得很近,嘴唇外翻,头发拢起,狐狸尾巴帽子歪斜地戴在头上。

    距离汉子不远的石凳上,还坐着一个人,身材不高,骨瘦如柴,一只眼睛泛白,另一只眼睛始终转个不停。

    靠近左侧火炬的墙角,有一小片空地,上面铺着许多草,背对洞口坐在地上的只有一个人。他正弓着腰,摆弄着身边十几只鸟笼,丝毫不受周围声音的影响。鸟笼里有楔尾伯劳、苍鹭、柳莺、山斑鸠、领雀、黑尾蜡嘴雀,还有眉草鹀和金翅雀,各种各样的彩鸟。

    瘦刀脸第一个走进山洞。

    他的手里拎着四个完好无损的铁卫鹰头。见当家人都在洞中,瘦刀脸得意扬扬地把头盔掼到地上,顺带将一个挺着脖子直立的铁卫摁得跪倒在地。瘦刀脸向前走上一步,把从铁卫们身上搜出来的半袋沉甸甸黑龙金币,放在一只石凳上。

    刚刚发生的是一场血战,凭借大雾和人数上的绝对优势,瘦刀脸和同伙才最终制服了三名铁卫。另外两个铁卫的尸体抛在山涧里,其中一个铁卫是在杀死三个人后,被硬弩箭钉在了树上。另一个铁卫则被大牛的铁锤,削掉了大半个头,即使如此他仍挥动着战剑前冲,最后撞到一棵大树倒了下去。

    其他强盗吆喝着另外两个铁卫下跪,魁梧的汉子抬起手制止,然后盯着站在中间的铁卫。

    “你们是昭阳的黑鹰铁卫?如无战事,黑鹰铁卫轻易不会离开昭阳,你们到苍岭来做什么呢?”

    “既然知道我们是黑鹰铁卫,居然还敢拦截抢夺,确实是苍岭悍匪啊!”居中的铁卫脸上挂着泥水,左侧脸庞高高隆起,但声音却没有畏惧。

    “哼,昭阳的法令,在苍岭的山高密林里不值一提,即使镇守西南的西伯周彰,也没办法清剿绵延千里的苍岭悍匪呢!更何况现在不知道西伯、敕胡王和苍陵打成什么样子呢,谁有心思关心我们这些小土匪?”中年瘦子抓起一颗果子咬了一口,斜睨着铁卫。

    “你们想把我们几个如何?”被摁在地上的铁卫问道。

    “如果是普通的行路之人,收了钱财交了路币,性命是不愁的,铁卫可就不同了。谁知道你们是为了谁卖命呢?”瘦子站起身,在三个铁卫身前晃来晃去。

    “你们是留是杀,得让单老来决定。”

    “只要让我们走,我们可以交赎金,钱不够可以让暇统领,哦,是暇执政再安排人送来。”站在另一侧的铁卫急切地说,原本立得还算挺直的身子弯了下来。

    “想得挺美,再派来人送赎金,准备把我们一锅端了是不是?”身材魁梧的汉子大声地说。

    “我们怎么敢骗你们,你们不是也搜出来我身上带的半袋金币?只要放了我们,回去肯定将另外半袋双手奉上。韩爷,你倒是也说几句话,咱们几个不能在这深山老林里不明不白地死了呀!我家里还有八十岁老母亲,下面还有没断奶的孩子呢!”说完此话,铁卫竟然抽泣起来。

    站在中间的铁卫没有开口,冷漠地看着洞内的一切和身边的两个铁卫。

    “韩爷,别不开口啊。各位好汉,我们几个就是出城,到函陵送个信,具体干啥咱也不知道啊。”

    “那信在哪呢?”瘦子又开口问道。

    “我们是跟着韩爷办事,哪里知道信在哪啊?再说出来这些天,我从来也没有看见过信呢。”

    “我不要赎金,倒是想看看你们到底要去送什么信。”一直弓腰摆弄鸟笼的人回转身,他的右边眼睛里的眼珠五颜六色,像展开羽翼的雄鸟一般。

    “你们说的信,我不知道。要杀要剐,各位随便吧!”被称为韩爷的铁卫开了口。

    “哼,你小子嘴倒挺硬。瘦刀,你们把他们三个先押到囚牢洞,饿上几天自然全都招了。”

    囚牢山洞低矮潮湿,墙壁滑腻,堆在墙角的草垫也已湿透,有一股发霉的味道。山洞里昏暗无光,左高右低,只有少许附近洞穴里的柴火堆传来微弱的光线。

    铁卫们挤在一起,不为了取暖,只是因为空间太小。铁卫们身上的甲胄都被拿走了,只剩下单薄的布衣布裤,赤脚站在寒意逼人的洞里。洞口的铁栅栏上着大锁,稍远处,强盗瘦刀脸坐在一个石墩上,用手拿着油布擦拭箭筒和刀刃。

    从宽阔的大山洞走到囚牢路途并不远,但纵横交错的洞穴如同迷宫,地面时起时伏,一不小心就会被头顶的石柱撞到。一路走来,阶下囚们发现,众多的洞穴功能各不相同。有的洞穴用来储粮,有的洞穴用来囤清水,有的洞穴住人,但更多的洞穴是障洞,人如果不小心迈进去,会被埋在地上乱草里的利如剑锋的竹尖刺穿脚心。俯下身靠在洞壁上,能够隐约听见水流的声音,可见山洞的布局很有讲究,必然不会离水源太远,但又不至于破坏其流动。

    没有一些军事水平,这错缩复杂的山洞恐怕不会布置得如此合理。那个被铁卫称作韩爷的人心里想着。

    铁卫们感到有些饥饿,从被俘的时间算起已经过了很久,强盗们应该准备牢饭了。但这只是希望而已。

    过了很久,疤脸强盗举着火把,与瘦刀脸前交换岗位。

    火光渐远,黑暗复至,微弱的光线里,疤脸从蓝色土布上衣的怀里,抽出一只烤得半熟的猪脚啃了起来。

    “难道你们想饿死铁卫吗?我叫富济,我爹是萧苍萧萧镇的乡绅富扬,你们可以找我爹要银币啊!”之前在大洞里被摁在地上的铁卫,在三人之中年纪最小,被关之后极为不适,挤到铁栅门前朝着疤脸叫喊着。

    “没有得到答案之前,单老是不会优待的。”疤脸撕咬着猪脚,冷冷地回答。

    “如果我们都死了,他又怎么能得到答案呢?”

    “在你们死之前,单老一定会得到答案。他很自信。”

    “那总要给我们水喝吧。”一直提用赎金换命的年龄稍长的铁卫央求道。

    “你们以为这牢洞的墙壁怎么会如此湿滑呢?”

    阶下囚们在昏暗中彼此对视,又看看潮湿的洞壁,便一起沉默了一会儿。

    “韩爷,为了一封信咱们就要死在这儿了吗?”富济开口问道。

    “要我说就把信给这些强盗吧,暇统领不是说如遇危险随机应变吗?”

    “我虽然接受暇瑜统领的领导,但并不代表他所做的事我会认同。再说,把你们几个曾经伺候过他的铁卫派给我,我原本是不同意的,可是他坚持相信自己带出来的兵,我也没有办法。今天遇上这事,你们也怨不得我,要怪就怪你们听暇瑜的话。”韩爷不满地说着。

    “韩爷说这话可就不对了,暇瑜统领把黑龙币给你的时候,我怎么没看出来你犹豫拒绝呢?你要是看不惯就别领这个事啊。我听说你老婆病重吃药快把房子搭进去了,现在想起来,你是不是把那半袋金币自己吞了呀。”略为年长的铁卫提高了嗓音。

    “你别胡说八道,我韩骞的为人有目共睹,虽然家里遇到难事,但我绝不会干那种不义之事。”

    “得了吧,你升副将不就是靠告发同僚吗?再说你要是真心疼老婆,还能跑到烟柳巷去找姑娘吗?”

    “东哥,别说了,咱还是想想怎么出去吧。”

    “去烟柳巷我只是一时喝醉了酒。詹东,贪拿铁卫们的伙食银的詹兵是你的亲族,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帮着詹兵给暇瑜上了多少好处,才保住了他的肥缺?”

    “老弟别听他说了,干脆咱俩把信搜出来交给那个单老吧,要不都他妈得死在这儿。”

    洞牢里传出来拳头撞击的声音,有人在劝架,有人被推倒,接着传出来石头击打头骨的声音。

    强盗疤脸在远处吃着猪脚筋,冷眼旁观丝毫不为所动。

    又是一个不同的山洞。

    洞顶吊着一盏油灯,油灯下方的地上,是一张枯柏树长桌。桌子上放着小油灯,五把黑鹰铁卫们使用的战剑依次排开,剑鞘则堆放在一起。单老的肩头立着一只红嘴八哥,两只脚不时地晃动,眼睛一直盯着洞口。

    单老坐在长桌后,盯着桌子上的一张羊毛纸地图翻看,嘴里念念有词。阶下囚被推进来,单老才抬起了头,那只完好无损的眼睛眨了眨。

    “你就是他们说的韩骞吧,听说你要见我?”单老的声音依旧平静。

    “我想知道如果把信交给你,我们会被怎么处置?”阶下囚一边回答,一边转头,看看押送他进来的两个年轻强盗。

    强盗没有看韩骞,而是轻拍着兽皮衣服上的尘土。

    “原本你没有讨价还价的本钱,但听疤脸说你这个人好像还不是那么坏,我想你也是一个能够看得清形势的人,就说说自己想怎么办吧。”

    单老一边说,一边将那只五颜六色的眼珠取出来。眼眶周围还布满一些血块和浓痂。他从怀里拿出一块浆洗发白的布,仔细擦拭那只眼珠,空洞的眼眶令人作呕。

    “我有用,你很清楚。如果留下我,你可以让我继续完成使命,只不过去送什么内容的信,我就不得而知了。”

    “你确实很聪明,而我身边也缺少你这样的人。这么关键的信丢失在你的手里,回昭阳再去当你的铁卫肯定不可能了,所以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愿意真心留下来。”单老把眼珠重新装回到空洞的眼眶里,面带微笑。

    “看得出来你也是带过兵打过仗的,虽然作为军人可以为了使命去死,但首先我要看是不是值得,为了当一个没有意义的信使而死,我是不会去做的。我可以把信交给你,但是希望单老能够答应,放了和我一起来的那个年轻的铁卫。他入营的时间不长,不必为此没了性命。”

    “放心吧,现在先告诉我信在哪里吧?”

    “就在那只剑鞘的里衬夹缝里。”韩骞指着单老桌子上的一把战剑说着。

    “呵呵呵,原来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啊。”单老抽出宝剑,检查着剑鞘,然后用小手指挑开剑鞘里的缝隙,将里面的一封滴着蜡油的信封取出来。

    “就为了一封信,死了三个黑鹰铁卫真是不值得啊。”单老一边说,一边打开信封,展开信后扫了一眼后,他的脸色突然变了样。

    “你没有打开看过这封信吧?”

    “没有。”

    “你们两个先退出去吧,到洞口外边看着点,没有我的同意谁也不准进来。”单老对押送韩骞进来的年轻强盗挥挥手,两个小强盗便转身出去了。

    “暇瑜让你把这封信送到函陵交给苍陵王吗?”

    “不是,让我亲手交给西伯。”韩骞不解地看看单老。

    “原来如此,看来西伯进攻苍陵在昭阳也不是秘密了。你坐下吧,让我给你念这封信的内容:‘传闻:敕胡北方的牧羊谷城主杨轱的女儿诞下一子,传言系昭皇之后,不知真假。’”读完之后,单老用那只完好的左眼紧紧地盯着韩骞,好像要看进他的身体里似的。

    “昭皇有后人?这可是天大的消息呢。自从昭皇去世,黑鹰铁卫军就有些乱了,大家都不相信,英明神武的昭皇怎么病得这么快,走得这么急。虽然有传言说娥后要称帝,但大多数黑鹰铁卫的心里,都盼着昭皇能有一个自己的嫡嗣,而且大家也愿意保着幼主坐上血王座。”想起去世的昭皇,韩骞的眼角有些潮湿。

    “虽然我不知道你对昭皇的感情是真是假,但不管怎么样,你是回不了昭阳了,即便回去了,命也保不住。”

    “为什么?就因为我丢了这封信?”

    “是因为这封信的内容太重要了,希望昭皇有后或者无后的人,都希望知道此事的人越少越好,而暇瑜派你送信出了这么大的纰漏,他能放过你吗?派他送信的人能放过他吗?看来你只能留在我这里最保险了。”

    “就算我想留下来,可是我的老婆仍然病重,万一我没有回去,照顾她的医馆收不到我的金币,她肯定死定了啊。”

    “放心吧,我会安排人把钱送到医馆的。如果你夫人病情好转,我还可以帮你接出昭阳,等将来时局稳定了,我可以把你们送到愿意去的地方。但眼下你需要跟着我。”单老的语气不容置疑。

    “跟着你?去哪呢?”

    “去牧羊谷救昭皇的继承人。”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单老就已经起床。他坐在铺满杂草和破布棉絮的床垫上,借着洞壁上小油灯的微弱光线,打量着空空当当的山洞,然后长长吐出了一口气。

    洗漱完毕,单老又将右眼眶里的眼珠拿出来,用水仔细清洗一遍,再重新塞回眼眶里。快要走出山洞洞口的时候,苍岭的浓雾已经飘浮弥漫进来,在低处漂漂荡荡,如同云雾一般。守卫的强盗站直了身体,单老用手拍拍他身上的兽皮落着的水珠,然后走了出去。

    天和雾混在一起,成了一种朦胧颜色,令人心情压抑。

    高耸入云的铁松树、霸王松和青衫隐隐约约地在近前冒出头来,没有人迹的苍岭山中一派寂静,盘绕在树干上的黑腹蛇也小心翼翼地爬行。单老仰起头向着高空,大声地嘶吼着,然后把憋在嗓子眼的一口浓痰吐向远处。一只野鸡被吓了一跳,钻进草丛,发出咕咕叫声。单老活动了两下筋骨,便走到洞口远处的一棵大树边,撒了一泡尿,随后系好裤子转身返回了山洞。

    早饭很简单,有烤山鸡、拌野菜和卤野猪腿,主食则是粗粮饼子。和单老坐在一桌的是韩骞、中年瘦子,还有那个长着一双靠得很近的斗鸡眼的大汉。

    吃完饭后,他们回到大山洞。

    “虎二,瘦子,这些天谢谢你们招待,既照顾好我的伤,又让我领着你们训练,不至于荒废了我自以为是的那点能耐。不过,眼下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我早就说过不会在这里久留的,没想到的是,会走得这么快。”单老的声音有些颤抖。

    “单老,我刚入伍的时候就跟着您了,您咋还和我说客套话?要不是我自己不争气犯了军规,也不会跑到这苍岭上当强盗啊。”斗鸡眼大汉激动地说。

    “是啊,单老,我听虎二说起过您的为人,能和您呆了这么多天,我也长了不少见识。只可惜您是做大事的人,怎么可能老和我们这些小强盗混到一起呢?”瘦子接着大汉的话说。

    “两位,现在的世道不好过啊,那些看着高高在上的王侯,论做人、论处事可能还真不如你们。我说句不好听的话,他们可能还不如强盗呢。虽然我过去也做过些对不起老百姓的事,但扪心自问还不至于多么不堪。我谈不上是一个做大事的人,但是我现在要去做的事,却绝对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也对得起银夏帝国的老百姓。你们呢,不必管我去做什么,也不必问我去哪,总之好好当强盗,只要不祸害平头老百姓就成。将来要是有真正心怀天下的人掌管了军队,你们也可以拉着队伍去参加,毕竟当强盗不是长久之计嘛。”单老说得非常恳切,汉子和瘦子也都连连点头。

    “我走以后有几件事,你们得帮我办好:第一,派人去趟昭阳,多拿些钱交给韩将军的夫人,或者交给治疗她的医馆。”

    “单老,您放心吧,必要之时,我们也可以把人接到山上来。”瘦子回答道,用眼睛看看韩骞。

    “暂时倒也不必。第二,你们派个得力的兄弟去函陵打听一下消息,看看现在苍陵形势如何?如果我近期无处可去,可能还会回到山上,到时候我想知道苍陵王是不是已经易主。”

    “好。”

    “第三,你们给我选一个最得力靠得住的弟兄,陪我一起出山,韩骞的铁卫小兄弟就暂时留在山,你们不要亏待了他。等将来太平了,放他走还是留下入伙,你们看着办吧。一会儿,我就会和韩老弟一起走,剩下的铁卫服装和武器先藏起来,你们出山做活的时候暂时先不要用,以免招来麻烦。”

    “明白。单老,你还有什么事要交待我们的?”

    “没了,但愿我还回得来吧。对了,还有件事,若是我回不来,你们不必过于伤感。如果有一天,有人自称是苍陵王莫柏的手下,招安你们参加苍陵部队,你们就放心大胆地去。”

    “单老放心,当强盗终归不是长久之计,若是有人收留我们入伍,大家一定求之不得。”

    大雾散去的时候,单老骑在一匹黑鹰铁卫骑过的战马,韩骞骑着自己的坐骑,山上精挑细选的小强盗也挑了一匹战马。三个人身上都穿着黑鹰铁卫的服装,携带着铁卫战剑和黑铁长矛。

    走出苍岭大山的盲肠小路很远,单老依依不舍地回过头,望着身后苍翠的连绵不绝的山岭,然后轻轻叹息了一声,便拔转马头和韩骞并排向北,走上长着荒草和遍布小水坑的土路。他们又走了一段时间,才转到敕胡国内向东而去的官道。

    单老一行所走的官道,与亚夏大陆众多王国相比,纯天然的成分更高,杂乱长着的荒草没过战马小腿。官道有些坑洼不平,虽不似银夏帝国国内用长长石碾压过的官道平坦,但这条官道却显得更为宽阔。

    北方是一望无际的草原,让人觉得官道漫长而没有穷尽。一路之上,单老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坐在马上陷入沉思。韩骞不想打扰单老,四下张望,想着自己的心事。

    草原的草场上有零散的牛羊群落,放牧的牧民骑在马上悠闲地逛着。因为深秋就要过去,草场上可以吃掉的草越来越少,牧民便随时准备用套马杆指挥牛羊出发。围在牛羊群落周围的猎犬转来转去,对可能靠近的人立直身子,随时做出攻击的姿态。更远处的地方有慢慢起伏的小丘坡,可以看见丘坡上立着的毡房和牛羊围栏,阳光撒在草原上,显出了一派和平的温馨。

    接近中午的时候,单老转身吩咐跟在后方的“铁卫”,命他向前奔去,找一处有溪水的地方休息。小“铁卫”跑出不远,便回转身摇起手来。单老和韩骞赶到近前时发现,不远处的官道旁边,现出了一股并不宽的溪流来。

    三个人坐在溪水旁边的草地上,拿着早上从山洞里带出来的干粮和咸肉,就着身边的溪水吃了起来。单老与韩骞离得很近,而跟随下山的小强盗则离得远些。单老一边吃,一边看着韩骞疑惑的眼神。

    “你是不是在想为什么我会说去救人是吗?”单老对韩骞说道。

    “嗯,韩骞的确有些疑惑。”

    “虽然你只是担任黑鹰铁卫龙团一营的副将,但银夏帝国的继承顺位总会知道吧。”

    “是啊,如果昭皇没有嫡传,那么娥后、西伯和东伯三人,都有机会登上帝位。当然,无论谁登帝位,都需要辅政大臣的一致认同支持,还有长老院的默许承认,更关键的是勤岭太学士奉上祝祷。这些年来,学城学子地位超越其他六子,加之学子人数众多,很多人在各国出仕高位,已经形成极其庞大的政治势力,左右各国甚至帝国政局。”

    “没错。庄帝继位时亲临学城,请当时太学士为自己祝祷,以便向亚夏大陆各国昭示帝位归属承命于天。后来,这一传统被保留下来,如今已经历数位大帝。昭皇平定大陆之初,因东征西讨无暇顾及,既便如此他前往北靖时,也亲临学城与太学士深谈,并得到太学士祝祷。但是如果昭皇真的有后人,那么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都将是无可辩驳的第一继承人,而且辅政大臣和长老院也不可能会出现异议。正因为这样,我自认为那封信是希望请西伯到牧羊谷迎接昭皇的后嗣,然后带回昭阳。”

    “不过,……”

    “不过你突然觉得,暇瑜派你们走苍岭到函陵,然后再转向西京有点舍近求远了,对吗?”

    “嗯,是有点想不明白。”

    “让我来告诉你吧,那是因为此刻西伯带着他的灰蛇战团,配合敕胡的夜月狼团,已经占领了苍陵王国的都城函陵,所以从你们被俘的苍岭小路送信到函陵交给西伯是最近的。”

    “原来如此,可是西伯怎么会和敕胡一起攻打苍陵呢?”

    “那是因为西伯的野心。他想得到敕胡的支持,拥有苍陵源源不断供应给他作战的良马,获得苍陵王的追随,同时占有一条全新进入大陆中土的通道,避免仅靠苦桑一关前往昭阳的嵌制。”

    “西伯想坐上血王座?他确实有这个资格,但何必去攻打函陵呢?如果他进入昭阳,我想会有不少辅政大臣支持他。据我所知,首辅芮隐就曾表达过这种意见,而且动员了一些和他交好的伯爷们,正在昭阳城内为西伯造势啊!”

    “没错,但反对西伯的声音也很多,势力也特别庞大。西伯回到昭阳,以律法和其支持者的势力为根本,与娥后争夺帝位是没有绝对把握的。正因为这样,他才在昭皇病重之后,计划与敕胡共同攻打苍陵。”

    “可是西伯这么做不会得到人心的啊!皇兄身骨未寒,弟弟便起兵攻打臣服之国,老百姓怎么会拥护这样的人继承帝位呢?”

    “看来我没看错你,韩兄弟还真是懂道理、有正义的人。然而光有正义感是阻止不了西伯的,他得到敕胡和苍陵的支持后,实力便会大大增强,借势再进入昭阳,谁会轻易反对他呢?”

    “娥后的哥哥是金亭之王,正带着黄金战团北上昭阳,我想他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西伯得逞,轻而易举登上帝位。再说,金亭一直有称霸野心,金亭王定会帮助自己的妹妹,争夺帝位后帮助金亭吧。”

    “那是一定的,娥后在昭阳也会有不少的支持者,辅政大臣中也会有人见风使舵倒向她的一边。但是论战斗力,仅仅依靠黄金战团,金亭王是很难单独阻击灰蛇战团的,这时黑鹰铁卫的支持就显得尤其重要。所以黑鹰铁卫军的统领才会被突然换掉,那是因为娥后、西伯支持者还有军部相互博弈,都在争取这数万精锐之师。”

    “我知道郎玄一直希望把控黑鹰铁卫军,但昭皇在世的时候他插不上手。黑鹰铁卫军的军制是一正一副两位统领,他们两个还有另外三将各带一团,每个人在兵团中都有绝对的权力,就算是暇瑜当正统领的时候,也很难左右其他四人的部属。”

    “没有错,只要想登上帝位,就要尽快进入昭阳城,和黑鹰铁卫军各位将领见面,只有和他们分别达成妥协和默契,继任帝位才会有更大的把握。我想西伯稳定苍陵大后方之后,便会星夜兼程穿过苍岭直奔昭阳。所以你到函陵恐怕也见不到西伯,倒是可能在半路之上相遇。现在再说这封信,这绝对不是暇瑜的主意,一定是与西伯亲密的同盟做的事,如果我猜的没错,应该就是首辅芮隐。”

    “看来确实如单老所说,这信虽然特意去掉了章印,但看着纸张和信封的精细,应该不是一般臣僚所用。”

    “芮隐之所以去掉章印,也是怕一旦落到他人之手,便是实打实的证据,而通知西伯知道内容,他的目的就已经达到了:他没有明确地告诉西伯保护这个孩子,那就是用另一种明确的方式告诉西伯——除掉孩子。”

    “可是,万一首辅的意思是先留住孩子,手中多一张王牌争夺帝位呢?”

    “虽然不能完全排除芮隐这种想法,但西伯是什么样的人,韩老弟可能就不太清楚了。周彰年轻的时候就目中无人,除了昭皇周丕之外。当时昭皇还在担任昭阳的执政,周彰便对时局颇多微词,讥讽那些征战的将领。后来襄皇亲征突发暴病死在路上,银夏帝国内各股势力也都各不相让,纷纷选择襄皇的后人准备争夺王位。就在这时,周彰找到与昭皇交好的一些封城城主,请他们联合推动其兄参与帝位的争夺。所以从年轻的时候,就能看得出来西伯对最高权力的觊觎。后来,昭皇统一了亚夏大陆,帝国维持了多年的和平,西伯只能暂时收敛起野心,但他无时无刻不在等待机会。如今昭皇去世,你认为他会错过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而揣测芮隐保护昭皇后人的意图吗?其实不用我再说,你也应该明白,西伯收到你的信后,会第一时间派人杀掉昭皇的后嗣,所以我们必须尽快赶到牧羊谷救人。”单老说完后用左眼向东方望去,独眼里的目光坚定决绝。

    “单老是担心还有别人也知道昭皇有后的消息,已经派人去刺杀了吗?”

    “但愿不会出现这种情况,我真心希望能够护送昭皇的孩子平平安安地回到昭阳,交给愿意诚心辅佐孩子登上帝位的大臣。如果昭皇的孩子登上帝位,就能从律从法从理上避免了西伯、娥后和其他各派的争夺,老百姓也就不用再过上兵灾战祸的日子了。”

    “单老悲天悯人让韩骞佩服之至,我愿意陪着单老一起护着昭皇的孩子安全回到昭阳,纵然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好。我也真心希望能有更多的像韩骞这样有正义感的人,那样老百姓也就有好日子过了。”

    “说了这么久,韩骞还不知道单老您的本名呢。”

    “呵,你不提我都快忘记我的本名了。”单老轻轻按着右眼眶里的五颜六色的假眼珠。

    “单梁。苍陵曾经的大督。”单梁向韩骞露出笑容,却给人一种苦涩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