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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权游戏(第七章 权力的笼子)

    坚决不能退让。

    在同一片苍穹之下,帝国首辅芮隐依旧忿忿不平。

    他胸中的怒火令其呼吸急促,苍白的脸颊显得有些许红润。红色蟒袍被秋风吹起褶皱,头上的獬豸玉冠两侧飘带随风摆动,斑白的发丝有些零乱,两道粗重的剑眉因为激动,纠结在一起,像两根缠着的绳子。

    调任黑鹰铁卫军统管瑕瑜,安排他去帝国的京师当执政,擢升一个副统管做新统管,这当真是一着妙棋啊。芮隐苦笑着想。

    那么如果换作我是对手,我又该做何打算?或许我下的招法会更狠,一定会让对手疲于应对。那会是我的风格。芮隐想到这里,心情反倒是好了一些,便重新梳理一些眼下情形,判断黑鹰铁卫军的未来。

    黑鹰铁卫军创立不足二十年,乃是源于时任昭阳执政的周丕。

    当时,帝国处于襄皇统治之下,大有扫荡天下诸国之意,将各邦完全置于版图之内。周丕作为帝国柱石,自然心知襄皇之志,亦有壮大自己的想法,故而任命昭阳五将各建骑兵营,便是黑鹰铁卫军的雏形了。

    为了避免被人疑心有越轨之意,周丕听从了芮隐的建议,被选拔的三将与襄皇史氏一族有所关系。史思是襄皇本族之侄,尽管并非嫡系,却在军部行走多年;黄宜乃是皇室外戚,其父黄适是锦溪镇乡绅,在涪川、凡溪与凡锦湖一带颇有威望;应镳是襄皇宠臣应征之子,其族是应龙山应天湖土著,后来在鹰族扶持下兴起,于曲江、应天湖间打造了应天镇。应镳祖上最有名的人物,乃是庄帝时代的应嵊,创立了应龙剑派与龙应拳,被誉为当世黑子大士。

    襄皇对周丕着意赞赏,称许他为帝国鞠躬尽瘁。

    然而,襄皇对周丕并不放心,暗中叮嘱三将留心,以至于黑鹰铁卫军貌合神离。

    任何一个领导者都不会完全信任他的手下,这是亘古以来权谋时代的金科铁律。

    五大战团各自为政的局面,自襄皇那时已打下根基,致使统领只是徒有虚名。尽管如此,统领在名义上仍有一定挟制之权,故此辅政大臣们都支持自己党派,争夺这一统领之位,以便抢得必要的话语权。

    瑕瑜是幽蓟国金瑕镇人,其父瑕权是金桃湖有名乡绅,对芮隐父亲芮茂有襄助之恩。芮隐与瑕瑜关系密切,又得其赠送珠宝书画无数,故而极力游说昭皇,才使瑕瑜当上了正统领。

    不过,瑕瑜徒有求索太乙山的经历,兵法与统兵之能并不突出,之所以能够坐稳统领之位,多因其靠向诸辅政送礼维系。可是今日早朝之时,几位辅政大臣说京师执政空缺,提议瑕瑜前去担任执政,把守帝国南部疆土,确实让芮隐有些措手不及。

    他们以卖好为名把瑕瑜调离昭阳,明升暗降剪除我的羽翼,然后把精锐之师掌握在手里,难道是要把我架空吗?首辅大人一想到这些,再次气急败坏地骂娘。

    他的喉头突然发紧,于是狠力地啐了一口。

    最让他生气的是,军部大臣郎玄发起动议之后,总务大臣桑楠和律政使筚籍立刻附和,就连与他走动最近的财政大臣温哲,也不置可否未发一言。他们针对的是我?想到这里,芮隐倒吸了一口冷气,后脑壳阵阵凉意袭来。

    郎玄想支走瑕瑜,芮隐可以理解。

    十余年来,军部一直希望控制黑鹰铁卫军,由其任免精锐之师的统管,继而通过主将任免权力,掌控这支卫戍昭阳帝都的部队。黑鹰铁卫军威名赫赫,曾在昭皇征战四方时屡立战功,击败了许多王国精锐,其地位绝不仅仅是一支部队,更像是帝国精神的象征。

    谁想控制银夏帝国,必须控制昭阳;若要控制帝都,必须掌控黑鹰铁卫,如此才可以在朝中拥有更多的话语权。

    桑楠是为了什么?仅仅因为他是坤国人,与郎玄一样均是廊中贵族?还是他们一起加入帝国大军,曾在西北边陲率军征战?过去他们偶有联手,但绝不会像今日这样默契,假如两人完全走到一起,那将是一股不可小视的势力。芮隐心里不免担忧。

    沿着议政大殿外的鹅卵石甬路走,不多远处的路边,有一座八角凉亭。八根石柱外包着数层竹衣,涂抹了厚厚的红漆,又渗杂着不少金粉。柱子顶部对应亭子的八个飞云檐,檐上立着黑龙、人面玉虎、紫麒麟、白饕餮、神鲲、异灵兽和七子同体的雕塑,能工巧匠精雕细刻,仿如真兽真神般呼之欲飞。亭子拱起的尖顶处直刺天空,悬着一块天域雪山产的黑石,黑石并不规则,只有脸盆大小,闪着幽暗的光。

    与亭子相对的甬路另一侧,便是瑶台的小偏殿,偏殿里面有不少人正在焦急等待。这些人中,有向辅政大臣汇报政事的下臣,有帝国境内的封城之主,还有掌控昭阳某个产业的爵爷。如果有极特殊的政务,他们可以通过殿内使提前通报,告知首辅请求定夺。首辅视情况而定,由辅政们同议裁决,若是无法达成一致裁决,便会上报给昭皇。

    多么熟悉的政务程序啊,难道真有人要剥夺我的权力吗?芮隐觉得有些纳闷,筚籍以往很少参与争斗,以明哲保身作为当官之道,为什么这次他如此上心,似乎比郎玄更加积极。他一定有什么需求,我一定要想到,否则,那将是隐藏在角落里的一支暗箭,随时可能穿透我的心脏。首辅心里想道。

    户政使路缕和工部大臣昊泽没有发表意见,既不支持也不反对,这样的沉默一样让芮隐不舒服。他非常清楚,两个人在帝位继承上与自己意见相左,没有在铁卫军统领上支持郎玄,已经算是客气的了。

    昊泽是东伯的支持者,这一点毋庸置疑。

    路缕想支持谁呢?娥后、东伯和西伯,是帝位有力的争夺者,难道路缕有别的想法?推举久不问朝政的项公?

    项公!

    芮隐想到项公这个人,不免心头一震。项公是昭皇的密友,曾经立下汗马功劳,如果不是他主动辞官,必然会是辅政大臣,甚至坐上首辅的位置。

    可是,他真的是淡泊名利吗?芮隐一直不敢相信,总觉得项公不同寻常。

    深秋的天空,湛蓝湛蓝,云朵不多,偶尔一排大雁向南飞去。它们在投奔新的栖息地,投奔新的希望。

    “首辅大人,慢些走。”温哲平淡无奇的声音,在芮隐的身后传来。首辅大人转过身,一脸平静,还带着一丝嘲讽。

    “财政大臣不会有事和我商量吧?”芮隐盯着温哲平凡无奇的脸,有些气恼地问。

    “首辅,难道是在生我的气吗?”温哲淡淡地笑着,两个酒窝出现在脸颊上,给原本平淡的脸增添了些生气。

    “怎么会呢?郎玄大臣毕竟是要抬举瑕瑜啊,我替他高兴还来不及呢。”我倒是很想听听你怎么解释呢!芮隐口不对心地说着。

    “芮兄,你应该看得明白,郎玄此举很明显是针对你,毕竟瑕瑜是你同族啊。”温哲整理了一下帽冠。

    “怎么会呢?郎玄的提议很合情理,黑鹰铁卫统管调防轮岗早有先例,更何况又抬举瑕瑜去陪都当执政呢。”你倒是看得很清楚啊,为什么刚才不站出来替我说话,反对动议呢?芮隐气呼呼地想。

    “芮兄,不必和我掩饰了,如果你是真心同意,刚才在议政殿就已首肯,何必说稍后再议呢?我之所以没有在动议提出之后反对,是因为不知道郎玄还有什么样的后手,也不知道其他人有什么想法。结果芮兄已经看到了,没有人提出反对意见,至少没有当场提出来,这说明什么?他们都各有心思,虽然不能说和郎玄都有默契,但现在应该有了一致的想法。以二对五,芮兄应该也知道难有胜算。”

    温哲的脸依旧平静如常,让芮隐猜不透他心里真实的想法。

    此时,天空盘旋飞过一只黑背巨鹰,展开的双翼足有五丈,驭风而行,显得悠然自得。

    “温老弟既然看出来了,你倒是说说看,我该怎么办好?”

    温哲的一番话虽然没有完全打动芮隐,但他觉得对方表达了诚意,自己也不能再装得过于冷淡,显得不近人情。七位辅政大臣之中,与芮隐交好的人除了温哲,他已经想不到还有谁,自己不该放弃这个盟友。

    “顺水推舟,静观其变。”

    静观其变。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

    芮隐坐在自己的首辅大轿里,苦恼地想着。轿子骨架是由橡木制作,通体漆红,轿子里的卧榻足可以两人同卧,铺了一张厚厚的佤珥毛毯,其上又铺了一层花国织锦。

    大轿内左手一侧是一个可以折叠的板桌,上面摆着一封刚刚送来的密信。这是一封来自西伯的信,由驻守西南边防的骑兵随身携带,骑着快马,长途跋涉,千里迢迢送到帝都。

    银夏帝国帝都昭阳坐落于亚夏大陆的中心,与各王、侯国间均相隔很远,若想控制各国发号施令,可以通过信鸽传递书信和指令。辅政大臣各有一定权力,可利用采诗府收发飞鸽书信,与其他各国商讨所属国事。当然,极为秘密的消息,辅政大臣只用府中私藏信鸽传递。

    利用信鸽传递消息,乃是发源于廊中地区,至今不过是百年时间,但是却越来越受到重视。不过,并非每个国家都有资格与国力养得起鸽子,而是需要得到帝国首肯,或者说要得到当权者支持。当然,一些身家极巨的大富商,亦会借助自己的买卖网,打造为己所用的信鸽驿站,了解各地的商业消息。

    信鸽送信虽然快捷,但是训练与培养消耗极大,而且也有不利之处:如果被人发现射箭拦截下来,便可知道其中之秘密。

    芮隐平素与各国往来时,多用采诗府信鸽传递,府中信鸽很少使用,唯一例外是与西伯间的沟通。两人之间几乎不用信鸽,始终坚持利用王国大道上官驿,由信使骑乘驿马送信,直接交到本人手中,如果遇到意外便口吞灭迹。

    安全第一。

    这是芮隐多年来所坚持的信条。芮隐与西伯始终书信不断,昭阳的局势与动态,昭皇与辅政大臣商量的重大机密,都通过这种方式进行通报。与此同时,芮隐与天域高原一些部落亦有联系,也是借助官驿驿卒往来,以便使自己能够影响高原部落。

    信件内容简单明了,询问昭阳近况之外,西伯告知他与敕胡已经暗中联系,将对苍陵形成南北夹攻之势。如果苍陵战败,西伯会要求苍陵割让部分土地,转送给敕胡王国,而苍陵王将成为西京的傀儡。

    太着急了。首辅大人不禁担心起来,刚刚吃饭被硌的牙齿又疼了起来。

    昭皇刚刚去世,继承人选尚没有确定,这个时候西伯调遣灰蛇战团,攻打苍陵王国,绝对不是一个最佳的时机。苍陵国土面积虽然很大,但源于为帝国养马而成为王国,乃是最后一个升格为王国的国家,人口与其他王国相比差距不小。周边有野蛮的原始部落,南边也有多国敌对,若非银夏帝国支持,莫氏王族很难坐稳苍陵王座。

    数月之前,西伯已就此事与芮隐沟通,希望寻找一个有利时机,令苍陵臣服帝国的同时,向西京进贡良马军备。

    芮隐知道,昭皇刚刚继位之时,正是西伯提议拉拢苍陵,为帝国养马以资军备,才使帝国组建了精锐之师,最终重新令亚夏大陆各国臣服。但是西伯没有想到,昭皇十分抬举苍陵,晋升其为王国,这确实有些过于重视了。

    苍岭有很多不易耕种的丘陵山地,原始部落常常搔扰争夺西部牧场,西南方向虽有广阔的土地,却因为没有利用好天域水系,以至于国中粮草始终需要外购。可是,如果苍陵一朝雄起,擅用广阔国土和军备资源,的确会是一个潜在的威胁,西伯有此打算也属正常。

    甚至于昭皇在位时期,曾有大臣提出兵进函陵高原,取代莫氏王族直领苍陵疆土。莫氏王族虽治理苍陵多年,融合了天域高原不少部落族人,但历代君主实无远见卓识,一直没有占领高原之地,以充裕王国实力。正因如此,昭皇在巡视西南时,专门来到西京五镇,了解苍陵的国情。如果当时不是烈马等部落东进,致使苍陵动员百姓抵抗,使王国空前团结一致,也许昭皇已经实施兼并计划。

    任何一个好君主绝非是盲目仁慈的,而需要恩威并施地控制权力,将国家的利益最大化。

    昭皇就是这样一位君主,在权威受到挑战时绝不妥协,亲率大军征战不肯屈服的邦国。当帝国稳定下来,四海皆歌舞升平时,昭皇又会暗中挑拨王国间的矛盾,让他们不能成为铁板一块,存在威胁帝国霸权的可能。芮隐追随昭皇日久,深知昭皇的作为,除了绝对地服从之外,他还真心地钦佩昭皇。

    你觉得权力是什么?曾有一次,昭皇与芮隐闲来无事,沿着未央湖散步,突然向首辅发问道。芮隐思考了片刻,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权力就是话语权。昭皇淡然地对芮隐说,又好像是自言自语。

    就好像现在我在问你,让你答出我心中想要的答案,这就是皇冠赋予的权力。可是你也有沉默的权力,判断我为什么会如此发问,这就是你为君忧虑的权力。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权力,只要不超越极限,不伤害到别人,那么世间就不会存在杀戮、仇恨、你死我活,那么我可以说我想往的权力,就是让天下太平。

    可这是做不到的啊!芮隐不假思索地开口反驳,然后自知失口,一下子变得局促不安。

    是啊!权力是王冠上的明珠,每个人都想争夺,如果我不彰显我的权力欲,他们都会张开血盆大口,像恶狼扑向腐肉一般把我撕碎。昭皇再一次淡然地说,而芮隐却有一种大山压顶的感受。

    如果没有昭皇执掌帝国,银夏也许早就风雨飘摇、分崩离析,再大的权力欲望于昭皇而言,我觉得都是毫不过分的。芮隐发自真心地说,坚信昭皇可以超越庄帝,实现统一亚夏全境的愿望,达成任何君主所没有企及的高度,留名于万世后代。

    兵锋北上,一扫沙罗;西进天域,独霸高原;直抵火龙,东并大海。我曾经信心满满地志在四方,希望能够凭借真正实现大陆统一,而登上苍岭天子峰祭天示威,可惜终归不过是徒劳而已。权力欲是一个毒疮,必须要用盐消除毒液,用刀剑除掉恶疮,否则必将受累失于天下。昭皇的话让芮隐越来越糊涂,也让他越来越看不懂昭皇。

    前些年,昭皇懒政躲到东山行宫,将大权全部交给辅政大臣,余人都十分不解,只有芮隐早已洞悉昭皇的异常。

    昭皇为了遏制权力欲望,甘心陪着朵姬避于东山东来峰行宫,这份胸襟与从容非常人可以,更何况手握权柄的西伯呢!昭皇亲政掌舵帝国之时,西伯表现得异常恭顺,以至于当初对他颇有微辞的伯爷,也认为西伯心性有变。可是芮隐却深知,西伯绝非安于人下,而是蓄势待发等待时机。

    如果昭皇留下子嗣,帝国皇位继承不会旁落他人。

    可是现在局势不同,无后的昭皇留下了权力之空,谁第一时间把握机会,就有可能笑到最后。现在西伯发动战争,曲路西进苍陵函陵,虽然可以得到敕胡、苍陵支持,但会丧失最为宝贵的时间,恐怕不会给他入主帝国带来好处,反而会被人当成欺负弱小的把柄。

    如果我是娥后会怎么办呢?我会联合辅政大臣中的盟友,寻找可以支持她的伯爷,尽快掌控昭阳帝都的精锐之师。黑鹰铁卫军不只是帝师王牌,更是成为帝王的预示与指引,一旦被娥后巧妙掌控,西伯若再想扳回一局,恐怕会是极难的了。芮隐焦虑地思索着。

    人如果只盯着权力,那么必将被权力之剑所伤。

    说出这番富有深意之语的人,乃是灭龙纪时代的贤者文㖀,亦是藉国君主陶菲灭掉的㖀国君主族兄。㖀国国土面积狭小,正在腾岭与腾溪一带。为了彰显藉国霸权,陶菲初征㖀国用兵凶悍,致使不少㖀国百姓伤亡。

    文㖀代表其弟出使藉国大营,以一番贤君大义劝说陶菲退兵。无奈陶菲志坚难改,宣称必须统一廊中地区,实现古代贤君亦做不到的伟业。文㖀冷冷地指出陶菲并非为了廊中百姓,只是为了自己的权力野心,使得陶菲极为震怒,将文㖀斩首示众于阵前,后来又将㖀国城池烧毁,以至于后世称此事为陶菲的大败绩之一。

    轿子正在上坡,八个轿夫走得很快,但芮隐没有感到摇晃。他突然产生一种感觉,自己就像是帝国本身,正被金亭等八个王国托举着,走在一座剧烈摇晃的木桥上。只要任何一个轿夫失手,帝国的根基都将被触动,那么亚夏中土的稳定局势,就将彻底被打破。

    我必须阻止西伯。

    首辅用手将一侧轿窗的绸布帘子挑起来。

    轿夫们走在西城翠湖边,正准备横跨较窄的一座小石桥,湖中的水流好似未动,潋滟的波光晃得人眼无法睁开,大片的浮萍在湖岸边掩映。沿湖边修筑的石凳上有人垂钓,一些贵族、官宦的府邸散落在周围。

    不少院墙外栽着桂树、松树和柏树,树上有栖息的鸟儿鸣叫。挑担叫卖的小贩偶尔路过,引得胆小的鸟儿飞起,但很快又重新落下。

    这是一派祥和的景象啊。

    然而昭阳的凶险,就如同这平静的湖面,下面极可能隐藏了汹涌暗流。首辅觉得自己特别疲惫,想到自己身负的职责,以及昭皇的嘱托,他再次坐直了身体。芮隐在板桌上铺好一张亚麻纸,用短小的毛笔快速地书写,之后吹干墨迹,叠好放进一个锦囊里。

    “芮坤,赶快安排得力的人出城,尽快送到西伯的手中。”首辅恨不得现在接受任务的人,就是远在千里之外的西伯。

    “是,老爷。我马上回府安排。”芮坤一边答应着,一边将锦囊塞进怀中,调转马头奔首府的方向而去。

    但愿西伯能够听从我的意见。芮隐想着,闭起了眼睛,脑海里却浮现起西伯那桀骜不驯的样子,尤其是嘴唇上方两撇上翘的山羊胡子,更是显得盛气凌人。

    两人一别已有数年,但西伯挺拔的身姿总是在芮隐眼前晃动。芮隐对周彰的模样略有些模糊,但苍白的脸庞印象深刻。愿七子之神保佑,西伯能够听我的意见,也愿上苍没有为我选错人。首辅再次在心里默默祈祷。

    转过翠湖进入北城,大路虽然没有西城宽阔,但也十分平坦。靠近皇城的护城河向东流淌,河边的杨树一棵挨着一棵,就像手持长矛的士兵守卫着皇城。芮隐挑起板桌一侧的绸帘向外望去,不远处的三个人工湖依次排开,湖面与翠湖相比小了很多。

    湖的周围分布着守卫外城驻军营地,还有黑鹰铁卫营的营房、操练场、军械库、马房,营房里的炊烟袅袅升起。炖肉的香味和馒头的麦香味随风飘来,随之飘来的,还有嘈杂的声音间或有一两声马嘶。

    那些尖顶的粮仓数量极多,按照编号分布在湖边的军营中间。户政使路缕说过,今年帝国各地收成不错,国库储粮多于往年。其他王国的情况也可以,只有个别国家因水灾而欠收,均已向帝国提出援助请求。依据银夏帝国与各国之约,臣服之国如遇灾荒,帝国有义务提供帮助。目前,户政部正在调集粮食,请军部送往这几个小国。同时,外交部则会协调受灾国的邻国,请这些国家给予必要援助。

    大轿又沿着大路向东走了不久,皇城的帝月门慢慢展露了全貌:高达十丈的恢弘城门,城门上方是一座两层卫楼,二楼的竖匾上写着“帝月”两个大字。墙齿中间,站着身穿黑铁板甲和锁甲的黑鹰铁卫,头盔尖顶的飞鹰在阳光下闪着亮光,插在城墙上的燕尾大旗上红色打底,帝国雄鹰图腾标志绣在旗帜的中央,雄鹰伸展开两翼,两只鹰爪微微屈起,身体呈高飞状。城门两旁各有两只硕大的石狮,站在城门两侧铁卫的头部,仅接近石狮抬起爪子踩住的石球处。

    首辅的轿子畅通无阻。

    轿子跨过汉白玉石砌成的护城河桥,穿过了皇城城门,便可远望琼楼的勤政殿。昭皇当年在殿内讨论政务,商讨军情,处理帝国大事,其风采着实令芮隐赞叹。如今,那些情景如在眼前一般,令芮隐感到恍如隔世。

    芮隐仿佛看见昭皇紧锁的双眉,寒光逼人的眼睛,高挺的鼻子,厚厚的嘴唇,短髭胡须平添了霸气。昭皇的头发特别硬,缀满珍珠镶嵌碧玉的冠冕似乎也无法压得服服帖帖。他的嘴巴开开合合,手臂挥来挥去,身上的黄锦打底的帝服上绣着蓝天白云,一条黑龙钻进云里,一只金色凤凰高飞于天。

    首辅仿佛听到昭皇生气的训斥和不满,治理帝国的劲头与心气十足,令这位曾经策马驰骋于彊场的猛将专注于朝政,让芮隐这个追随多年的封臣都感到诧异。

    一切都因为一个女人的出现而改变。

    对于亚夏大陆西南边疆,昭皇给予了足够的重视,甚至于同沙罗半岛也不差许多。究其原因,乃是因为西南诸国最后臣服,信仰、习俗均全部保留,一直未能真正融入亚夏文明,存在着极大的变数。尤其是火龙川横贯亚夏,使亚夏族人无法了解川南之景,给昭皇一种莫名的压迫感,始终有些不安的顾虑。其实早在庄帝时代,帝国亦有探索火龙川的想法,只是由于各种原因作罢。

    为了能够更好地控制西南,昭皇亲自率兵南下,最终迎娶了朵国侯之女朵姬,从此对政务更加荒废。芮隐心中感到有些苦涩,望向昭阳的东方,皇城高城耸立,他无法看到东山,只能叹了一口气。

    轿子落地,轿帘被侍卫挑起,首辅大人从轿子里钻出来。瑶台的议政大殿里安静无声,芮隐觉得有些纳闷,其他辅政大臣多半没有回府,这个时间应该在此谈论政事,怎么会如此安静呢?

    走上议政殿的台阶,芮隐一边向上迈步,一边整理朝服,心里盘算着如何回应郎玄的动议。是否真的听从温哲的意见,顺水推舟呢?芮隐有些犹豫。

    “好棋,妙棋。”律政使筚籍衰老的声音鼓噪着,伴着击掌叫好的声音。

    大殿的正门虚掩,首辅大人推开一扇门,门轴发出轻响。大殿一侧的议事桌前坐着郎玄和温哲,两人正在对弈,黑白子在棋盘上绞杀在一起。户政使路缕和律政使筚籍站在桌旁观战,偶尔做着点评。工部大臣昊泽和总务大臣桑楠坐在大殿的另一侧,两人靠在高背椅里,端着茶杯吹着热气品茗。

    黑白棋在亚夏大陆流行多年,乃是贵族氏家钟爱的游戏,更体现着一个人的智慧与格局。提及如今帝都最有名的黑白棋高手,非久居昭阳的卜算子汤屿莫属。

    汤屿的父亲名叫汤阖,原是昭皇手下名将,后来战死于望海。受到父亲余荫所佑,汤屿得到昭皇恩赏,在帝都城西赐了一些土地,还为其在西城置了宅院。汤屿的母亲非常厉害,靠着昭皇的关照,在昭阳开了不少酒楼、茶社,积攒了不小的财富,还与一些氏家贵族关系极为融洽。

    汤屿自幼非常聪明,除了学习文史典籍,还极为痴迷黑白棋,拜昭阳有名的氏家棋手翟营为师。后来,汤屿到了太乙山灰峰求索,遇到了一位黑白子世外高人,得其指点棋艺大增。汤屿回到昭阳时,帝都曾举办过一次棋艺大赛,汤屿连败十余位高手,最终夺得了头名。

    芮隐虽然政务繁忙,但对黑白棋亦很精通,偶尔便请汤屿对奕。

    “众位大人好雅致啊,倒是不知道鹿死谁手啊?”芮隐语带戏谑,但大殿里的人都听得出弦外之音。

    “郎玄大人棋艺高超,我甘拜下风。”温哲将棋盘向前一推,拱手认负。站在议政桌一旁的殿使,赶紧走上前整理棋盘,收好棋子,又安排小太监重新奉茶和准备点心。

    “温哲大人承让了,若再彊持下去,未见得谁胜谁负。”郎玄整理一下朝服,拿起一杯茶饮了一口。

    看着几位辅政大臣都已坐好,首辅大人清了清嗓子,心里默默念着,我要退让,以退为进。

    “朗大人,刚才在来路上,我又仔细考虑了你的动议。现在我赞成动议,不知道黑鹰铁卫的新统领,你认为该由谁来担任呢?”我倒是要看看到底鹿死谁手。芮隐的眼睛紧盯着郎玄,暗暗咬着牙。

    关于黑鹰铁卫新统管的最终人选,是在激励的争论和评价中结束的。由于首辅大人的坚持,郎玄提出副统管周滑接任黑鹰铁卫军统领的提议,最终没有被大家通过。

    为了平衡起见,温哲提出建议,由副统管筚顿接任。律政使筚籍率先举双手同意。因为选择不出更合适的人,郎玄只好妥协,其他的辅政大臣也都表示认同。这件让芮隐上火的人事任命,就这样敲定下来。

    宣令官捧着七位首辅大臣共同签名的委任状,慢慢走出了议政大殿,只待娥后最终同意确认。对于执掌昭阳黑鹰铁卫的统领,娥后有权过问,但很难推翻七人的决定。

    芮隐坐进高背靠椅里,感觉轻松了一些,虽然担心娥后是否会有异议,但对于此刻的他而言,已经不再重要。毕竟郎玄提出的人选没有接任,这就说明自己还没有输,至少从表面上看如此。

    首辅大人喝了一口茶,眼角的余光瞟向筚籍。他在心里揣测,早会时郎玄提出动议之前,筚籍是否已经做好了打算?筚籍平时和其他辅政大臣走动不多,看不出他还有这份算计啊,也许他不只是提拔自己族弟这一点点算计。

    失误,失误啊。芮隐暗自气恼。芮隐决定回府之后,找人尽快收集筚籍的信息,了解他最新的动向,掌握他的想法,最好能找到他的把柄。

    人人都有秘密。这句话是采诗大臣纳兰的口头禅。

    负责帝国信息往来的部门是采诗府,在整个亚夏大陆经营多年后,已构建了复杂而高效的信息网,不少王、侯国戏称为老鼠消息网。纳兰掌管采诗府多年,被人暗中称为鼠中之王。

    纳兰与各方关系都不明朗,为人十分低调,芮隐对他有些摸不准。为此,芮不想惊动纳兰,准备请采诗次臣容若帮忙。

    首辅大人还在思索的时候,议政偏殿的殿内使走进大殿,手里呈着两份政务通报。殿内使将通报放在议事桌上,然后倒退着出了大殿。环绕坐在桌旁边的六位辅政大臣没有动手。他们都看着芮隐,首辅便拿起了通报。

    “第一份通报来自帝国直辖北靖六镇,是抚司泰德安排学士飞鸽传书:雪国熊族人的马戏团要来昭阳。”芮隐首先打开北靖抚司的通报仔细查看,随后交给其他辅政大臣一一过目。

    “熊族人多年来与帝国保持着和平,鲜少有武装摩擦发生,这次来昭阳究竟会为什么事呢?”

    芮隐自言自语,一时没有了头绪,便扫视着其他几位辅政大臣。

    郎玄阴沉着脸,筚籍似乎并不在意轻轻摇晃着头,桑楠和路缕彼此靠近身体小声低语着,昊泽依旧脸色平静不发一言,只有温哲抬起头迎向芮隐。

    我应该相信温哲,相信温哲的智慧,还有他眼下的真诚。芮隐心里想道。

    “温大人,你有什么高见?”首辅大人语气平缓,态度和蔼可亲,他知道温哲一定有自己的看法,能够为自己提供帮助。

    “首辅,我谈不上有什么高见。但我曾听采诗大臣纳兰提过,采诗府近日收到一些雪国和异域的消息。据传雪国的北方有些异动,具体情况尚不明朗。此次雪国的熊族人来昭阳,必定不是以马戏团方式,游历亚夏大陆那么简单,肯定负有一定的使命,我们不能轻视。”温哲说完,环视着议事桌旁边的几位大臣,最后将目光与首辅相对。

    “我有种预感,熊族人来此不是什么好事,正如温哲大人所说,雪国有异动,恐怕将有刀兵之祸。”郎玄脸色依旧阴沉。

    他是因为敏感才这么说,还是因为动议人选没有通过,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后手?芮隐对郎玄有点忌惮,暗自揣摩对方的想法。

    “郎玄大人是不是多虑了,即便是有什么异动,小小的雪国乃弹丸之地,还能掀起多大的风浪呢?”路缕说道。

    “是啊,是啊,我觉得各位不用担心,雪国熊族人确实有过马戏团使团来朝的先例,这并不奇怪。咳咳咳。”筚籍一边咳嗽,一边说道。

    “筚大人,这件事就交给你办吧,交待好王国大道驿馆做好招待,请纳兰采诗府随时掌握熊族人的情况。”

    芮隐觉得没有必要再为这件小事多费脑筋,便大包大揽地交给筚籍办理接待事务,顺便也想加以拉拢。毕竟筚籍的手,已经插到黑鹰铁卫军了。

    “好。”筚籍点头答应道。

    看到其他人没有再说什么,芮隐将第二分通报拿起来。

    打开后,首辅脸色立时大变,手不由自主地发抖。

    看到这样的情景,郎玄、桑楠等人不由得面面相觑,齐刷刷地望向首辅,芮隐将通报递给身边的郎玄,再依次传递给其他大臣。

    “金亭王率领黄金战团北上,名义上参加昭皇的天祭,但他竟然在渡过夏江前,灭了南岸的凌国。这太不像话了,太无礼了,太过分了,太……”芮隐实在没有想到,第二份通报会是这样的内容,以至于有些手足无措。

    “看来金亭黄金战团不是来昭阳取代黑鹰铁卫,反倒是相中了凌国的渔米之乡啊。”郎玄倒是并不在意,反而开起了玩笑。这算是报复吗?

    “这件事应该立刻禀报娥后,消灭凌国不是件小事,我们需要知道娥后的态度。”总务大臣桑楠提出自己的意见。

    “没错,必须马上禀报,然后再做定夺。”温哲也一并附和。

    “好。我现在就去朝露台请示娥后,诸位辅政稍安勿躁。”芮隐离开自己的座位,快步走出了大殿。

    “首辅留步。”芮隐刚刚出了大殿的门,温哲就从后面赶了上来。

    “温兄对金亭国君灭凌国还有什么看法吗?”芮隐停下了脚步,慢慢回转身问道。

    “不。我想要和芮兄说的是另外一件事。”温哲紧盯着首辅大人的眼睛。

    “什么事?”

    “熊族人来昭阳是一个上天赐给的机会,我们正好可以利用做些文章。”

    “你是说那个人?”

    “没错。”温哲靠近芮隐的身体,嘴巴贴到芮隐的耳朵,一边低语着,一边用手做了一个劈砍的动作。

    “只怕没有那么顺当吧!”

    “事在人为啊!”

    “找个时间,我们好好谋划一下。”芮隐低声说道。

    “那就烦请首辅向娥后请命了。”温哲突然提高了嗓音。

    等芮隐走下了大殿,消失富丽堂皇的宫殿间,采诗大臣纳兰从一座偏殿闪身而出,快步走到温哲的身边。

    “首辅不会让我们失望吧!”纳兰阴沉着脸问温哲。

    “权力欲望的笼子,已经牢牢困住了他。”温哲嘴角微微翘起,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笼子。”

    “人安排好了吗?”温哲转过脸看着纳兰。

    “放心吧!如果成功,金亭王国会大乱;如果失败,亚夏就要变天了。”

    “既然要变天了,那就得备好斗笠蓑衣。”

    温哲与纳兰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