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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权游戏(第二章 送死的人)

    房间阴暗潮湿,光线或明或暗,混合着粪便的臭味。高大的砖制结构房顶部,有长长的漆黑柏木悬梁,还有数根辅助支撑的檩子,光秃秃的四壁插着几支裹着松油布的火把,有的已经熄灭,有的火苗闪烁不定。

    整个房间里并排摆放着六个木制框架,分为上中下三层,每一层都有几个竹编笼子,笼子口挂着竹牌,上面用红笔刻着数字。竹笼里有水槽、瓷碗,里面有十几只慢慢踱步,来回走动的黑色、灰色、白色的鸽子,伸长的脖子发出咕咕的叫声,没有一刻停歇。

    房门外的铜锁被打开,哗哗啦啦地发出声响,负责饲养信鸽协助通信的小吏墨白走进来。

    墨白的身材瘦削,细长的眉毛上方有一颗小黑痣,弯曲的嘴角向上扬起,给人感觉总是笑眯眯的。他头上发髻高束起来,一绺发丝垂下来,遮住了他左边的丹凤眼。

    墨白穿着混杂无花果树图案的青布衫,披着褐色的有漏洞的围巾,手里拎着一只黑布兜。鸽子们见到他,兴奋地靠近笼子,伸出脖子望向他,咕咕咕咕咕地叫个不停。

    墨白把黑布兜放到地上,从里面抽出一根长木棍。

    棍子上绑着各种颜色彩绳,系着许多把小铜钥匙,他用其中一把,打开了一只木架上层的竹笼。墨白用双手捧出一只长着红嘴的黑鸽子,鸽子的嗉子一紧一缩,发出愉快的咕咕声。

    墨白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把黑鸽子放到地上,然后走到房间的墙角。他提起水壶,给每个鸽笼的水槽灌满了清水,又从黑布兜里,抓出几把黄豆、红豆或是小米洒到瓷碗里。

    红嘴鸽子跟在墨白的身后,迈着稳健的步伐,好像这些鸽笼里的鸽子是它的子民,等待它的检阅。

    人有时候喜欢狐假虎威,动物又何尝不是呢?

    “昭皇去世了,这个消息真是太可怕了,不过他统治的时间也够久了。”

    “咕咕咕,咕咕咕。”

    “一鸽,人为什么都愿意坐到那个王座上啊,人不是鸽子啊:坐得高跌得重。学士墨老总是捋着白胡子这么讲。”

    “咕咕咕,咕咕咕。”

    “你可以不同意墨老的观点,但得听我的。我在这个院子里待得太久了,我真的好想变成你,在脚上绑着封蜡的信,不管是吉是凶,只要能飞上天去就好啊。我想飞到天上看到的蓝,肯定比我站在这里看的更蓝,对不对?”

    “咕咕咕,咕咕咕。”

    “学士要我好好选几只能飞长途的鸽子,你觉得我该派哪几只呢?”

    墨白回身准备添谷物的时候,红嘴黑鸽猛地跃起来。它颤动着翅膀,飞到墨白的肩头,用喙在他的脸上轻轻地啄,还抬起爪子搔他的小黑痣。

    “我知道了,你最信得过的是长风、短歌和刺芒。我也是一样,它们从来没有让我失望。”

    “咕咕咕,咕咕咕。”

    “还有你。”墨白一边说,一边走出了鸽舍。

    鸽舍的门正对着东方。

    舍外是十丈长、四丈宽的简陋平台,条石板凸凹不平,较深的水洼里有积水和残留的枝叶。围着平台一圈是由石柱做成的栏杆,用木板条加以连接。鸽舍平台的北侧是一片小花圃,栽种了雏菊、芭蕉、鸽子红、绿萝等等,五颜六色,蜜蜂嗡嗡叫着盘旋在花丛里,低低地嗅着采着。平台另一侧是存储杂物的房间,整个院落西侧有数亩刚犁过的肥沃土地,地里落了许多只麻雀,正在土中翻找残余的谷粒和麦穗。

    如果人从平台走下来,沿着泥地上的卵石小路向前院走,需要经过一座高大的三层钟楼。最下层的木制结构,建在半人高的石砖墙上,外漆已经脱落不少。

    墨白从小小的后门进入,踏上盘旋的极窄楼梯,一口气来到三楼。他走在暗淡的楼板上,即使如何小心翼翼,也会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

    房间里有一张大大长长的酸枝桌,上面堆放着竹简、绢轴和羊皮纸,还有枯黄的板纸书籍。一盏油灯的淡淡光芒摇摇晃晃。

    靠近油灯,一个老人正埋首苦读。

    老人剃光了头,额上长了瘤,高高隆起,活像一颗长歪了的大南瓜。因被肿胀的肉瘤挤压,眼睛、鼻子和嘴巴聚集在一起,像人用手捏漏肉馅的包子。他留着长长的白胡子,有些零乱,甚至有些污脏。

    除了老人之外,房间里再空无别人,若是陌生人突然闯入,怕是会被吓一大跳。墨白将提着的小煤油灯放在桌子上,增加了房中的光亮,虽然只是一点点而已。

    光头学士抬起头。浑黄的眼睛不大,眼眶周围堆着一大坨眼屎,老人正盯着墨白。

    “墨老,您又一夜没睡吗?”

    “哎!时事艰难,帝国势微,逆行必出,终将致乱。”

    “您觉得谁会取代昭皇成为新皇呢?”如果不是熟悉墨老讲话的方式,墨白会觉得他实在太迂腐了。

    “哎!敝履华服,孰能安之;天命即归,诚委忧旦。”

    “如果天下乱了,我们该怎么办呢?我是说如果。”其实对墨白来说,是谁当上新皇并不重要。

    对于大多数平凡人来说,谁是最高统治者又如何?只要吃饱穿暖,有一间茅草屋安身,已经是最大的幸运了。

    墨白出身贫苦,若无墨老相救,也许他早就没命了。

    不必为吃穿发愁的墨白,原以为人生再无烦恼。可是,当他做了很长时间的养鸽小吏,内心再次不安分起来。

    人若是够年轻,就一定不会安分,这是千年古律,颠扑不破。

    “哎!福祸相依,自有运数。天下若乱,岂有完巢?”

    “幸亏我只是一个帮您饲养信鸽的小吏,养好鸽子送好信件的本分尽到就行了。”

    我不想一辈子当鸽奴。

    墨白想说的话没有出口。可是,我不做养鸽小吏,又该做些什么呢?我没有家氏、没有背景,即使墨老想要帮忙,推荐我到学城去求学,恐怕也不会改变自己的命运吧!

    “哎!遗世独立,惟小民也。悲天悯人,不外众夫。”

    “我觉得能跟在您的身边,一直学习典籍、历史和治论,已经够幸运了,可不敢再奢求其他的了!”

    “哎!言由心生,犹有反正。天规乃定,焉能不从。”

    “学士,我还是去后厨给您打点米粥吧,再给您打点酒来?”不知道他是真的糊涂,还是假糊涂,不过再多说下去也没啥意义了。墨白心里想道。

    学士没有答话,重新埋头整理手中的资料,翻阅着竹简。

    墨白知道无需多问,便提起小煤油灯,慢慢地从钟楼的前梯拾级而下。他经过二楼学士的寝室,下到大堂。

    大堂影壁墙后就是后门。

    影壁墙上有七个大石孔,大小不同,有方有圆,里面供奉七子神祗的木雕像。雕像用黄色的绸布覆盖,低垂下来。

    墨白推开正门,迈过石槛,走到庭院中来。天空飘落下的小雨滴在脸上,有些微凉意。不远处,乾国侯府的正殿依旧雄壮华美,在雨中如幻似梦。墨白信步向前走去。

    雨势越来越大。

    雨滴落在侯府正殿屋顶的琉璃瓦上,发出噼哩啪啦的声音,大殿外的起脊斗拱悬挂着许多风铃,被风吹得晃动起来,发出清脆悦耳的铃声。大殿外厅金碧辉煌,两侧墙壁上是两幅六丈屏,一幅是夏江山水,一幅是苍岭雪空,皆为宫廷画师的大作。

    大厅挑空高过数丈,一盏大吊灯直垂下来,上面十八支蜡烛全部点燃,使得厅内人影摇曳。外厅左右两侧摆着两排太师椅,对着大殿正门的是孔雀还巢卧榻,五彩缤纷的羽毛与华锦铺陈下来。

    乾国侯正襟危坐,双目紧闭。

    他的五官精致,细眉长目,鼻子高挺,下巴圆润,蓄着长度适中的胡须。他头上高束孔雀冠,伸展于两侧的佩翎极长,色彩艳丽,上下飘摇,身上的百花争春冠服十分华美。

    与廊中许多邦国一样,乾国也有匠人坊,供养技艺精湛的匠师,可以用地产桑麻,织出极其奢华的织锦。织锦色彩艳丽,是各国王室喜爱之物,所以廊中国家与其他王国商贸往来,织锦是最重要的商品之一。当然,最华美昂贵的织锦,一定要出自织山织女堂。

    一队手执长戈的士兵,立于大殿正门两侧。他们身姿挺拔,目不斜视。墨白站到大殿外面的廊道上,从正门间的缝隙望进去,一眼便看见乾国侯段羽。

    段羽左手边第一把太师椅里,坐着身材臃肿的大良衡骥,从座位已然可知此人地位最高。墨白知道,此人喜欢高声谈论政局,能力虽然不足,但心胸却非常狭窄。

    因为情绪激动,衡骥的胖脸一侧有些抽搐,泛黄的牙在大殿上方的烛光照射下,闪着亮晶晶的金光。

    “昭皇虽然去世,但帝国权力怎能旁落?北方幽蓟、西北敕胡均有宗族在帝国朝堂,为各自宗国发展势力。南方的金亭与昭皇乃是姻亲,东方的望海和雷霆两国,也早与银夏权贵勾结。这一次,无疑是各强国左右帝国政局的好机会。乾国一直为帝国坐镇廊中中枢,把守三江,此刻正该是君侯建功立业,一展身手的大好时机。我觉得以乾国侯的能力,绝对有能力兼任帝国首辅。”慷慨陈词过后,衡骥掏出绣着金线的丝帕,捂住嘴巴咳嗽两下。

    “乾国侯该怎么做呢?”大司柏氐冷笑着问,面色清峻地望向衡骥。

    “联合镇守西部边疆的西伯,请他回昭阳继承皇位。乾国再与威国、武国同盟,共同推举贤能参与帝国辅政。”

    “且不说西北的敕胡近年来日益壮大,野心勃勃地想要南下,东方的望海和雷霆一直没有闲着,蚕食渗透隔河而治的廊中小国,乾国侯能有分身本领兼任首辅吗?况且武、威两国贪小利而忘大义,常常想要恢复过去大国的荣光,乾国却要和他们同盟,必然会成为其他邦国的眼中钉。尤其是位于我国南方的坤国,多年来一直鼓动威、武,妄图吞并我富庶之地,能坐视乾国与威、武结盟吗?我认为帝国需要国基稳定,侯君不如上表建议帝国新君,与南方的金亭更亲近些,毕竟娥后是金亭王缇恒之女。如此一来,金亭黄金与帝国白银兑换机制结合,就会获得更多王国的支持,新君必然会信任乾国侯,视乾国作为廊中盟友。”柏氐依旧冷冷地反驳。

    “乾国的土地并不广袤,之所以能在廊中邦国占有一席之地,全依赖于乾国地理位置优越,与帝国直属版图隔莽荡山相连。如果乱局将至,没有邻近的强国支持,势必会受到望海、雷霆、金亭甚至铜古等强国的冲击,我倒是建议与威、武和坤国结好,以谋万全。”谭佚言语犀利,针对柏氐回击道。

    谭佚是乾国大尹,乃是乾国双泉山下双泉镇人,与衡骥关系非比寻常,共同控制乾国不少产业。谭氏是乾国本土重要的贵族之家,同荣兴镇钱氏一族都是大族,但是关系却势同水火。

    谭佚为人狡诈,远比衡骥更有城府,而且与威、武、坤国贵族常有往来。听了谭佚的话,衡骥不禁连连点头,用手里的丝帕,继续擦拭额头的汗珠。

    这时,从大殿侧翼的天鹅绒幕帘后,走出十几位妙龄侍女,穿着薄薄的白纱长裙,披着五彩鸳鸯细羽披风,手里端着托盘放着银制的水壶和银杯。她们依次走到大殿里,来到各位乾国重臣的身后,将银杯倒满乾国独有的香金茶,然后款款退下。

    香金茶浓厚醇郁的香味,飘散在大殿里,也飘进了墨白的鼻子里,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喷嚏。

    重臣们品完茶,又重新激烈地辩论着,似乎难有定论。

    墨白望向乾国侯,见他正用手肘枕住榻首,微闭着双眼,手中银杯里的茶气升腾,半遮住他的脸,犹如进入仙境。争吵的声音渐渐平息,最终归于平静了。大家看着国君,不知道乾国侯究竟是怎么想的。

    乾国侯缓缓睁开眼睛,淡淡地扫视着他的臣属。

    “宜静不宜动。”乾国侯说完,慢慢地起了身,返回自己的寝宫,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短短五个字。

    有时候,一个人坐在高位之上,未必有什么真才实料,也许只是祖上积德罢了。不过,既然他坐上了显赫的位置,自然要表现得与众不同,嘴里说出来的话也就有了玄妙的味道。

    夜幕降临的时候,雨势停歇。

    乾国侯府的巨大院落灯火通明,中轴线上除了侯府大殿,还有乾国侯的主寝殿,书殿和宝斋殿,各座大殿顶端的长明风灯飘起来,与各廊道上悬挂的灯笼交相辉映。

    侯府大殿里传来丝竹管弦的声音,还有歌伎悦耳动听的歌声,乾国侯和他的爱姬、娇妾们纵情欢笑,杯盘交错发出的响声,在静夜里传出很远。

    对于权贵而言,没有什么可以阻止其享乐,除非是死。

    墨白端着从厨房里装好饭菜的食盒,慢慢地走向钟楼。钟楼在夜色里显得灰暗,完全不似前院的殿宇辉煌夺目,只有三楼一扇窗户虚掩,窗后一盏油灯发出虚弱的光,轻轻摇曳着。

    钟楼通体的灰暗颜色,正如此刻墨白的心境。他对于乾国侯的无所作为感到悲哀,同时也对墨老担忧乾国未来,有了更深层的理解。

    走上三楼的时候,学士正伏在案头一动不动。墨白原以为学士在小寐,仔细再听时,却听到学士痛苦的呻吟声。他赶紧将油灯和食盒放到桌上,用手扶住学士的肩膀。

    此时,墨老包子一般的脸,扭曲得更加严重,黄豆粒大小的汗珠早已布满额头。强烈的胃痛,压抑着墨老的呼吸,他嘴巴大张着,却只有咝咝之声,如水壶烧开水时发出的响动。

    墨白将学士推靠到墙边倚住。他跑下二楼,在学士床边找到一只剥落黑漆的木箱,背起后重新返上三楼。他将木箱打开,里面是各种瓶瓶罐罐,有些装药水,有些装着药丸,有些则是粉末状。学士用手指着一只小绿瓶,墨白从中倒出两颗药丸,在桌子上找到水杯一并递到学士的面前。吞咽下去后,学士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煞白的脸慢慢有了些血色。

    “墨老,您的身体已经太过衰弱,承受不了这么辛苦的工作,不要在勉力支撑了。”听了墨白的话,学士摇摇头。

    “学士,我从厨房带回来新做的饭菜,你吃些吧。”学士还是摇摇头。

    “国君的大臣们各执己见,有主张联合西伯的,有主张和威武两国结盟入朝的,但国君的意见是静观其变。”学士叹息一声,墨白看到他眼中的失望。

    “掌管通信的下臣对我说,发给封城的信件消息需要简明,只说明昭皇去世的时间即可。”墨老还是没有说话。

    “那我就去办了,您的身体好些了吗?”

    “人的脑子若是好些,总要比身体好有用。”墨老冒出这么一句,让墨白莫名其妙。

    墨白再次从钟楼走下来。

    一轮弯月挂在天边,撒下的月光在墙壁上留下斑驳的影子。入夜后的凉意渐浓,大殿里的歌舞声已经消散。守夜宫兵在国府前院里逡巡,斧钺长戟的寒光在月光下闪烁。

    钟楼两侧向后方延展,依次是马厩、柴房、铁器库和花种室,还有巡夜更奴的巡房,其他司职不同工作的下房。这些房间有些低矮,一直连接到鸽舍报信平台两侧,几乎将花圃包裹其中。

    除了几声马嘶和奴仆的呼噜声,后院沉寂在万物生长的平静之中。

    距离天明还有几个时辰,墨白回到自己的房间。

    这个房间不大,位于乾国侯府后院西侧,乃是一间厢房,陈设简陋,但收拾得很干净,床上的被褥也叠得整整齐齐。房间中央有张方桌,上面摆着小油灯,闪着微弱的光,将墨白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射在墙上。

    墨白把学士执掌的乾国印盒取出来,将封蜡和用于信件往来的绢纸,一并摆在桌子上,准备代替墨老签发。昭皇去世算得上大事件,但考虑到学士今天的身体状态,墨白觉得自己有必要担起责任。

    各国君主印信多用信山玉石所制,平素皆由宫中掌印官保管,若是遇有用印之时,且不是涉及机密的内容,通常由掌印官交给宫中学士,待用印后再交还归宫。乾国掌印官正是墨老,故而用印方便得很。由于墨老身体不好,常由墨白代为保管,多年来一直未出过差错。

    除了替墨老保管印信,墨白还深受墨老的指点,对于如何发信行文颇为精通,故而常常代其执笔。

    盖章,封蜡,漆火。

    墨白小心谨慎地完成后,将信件放在桌上,然后用手支起左腮,思考起亚夏当下的形势。

    平日里,墨白跟在学士身边,所学所闻除了围绕乾国,更多的便是关注银夏帝国。在墨白的心中,昭皇是堪比任何一位大帝的明主,他的丰功伟绩无人可比。然而,昭皇不是神,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他也犯过错误,更无法摆脱生老病死。

    昭皇执政后期有所倦怠,朝政皆由辅政们掌管,亚夏大陆各国虽仍尊帝国为霸主,但几大王国已蠢蠢欲动,互显攻伐之势。

    到了昭皇病重后期,乱象更显端倪,几大王国怂恿私下联盟小国争斗,使局面更加混乱和复杂。乾国若想独善其身,以不变应万变,是绝无可能的。墨白如此思索着。

    墨白记忆力十分惊人,对于墨老所授之识,常常举一反三。更难得的是,墨白擅于将所学融于画中,其技艺虽非画师级别,但也极具功力与火候。墨白在墨老的指教下,绘制了多幅羊皮地图,其中除了廊中地图之外,墨白还借鉴乾国侯府所藏《亚夏地志》,绘制了亚夏大陆地图。

    “笃,笃!”

    正当墨白思索之时,敲门声响起来。

    “谁?”

    “赵无霜。”

    “稍等。”墨白走过去,将房门打开。

    门外走入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年。此人身材修长,鼻子极大,长相颇似一头花豹。

    尽管墨白身份低微,在乾国侯府无人重视,但也交了一两个朋友,赵无霜就是其中一个。赵无霜出生在满江南岸残霞镇,与墨白算是半个同乡。由于家中贫寒,赵无霜早早外出打拼,后来成为侯府侍卫。

    赵无霜一直想出人头地,便暗中勤学苦练,意欲练成一流剑法,跻身于侯国军中。两个人地位低下,自然就有了惺惺相惜的感觉,彼此相互鼓励,也算是一种慰藉。

    有时候,年轻人无法出人头地,总不免有点怨天尤人,如果没有一两个同病相怜的朋友陪伴,倒真不知道该怎么排遣了。

    “这么晚了,赵兄怎么到我这来了?”

    “练剑练得兴奋,一时睡不着了,见你屋里有灯光,我就来了。”赵无霜拉把椅子坐下来。

    “哦!”

    “墨白在看地图吗?”

    “我闲着无事,温习一下而已。”

    “正好。墨兄给我讲讲亚夏大陆吧!”

    “你想听什么?”

    “都行。”赵无霜笑道。

    “亚夏大陆地域辽阔,从东方海域至天域雪山,足有万里之远。南方有绵延万里的火龙川,北方则有大小柏岭、沙罗半岛,南北相距即便不及东西,也有八千里之遥。火龙川、天域雪山外是什么样子,亚夏大陆没有史料与地志记载,缺乏特别翔实的资料。即便是大小柏岭,也难说人迹尽至,所谓的大陆地图,并非真能覆盖亚夏。”

    “哦!墨兄先说说廊中吧!”

    “好吧!庄帝在世之时,亚夏大陆算是真正一统天下,被分为东北区、廊中区、东南区、西南区、西北区、沙罗区与银夏区,廊中区地位极其重要。”

    “我知道,除了银夏区外,庄帝在六区都立了一个王,从名义上替帝国统治一区。”

    “可惜,六个王没有实权,庄帝辞世之后,就被六区的邦国赶走了。不过从此之后,学城仍以六区为名目,整理文史、收集资料。”

    “乾国在廊中区的地位如何?”赵无霜问道。

    “乾国在廊中区实力不强,西倚莽荡山,与履、归、威、讼与坤五个邦国接壤。威与坤比乾国强大得多,总是欺负廊中区的小邦国。”

    “嗯。我听说坤国侯麻谋野心勃勃,由神风城主余怒节制精锐,老想兵进乾国。”

    “是啊!襄皇在位之时,坤国曾联合威、武,占据了乾国的荡乡、澹阳两城,若非帝国派大军出银谷山口救援,乾国可能就要亡国了。”

    “可惜,乾国拥有三江之地,却无强国之志。”赵无霜说道。

    “是啊!乾国得天信峰满江之源,与澹江和荡江共同注入神龙湖,的确是地利不错。”

    “我记得数年之前,墨白曾陪同墨老出行,出使神龙湖对岸的观与随两个小邦国吧。”

    观国西邻神龙湖,南有荡江中段,北有观山岭,东南则是鬼湖,可谓是极其封闭之地。然而,观国都城重华规模不小,正在重华山脚下,人口不低于十万,丝毫不弱于平明城。花垣城坐落在垣山脚下,人口与重华相差不大,城主花豹是一个好色之徒,乃是观国侯花训之弟。

    随国亦是城国,定都于康岭脚下的康宁城,尽管人口数量不及重华,却因康岭养心峰闻名天下。

    养心峰上有座养心堂,乃是当代一位名士,名字叫做吴纤尘。此人经历颇为传奇,曾是神龙湖的渔民,却自行参天悟地,总结了一套养心经,竟极有暗合天道之妙。

    观国嫩河河畔有个静宁镇,乡绅学士董学开创静观堂,乃是一位颇有名气的人物。董学听说吴纤尘养心经不俗,董学邀请吴纤尘出任堂主,自己则归隐田园。后来,吴纤尘游历廊中四方,又南渡夏江直到火龙川,了解到火族人的风俗。当吴纤尘回到观国时,他便开创养心一派,传授养心之法。

    随国城君名叫卢焕,是一个颇重休心养性之人,与廊中各国贪婪之君大为不同。卢焕听说吴纤尘后,亲到湖畔与其长谈,发现此人实是大才,便在康岭养心峰建堂,请其于堂中讲养心学。

    “赵兄,你好像不是学习地图,而是想了解吴纤尘吧!”

    “嘿嘿,看破不说破。你听说过吴纤尘讲的养心学吗?”

    “养心学强调自在无为,即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吴纤尘以养心学开坛,引得各地名士贤者来访,竟然驳倒了众多学士、白子和黑子,引得勤岭学城重视。”

    “我听说,蒂戈应学城太学士高维之请,到养心峰与吴纤尘辩道。”

    “嗯。令蒂戈没有想到的是,吴纤尘擅长的是养心之学,却对亚夏文史传统颇有见识,有大不相同的立论。蒂戈论辩多日,竟不能驳倒对方,一时引得天下轰动。”

    “哦!”赵无霜低下头,似乎在想什么。

    “蒂戈离开之后,养心堂更是扬名天下。段羽侯主讲究孝道,听说养心经颇有妙用,就派墨老到养心峰,求教其经妙之处,以便孝敬自己的母亲。我陪墨老同行,有幸在养心堂住了数日,实是受益匪浅。”

    “你见过吴纤尘舞剑吗?”

    “最让墨白大开眼界的是,吴纤尘的学问不仅高绝,剑术很厉害啊!据世人说,吴纤尘因在神龙湖捉到蓝胆鱼,功力大增,开创了天游剑法,跻身廊中七大剑客之列。”

    “墨兄还知道蓝胆鱼?”

    “我不太懂,正想向赵兄讨教。”

    “你知道亚夏大陆以剑为尊,曾在刀剑神殿设下七级柱吗?”赵无霜轻轻地问道。

    “据说,剑道分为七个等级,从低到高,依次是士、魔、尊、帝、圣、仙与神。”

    “没错。士级多以门派修习为主,倡导紫气东来,所以廊中剑派最多,可以算是亚夏最盛。”

    “毕竟黄辕大帝是在亚龙峰建的刀剑神殿啊!”

    “也可以这么说。士入魔级,除了天赋与钻研,也有运气成分,便指的是能捉到江河湖泊中的蓝胆鱼。”

    “那么,吴纤尘真是幸运啊!吴纤尘的剑法飘逸轻灵,真的很像水中之鱼呢!”墨白叹息道。

    “没错。剑道由魔入尊就更难了,除了必须经过苦、磨、悟许多关口,也要靠运气来助力,便是长在山巅隐密处的青魄草。”

    “青魄草好找吗?”墨白问道。

    “如果好找,剑尊岂非一抓一大把了?”赵无霜笑道。

    “你对我说过,天下习剑之人之多,如同过江之鲫夏,剑派也多如夜空繁星,以四大剑门最是有名。”

    “没错。”

    “那么,四大剑门的掌门剑道如何?”

    “刀剑神殿被毁十九年,至今也没有重建,四大掌门剑道到底如何,世人也未必说得清,估计在剑尊级别吧。”

    “那么,廊中七大剑客与四大剑门掌门相比呢?”墨白问道。

    “自然无法相抗衡,但是差距不是很大了。”

    “赵兄,你最佩服的剑客是谁?”

    “我没有佩服的剑客。”赵无霜从容地回答道。

    “哦?”墨白很是错愕,眼睛盯着赵无霜。

    “如果练剑要佩服一个人,那么就是为自己设了上限,自己就不可能再突破极限了。”赵无霜解释道。

    “墨白觉得赵兄早晚必成大器,成为廊中剑客的后起之秀。”

    “我可不想只是成为廊中剑客,我的梦想是成为剑神。”赵无霜笃定地说道。

    “剑尊如何进阶剑帝呢?”墨白问道。

    “修炼是根本,运气很重要。如果是上苍眷顾,能够在名山大川的悬崖峭壁间找到绿魂花,就可以达到剑帝级别。”

    “难怪习练剑术的人,都愿意隐居到山中,原来是为了找绿魂花啊!”墨白恍然大悟道。

    “的确如此。”

    “剑帝进阶剑圣呢?”墨白问道。

    “自我修炼自不必说,关键在于黄灵之石,也就是世人说的七子之石。”

    “七子求索者甚重,目的除了追随先贤,自然更是为了一块石头喽!”墨白微笑道。

    “可以这么说吧!”

    “我听说,绿魂花与青魄草极为难得,七子之石更是定数,那么突破剑圣进阶剑仙岂非极难?”

    “几乎是没有可能。据说,只有得到橙意之面,才可能达到剑仙级别,时至今日,还未听说谁成功过。”赵无霜叹息道。

    “何为橙意之面?”

    “有一种说法,乃是白轩大帝是三面树神转世,他留下了三张树神面皮在人间,得其一面就可以成为剑仙。”

    “白轩大帝不是亚夏族的刀祖吗?怎么又与剑道扯上关系呢?”

    “要不黄辕大帝为何打造刀剑神殿呢?”

    “哦!成为剑仙已经不可能了,剑神就更别指望了吧!”

    “如果能够得到赤子之心,也就是黄辕大帝的石化之心,就可以成为一代剑神。”赵无霜说到这里,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

    “依赵兄所言,赤、橙、黄、绿、青、蓝、紫,对应了心、意、灵、魂、魄、胆、气,亦对应神、仙、圣、帝、尊、魔与士啊!”

    “没错。剑神重心,剑仙重意,剑圣在灵,剑帝重魂,剑尊讲究魄,剑魔在于胆,而士自然离不开气。”

    “赵兄,你今晚似乎有点怪,莫非发生了什么事?”

    “我要向墨兄告辞,去养心峰挑战吴纤尘。”

    “你要去送死?”墨白刚说完,自觉不妥,连忙看了看赵无霜。

    赵无霜倒未在意,从容不迫地站起来。

    “为了剑道,做一个送死之人又何妨呢?”

    “莫非你已经有所突破?”墨白问道。

    “也许只有在实战中,我的剑术才能够突破吧!赵无霜与墨白相识一场不易,临行之前特来告别,只是想说一句话。”

    “什么话?”墨白不解地问道。

    “你早晚必是人中龙凤,应该尽快离开乾国。”

    “……”墨白默然。

    “告辞!”赵无霜说完,拱手告别。

    看着赵无霜消失在夜幕之中,墨白陷入深思。过了很久,寅时的鼓更已响起来。墨白仰起头晃了晃,又松了松自己发麻的手臂,然后推开了窗户。

    露珠滴在手上,有些微凉意。

    此时,天仍然是阴沉沉地黑暗,但少许烛光般微小的红光,已经自东方慢慢地上升,犹如画家的笔,在画布最下方进行少许试探。

    月光更明亮了些。

    墨白将最后一封信也封好,推开房门走出房间。鸽舍不远,几步路就到了眼前。重新落锁,撒谷子,倒水,墨白倚着门望向天边。红晕慢慢越涂越浓,墨白吐掉嘴里叼着的草叶,在鸽舍里选出三只黑鸽子,将信一一系好。

    红嘴一鸽没有任务,发出咕咕咕的不满的声音。

    墨白没有理会,只是默默地将它放进笼子里,走到外面。鸽舍后身是一座小小的高台,立身其上正好可辨东西南北,墨白依次将鸽子取出来抚摸着它们的头,对着不同的方向扬手放飞。

    鸽子在天光里越飞越高,越飞越远。乾国侯都平明在它们的身后,越来越小。

    早饭过后,墨白依照官规,与其他几位主司宫内杂务的小吏,一起到宫中掌司房听训。掌司有点口吃,结结巴巴地说了半天,墨白没有往心里去,只想早点回房间,再补上一个回笼觉。

    这时,内宫来了一位宫女,请掌司赶快过去,墨白和其他小吏们便自行散去。刚出了掌司房,有人却在墨白身后叫他的名字。墨白回头看时,大司柏氐已经站在身后。

    柏氐担任乾国大司多年,为人极为正直,得罪了衡骥一干朝臣,颇受乾国贵族排挤。他在朝中的朋友不多,大督谭德和水利监承罗绪算是两个,与墨老的关系也非常不错。

    谭德与柏氐均非乾国人,都是从廊中其他国家投奔而来。柏氐是剥国白岩人,谭德则是井国奉阳奉川镇人,两人曾一起在白峰求索。前任乾国侯段肴是段羽的兄长,当时也在白峰求索,同两人成为交好的朋友。

    后来,帝国襄帝昏招频出,大举兴兵讨伐各国,乾国也面临困境。老乾国侯心火急攻之下,撒手人寰,段肴便回国接替侯位,并带柏氐、谭德一同回到平明,任命他们担任朝中高位。

    可惜,段肴执政不久,竟得了怪病离世,据说是被人毒死的。段羽接替成为新侯,重用衡骥等人,但念及其兄所嘱,仍留下柏氐、谭德,保留两人大司和大督之职。

    柏氐身材适中,皮肤白净、额头宽阔,眼睛有神而自带一股锐气,一袭青衫使他显得干净利落。他今天没有穿朝服,使得整个人更加瘦削。

    “大司叫我?”墨白很纳闷,不知道平日里极为严肃的柏氐,会有什么事找自己。

    “乾国侯府虽然不小,但我却不知,还有一个掌管信鸽,名字叫墨白的人吗?当然是找你了。”柏氐虽然语气有些冷,但与墨白平时印象相比,其言语刻薄的程度,已经是好了很多。

    “是是是。不知道大司有什么事吩咐?”

    “听说你和学士墨老学习得不错,信件往来管理得也很得力,难得的是还画了不少羊皮地图?”

    “哪里,哪里啊!我平时做些端茶倒水伺候信鸽的活,墨老看我倒十分听话,故而偶尔指点我几句,若说是向老学士学习,那可真不敢当。”别捧了,说正事吧。墨白心想着,用手挠挠头。

    “我不是跟你客气,也无必要,只是想确定一下,你能否承担起陪我一起去昭阳的任务。”柏氐依旧面色冷峻。

    “什么任务?我去昭阳又能做些什么呢?”

    “我去见过墨老,他衰老得太严重,已经无法去昭阳见辅政大臣,为我提出中肯的意见了。不过,他说你很有天赋,人也很机灵,将来会做一番事业,因而推荐你随我一同前往。”

    “那我们去昭阳做什么?”原来如此,这倒是一件好事。墨白乐呵呵地想。

    “你怕死吗?”柏氐冷冷地看着墨白。

    “不怕。”

    “好!我们去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