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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权游戏(第一章 秘密)

    绯红的天光从东方升起,渐渐笼罩在北靖黝黑的巨石城墙上。墙缝里有潮湿的青苔,长长的荒草上垂着露珠,仿佛被唤醒一般,轻轻地动了一动,吐出寒冷的气息。城内的石板路很长,但是不宽,因为朝露而异常湿滑,浮着淡淡的雾气。

    三五名晨卫打着呵欠,催促着收集粪便的牛车,慢悠悠地在街巷里穿行。他们偶尔在院墙下的污水沟边驻足,使用手里的长铁钩,将混合着尿液废水的旧布挑起来,甩到牛背上的箩筐里。

    竖立在城楼上的黑底白熊旗,猎猎地展开,呼啦啦作响,在晨风中飘摇如舞。光照之下,旗帜在城墙一角留下暗影,犹如污水潭中的水草。

    第一面临街的漆黑门板打开后,这座北方重镇的一天便开始了。

    若以人口数量而论,北靖完全无法与廊中诸大城相比,更不用提与帝国封城比较。城中总计不过四千余户,约有两万多名居民。但论及战略地位,北靖不逊于帝国封城瀚泉、殷岩,更胜绿海之滨的牧羊谷。北靖下辖五镇,保护着千里黑土沃野,成为整个亚夏中土腹地极为重要的屏障。

    尽管生活之地寒冷异常,但北靖人不以为苦,反而锻造出豪爽的性格,颇有游牧部落干练之风,或者说北靖本就有游牧之根。深秋将到,北靖已冷得让人觉醒,走起路来如同带着风,怀着希望忙碌生计。

    担着热气腾腾的馒头出门,没有睡醒的小贩一边快步走,一边打着呵欠。麻脸的泛着红晕的女人们,侧端着水盆,聚拢在穿城而过的靖水旁边,浆洗衣裳,开着低俗的玩笑。

    铁匠铺里的风箱呼呼作响,匠人们挥舞铁锤锻造家具,砰砰铛铛的响声传出多远,惊飞了周围院落里休息的麻雀。

    小旅店门前有驾辕的马车,满载萝卜、鹿茸、松臻和坚果,准备出发前往外地。店员和裹着兽皮的猎人锱铢必较,争吵得面红耳赤,旁边蹲着小孩子,等着看他们的笑话,随时捡拾掉落的果子。

    更多的人是扛起锄头的农夫,头发挽起成髻,插着石篦,赶着农耕的黄牛载着其他农具,嘚嘚嘚地安然走着。黄牛左右摇晃尾巴,驱赶着苍蝇和牛牤。

    城楼边站着身披黑甲的士兵。他们脸上闪着幽暗的红火,将上下两道厚重的巨松树干门栓卸下来,靠在门洞内的石磴台阶旁,漆成黑色的门栓像两个巨人。门洞上方两侧,各有一只石熊头,张开的大口黑洞洞。

    太阳尚未完全升起,红彤彤的光斜照进城门洞里阴影,形成的明暗交接之处雾气轻浮。

    城北王国大道以外,是一片广袤的黑土地,驾辕收割用的木板车很多,星星点点地散落在大地上。御寒避雪的茅屋顶上,覆盖着洁莹的薄霜,黑土地上立着不少稻草人。草人披着粗蓝灰布的上衣,站在结着红彤彤高粱穗的地里,摇摇晃晃。

    付婴爬上吉川山峰的时候,泰平已经练罢了剑,坐在一块巨石上面,两只脚左右摇摆,好像打着旗语。

    宽阔的额头下,剑眉浓密,泰平黑色瞳仁里闪烁着坚毅的目光,间或闪烁一丝狡黠,如同流星一样。泰平长着高高隆起的鼻子,那是家族成员明显的特征之一,鼻子下边是宽厚的嘴唇,嘴角上已经长出了略显粗重的绒毛。泰平宽厚的胸脯一起一伏,呼出的白气在嘴角绒毛结了淡霜。

    “你太慢了,今天的熊头铜币给我买颗梨子吧。”泰平没有回头。

    “吉川的山坡太滑了,我险些一交跌下去呢!”付婴用手掸去身上露水和石痕,口气有点抱怨。

    “也许你跌进神秘的山洞,会得到绝世的剑谱,成为名扬天下的剑客。如果是那样,你可得好好感谢我。”泰平撇撇嘴角微笑着。

    “我宁愿在床上多睡一会儿。”

    泰平没有理会付婴的不满,极目远望,紧盯着绵延数千里的大柏岭,直到目力无法企及的天边。

    大小柏岭均发端于大陆极北的通古斯峰,呈北低南高之势,彼此交错纵横的双岭,由一道深深的大峡谷分开,交汇于幽蓟境内的望雪峰。

    望雪峰极险极陡,又覆盖着皑皑白雪,乃是极难翻越的高峰。两条大岭在此分手,各向东西延展,将雪域国境与亚夏腹地分隔开来,封闭成了北国两个谜一样的冰雪世界。

    大柏岭一直向东直抵翰海,群峰起起伏伏,没有穷尽,许多山峰都没有名字。即便是北靖六镇的好猎手,到了大柏岭雪域也会不辨方向,分不清那些相似的高峰。大柏岭北的雪域纵深两千里,被亚夏族人称为雪国,疆域比小柏岭大了数倍,生活着各种不同部落的熊族人,与亚夏族人的关系微妙。

    在泰平的印象中,北靖与熊族若即若离,就像父亲对待自己的感觉。

    北靖的老猎户说过,小柏岭内疆域也很广,曾生活着一支改变亚夏大陆格局的鹰族,因而被称为鹰的国度。亚夏大陆奇幻之地颇多,小柏岭算是其中之一了。

    泰平从未离开过北靖黑土地,但他心中一直有个渴望:走入大小柏岭的雪域,探寻这两个神秘的地方。

    我属于冰雪,属于纯净的天地,属于一个平等的世界。泰平幽幽地想。

    幽暗的密林渐渐染上红色,天光一跃而炽,穹空变得瓦蓝瓦蓝的了。一排大雁从碧空上飞过,依依不舍地离开北方,到南方过冬去了。泰平用羡慕的眼光望着,幻想着自己可以如大雁一样,展开双翼四处遨游。

    “我要是变成一只大雁,那该多美啊!”

    “大雁飞得再远,最终也要回家的。”

    “你的话倒像箴言堂的箴言师呢!”泰平一边调侃,一边望着大柏岭。

    此刻,泰平耳边传来阵阵啸声,如同从地下传来的鼓点,敲击着他的心。

    “付婴,你听到了吗?”

    “我什么也没听到啊!咱们该回去了。”付婴不耐烦地催促着。

    “快看,有一群人从雪国方向来了。”

    泰平好像看到稀奇玩意似的,猛地从巨石上跳起来。北方高粱地间的王国大道上,一支队伍正在向北靖走来,好像一头蹒跚而行的灰熊。

    “应该是普通的野人乞讨团吧。”付婴咕哝着。

    “不,我听见了熊的声音,虎声,还有雪国的风声。”

    “公子,再不回去上早课,学士又要骂你了!”

    “我还怕被骂吗?”泰平不屑地说着,嘴角扬起叛逆的笑。从逃课这一点上来说,泰平展现的天赋是令人赞叹的。

    泰平与斥侯几乎同时回到抚司府邸。泰平进门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他迎面撞上了管家泰勇。

    “二公子,你又不学习文史,跑到哪去了?”泰勇虽是管家,却在泰府很有地位。

    “啊哈,我刚才到北靖城外,看看今年收成如何。”

    “胡说八道。你知道吗,泰家在北靖生活超过百年,成为黑土地上的望族多么不易。”

    “当然,当然。在灭龙纪中期,泰氏是藉国贵族,定居于仙女湖畔,受到陶菲国主提拔,先祖泰敬出任大将,纵横廊中,征战四方,立下战功无数。因为与藉国老贵族关系不睦,泰敬先祖于陶菲暴病去世后,被排挤打压赶出了廊中,来到黑水河流域,在此扎下根来,与当地土著、移民共同开垦。”

    “是啊!那时,受到熊族人搔扰,黑水河流域并不太平,泰氏子孙不得不艰险度日,直到你的太祖父泰兴出现。”

    “嗯,我知道,我知道。太祖父不安于现状,向廊中城邦学习,率领百姓修筑了最早的土寨,也是定居点得以出现的雏形,同附近村寨联合起来。除此之外,太祖父还向望海、幽蓟、栗国以及廊中游说,得到了不少军械、辎重支持,训练出一支保土卫疆的士兵,抵挡熊族人的侵袭。”

    “没错。熊族与北靖缠斗百余年,彼此互有胜负,泰氏虽然沉沉浮浮,但始终是抗争的一面旗帜。你父亲泰德成年之后,得到了更广泛的支持,统领雪地熊团精锐,打败了熊族辫子军,成为银夏帝国任命的北靖抚司,才达到了人生的巅峰。”泰勇说道。

    “对,对!父亲对于权力绝不痴迷,只是保持着一份深沉的责任感,兢兢业业地守护六镇,调度军队、安境保民,成为帝国重臣。”

    “你呀,自小就无欲无求,虽然个性率性洒脱,却忘记你的责任啊!你该好好学学你的孪生哥哥泰安。”

    即使是城里的老人,站到两兄弟的面前,也未必能一眼猜出谁是哥哥或弟弟。可是泰平知道,两个人的差别如同云泥。

    泰安文静、内敛、文史俱佳,泰德夫妻极为喜爱,北靖军民交口称赞。提及泰平呢,别人会说他好动、外向、喜欢骑射与剑术。

    “谁让我只是次子,爹不待见也是正常。嘻嘻,我情愿仗剑骑马,周游列国,如果能够得到绿魂花或青魄草,过过剑帝或剑尊的瘾。”泰平笑道。

    “世间剑士千万,能进阶到剑魔者又有几人?更要不提剑圣或剑尊了。”

    “奶奶说过,我有大侠之风,将来有可能成为剑神呢!”

    “你还想坐上刀剑神殿的宝座?”泰勇气鼓鼓地说。

    “怎么?不可以吗?”

    “也就是奶奶吹捧你。”泰勇摇摇头,向前厅走去了。

    奶奶母家姓冼,闺字是蓉,父亲是栗国大臣,兄长冼海是一位热爱渡海的探索者。

    一百年之前,亚夏大陆是世间三大陆中枢,与尘服、仙莱大陆海上贸易极为盛行。当时,借助中途岛、十二兽等海域岛屿,亚夏商船扬帆远航,连接起亚夏、尘服大陆。

    但是庄帝去世之后,海域发生巨大变化,绝大多数航线岛屿消失不见,最重要的转航中途岛亦不知所踪。没有沿途岛屿补给,商船航行艰难无比,纵然有人冒险尝试,那条海上航线仍然断绝了。

    正因如此,有些怀有探海情结的志士,希望重新打通海上贸易通道,重现千帆渡海时的盛况。

    冼氏既然是一大贵族,免不了要在国家权力博弈中站队。冼蓉的父亲受栗国君位争夺牵连,死在了栗国大狱。冼蓉与母亲流亡到了北靖,寄居在舅舅家中,后来嫁给了泰平的祖父。

    泰平的母亲对他说过,奶奶绝非寻常人,是一个豁达、随性的奇女子,人生经历可谓丰富。

    对于年轻的人来说,权力、财富未必有吸引力,奇幻经历才会令人迷恋而无法自拔。奶奶眨巴着眼睛,如此回应泰平的提问。

    除了爱好文史外,奶奶向人学习过剑术,对于战阵亦有了解。正是在奶奶的支持下,父亲拜到田诏门下,剑术与阵法均有所成就,最终成为北靖六镇抚司。

    父亲对奶奶极为尊重与敬畏。

    在泰平的印象中,每一次自己犯了错误,只要跑到奶奶的身边,父亲就不再举起柳条威吓自己。泰平逃课的时候,多半跑到奶奶的小院。奶奶会搂着泰平,讲北靖、名将、战争与人生,以及雪国的神秘。

    奶奶说,雪国的传说中,雪神是最受尊敬的,可是对于个别更古老的部落而言,三面树神比雪神存在更早,据传有预言之神奇力量。

    三十年前,苏克河流域的苏克旗熊族祭司到访北靖。

    当时,黑水河流域刀兵四起,熊族与北靖处于敌对状态。出于礼貌,泰德父亲允许祭司入城。结果,祭司坦言想要拜访之人,乃是泰平的奶奶冼蓉。

    奶奶与祭司密谈很短,没有第二个人在场,一时被人传得颇为神秘。尽管泰德父亲询问多次,但奶奶冼蓉都没有透露内情,更令此事扑朔迷离。由于战事不断,泰德父亲要训练军队,准备辎重给养,此事便渐渐被人遗忘了。

    到了北靖稳定之后,泰德娶妻生子,泰安与泰平渐渐长大,北方进入了难得的和平时代。

    有一天夜深之时,尚未成年的泰平到了府邸后院,看到奶奶在月光下向北方祈祷,脸上表情极为安详、从容。第二日,奶奶把泰平找到房间,再三叮嘱不得外传后,才向泰平谈及三面神树,以及浑沌的蒙昧时代。

    蒙昧时代天地浑沌,对于亚夏诸族来说,是特别神秘难言的。亚夏中土地域的亚夏族认为,蒙昧时代的世间亦有神的主宰,最为知名的是浑沌之神、黑暗之神与死亡之神。雪域信仰的则是三面树神,而非如今的雪神。

    后来,上古蒙昧浑沌时代不再,亚夏进入远古神话时代,中土主要以伏易神系为尊,再传到黄辕大帝神系。与此同时,熊族崛起于大柏雪域,将信仰的雪神列为主宰之位,认为雪神正是中土文化的雪龙之灵。

    苏克河部落并入熊族,虽然接受雪神主宰的观念,却未放弃三面树神的信仰。苏克旗人会通过火祭,向三面树神祷告,渴求三面树神的保护,获得预言之法,通晓过去、现在和未来。

    让泰平不可思议的是,奶奶向他透露一个秘密:苏克旗祭司预言,冼蓉的子孙将成为王者,其中还将有一位女王,统治辽阔的北方疆域。

    哈哈哈哈,女王?泰平几乎笑出声。可是,奶奶冼蓉显然没有说笑,表情是那么郑重其事。

    奶奶对泰平说,泰家的确有一个女儿,长到一岁多时,突然秘密地消失不见了,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曾有人说孩子被带到雪国,也有人称被拐到南方或是出了海。

    苏克旗祭司告诉奶奶,泰家的女孩脖子右下处,有一块雪花般的胎印,这与冼蓉印象是吻合的。至于女孩为什么被偷走,据说与预言水晶球有关。

    预言水晶球是雪域至宝,相传是三面树神灵魂所化,能够预知未来百年的变迁。

    一个人不要刻意地寻找存在感,因为人生就是存在缺憾的,如果只是希望完美,最后一定会成为镜花水月。

    祭司离开北靖前,曾对奶奶冼蓉说过几句忠告之言,尤其提醒她一点;预言只是天命,还会受到世俗影响,若要保护泰氏家族,就得顺其自然。奶奶将此话转述给泰平,泰平当然明白话中之意,就是希望自己不要对父亲的严厉纠结于心。

    年轻人的心态是极微妙的,尤其是对父亲的感觉。即使泰平明白奶奶的苦心,他仍难以摆脱内心的纠结。

    当然,祭司关于泰氏子孙为王的话,让泰平有一种朦胧的感受,认为冥冥之中的未来,一定会有不可预知的境遇,至于是否与称王有关,生性洒脱的他倒不如何在意。

    这些年来,泰平坚守了对奶奶的承诺,从未对任何人提起熊族祭司,甚至连无话不说的田垦,他也没有透露半个字。

    田垦与泰平的关系是兄弟,更像是师徒,还多少有一点父子情谊。

    如果不是命定天数,姑姑泰姝去了昭阳,田垦也许与姑姑早已成婚。泰平暗自叹息。

    “我真想喝点酒。”泰平自言自语道。

    喝最烈的酒,做最勇敢的男人。

    在北方人的眼中,如果不能喝酒,就不配在黑土地上生活,更无法与寒冷的天地共生。泰平成年之后,曾经自以为是,非要找田垦等人拼酒,结果只是几个来回,便被灌到桌子底下。

    如今,若是论及喝酒,泰平敢自封酒神称号了。

    泰平回了自己房间,简单地洗漱已毕,便脱掉紧身的粗布束衣,穿了件宽松的蓝布袍,往并不宽大的小客厅走去。付婴从前厅方向跑来,直到泰平的身边。

    “公子,城外来的这支队伍人数不太多,不可能是一支具备强大战斗力的军队,否则长野和冰原早该向北靖示警了。”付婴喘着粗气道。

    长野、冰原均对着大柏岭重要山口,是六镇之中的防御重地,扼守黑水河流域,所以驻防部队必是雪地熊团。

    “这还用你说吗?依照惯例,眼下换防两城的是花熊营和瘦熊营吧!”

    “嗯。花熊营主将卫樬以勇武著称,瘦熊营主将田垦智勇双全,北靖的北方边境固若金汤。”

    “你少在我面前拽词。”泰平敲了敲付婴的头。

    两个人走入小客厅。奶奶与母亲早已吃罢。桌子上新摆了酱蛤和卤肉,还有一小盘酱牛肉。主食是冒着热气的馒头和大麦粥,另有一小壶高粮酒。

    “哈,这酒真辣啊!”泰平自斟自饮,抿了一口酒。

    “二少爷,这酒是奶奶悄悄派丫鬟小琴送来的。”

    “行侠之人,岂能无酒?这北靖抚司府里,只有奶奶最懂我。”

    一小杯高粮酒下肚,泰平的脸上泛起红晕,他又夹了一口牛肉,满足地打了一个酒嗝。

    不一会儿,宴客厅的厚重棉帘被人挑起来,哥哥泰安慢慢地走进来。泰平一边咀嚼着卤肉,一边斜睥着这个孪生哥哥。

    “安兄,你的黑眼圈告诉我,昨夜又温功了,是吧?”无论有无旁人,泰平都爱装成学士,称呼哥哥为安兄。

    “熟悉北靖的赋税和人口土地需要时间,我可不愿意错过深夜寂静的好时候。学士叮嘱阅读《先贤传》,你是不是又没当回事?”

    “等你通读了《亚夏大陆年谱》《列王传》《七子之歌》,一定要再好好为我传授一遍,我可以轻轻哼成小曲。你知道的,我的脑袋瓜不灵光,但是手指尖还是颇为灵活的。”

    “如果你还学习流浪艺人的三弦琴,迟早会被父亲处罚。”泰安手里拿着馒头,轻轻咬了一口,眼睛盯着弟弟,不由得摇头叹息。

    “惩罚向来是我的下酒菜。”泰平打了个饱嗝,把手里的空碗向前一推,手里拿着一块酱牛肉,退出了宴客厅。

    抚司官邸的院落不大。

    泰平从宴客厅出来后,走上青砖石甬路。绕过箍着金纹的大水缸时,他把塞进牙缝里的残渣吐进去。转过影壁墙,就是抚司主事大厅,父亲常在这里处理政事军情。

    泰平轻声轻脚走上台阶,靠着主事厅的后门,竖起了耳朵,仔细地偷听。

    “咱们怎么知道他们是不是真正的马戏团?如果熊族人暗藏刀剑,在北靖城里生出祸事,不仅会危及六镇的安全,也会影响帝国和熊族多年的和平。”

    原来是马戏团,这的确是没有想到。泰平心里暗自思忖。

    长这么大,泰平只在北靖见过一次马戏团,且是从望海王国而来,人数不多,表演也不算有趣。至于熊族人马戏团,他从来没有听说过。这让泰平莫名地兴奋。

    “呵呵呵,骁勇善战的野猪雚英居然也会害怕,呵呵呵。”

    “我不是怕,是粗中有细。”

    “呜哦,看来是真挺细啊。”屋内响起了拳头撞击胸膛的闷声。

    “雪国马戏团只在北靖初定时来过,如今多年过去了,再没有出现在银夏帝国。现在不好说是吉是凶,不如请马戏团头领进城,抚司大人探探究竟。”

    “高大的城墙是挡不住战争的,更不可能阻挡和平。正如洛锋将军所言,雪国马戏团多年未曾出见,今日突至北靖,可能带来我们多年不曾详细了解的消息。”父亲泰德说罢,咳嗽了两声,嘈杂的人声渐渐平息。

    “学士,安排好驿馆,不要让雪国熊族觉得我们怠慢。”

    泰平听到这里,小心翼翼地退后。他从抚司府小门溜了出去,准备到驿馆一探究竟。

    城内唯一的官办驿馆并不大,建在抚司官邸的东北部,直线距离不远也不近。驿馆外墙由坚硬的小黑山石叠加而起,墙上用茅草和泥巴混合覆盖,用以抵御严寒和暴风。宽大的门柱上方,有一个漆黑大匾,题写“北靖抚驿”四个大字。

    门廊两侧分别是马厩和库房,前后两进院子则是官居和民居。

    官居的石墙更为高大,进入大厅是挑空的大堂,悬于高棚顶端有一只黑漆铜油盆,里面的大蜡烛已经熄灭。穿过正门和石墙上一些气孔,光线在大厅里留下倾斜的微弱的光柱,尘土乱飞,而室内仍略显昏暗。宽阔的油松木质楼梯通向二楼,左右散开有十几间客房。

    官驿小吏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来往的旅人客商称呼其温老。老人虽然拿着并不丰厚的薪水,但其待客态度认真诚恳,极受北靖百姓所称道。泰平自小在北靖城里长大,与温老十分熟悉,常常因躲避学士责罚跑到驿馆。

    温老正招呼着店员,帮助马戏团的熊族人将行囊摆运进屋。大厅石墙两侧的壁炉红通通的,里面的炭火已升起来,暖意笼罩整个大厅。

    大厅之外,人声嘈杂,狗吠马嘶。

    “这狗怎么能和马拴在一起?”

    “怎么就不能,狗拉车,马也拉车。”

    “咱这官驿里的马可不是雪骑山雪骑马种,从来没见过这么大、这么凶的狗啊!你看看,它们都挤到墙角了,屎尿都出来了。”

    “看来南马和南人一样啊,都是畏惧雪神的胆小鬼哈。”

    “要不是抚司准你们进城,我们才不会让你们这些披着兽皮,光着屁股的野人进城呢!”

    有人被打倒,有人在哭号,有人在劝架,但更多的人是在看热闹。

    温老分开人群挤到马厩前,劝解高大彪悍的熊族人。熊族汉子虽说亚夏大陆语,但操着浓重雪国口音,火气显然未消,仍用脚踢在地上打滚的小伙计。

    “兄弟,别这么大火气喽,寒冬就要来了,心火太大可是要生病的啊。”

    温老挡在熊族人前,把躺在地上的小伙计扶起来。他用蓝布袍子掩住,塞了一枚黑熊铜币到伙计的怀里,以示慰藉。熊族人骂骂咧咧地走开了,人们也都散去。

    站在人群之外的泰平,轻手轻脚地跟着温老,走出了驿馆门外。

    官驿外墙根处,停放着五六个巨大的圆木笼子。

    笼子里有低声咆哮的黑熊,倦缩在边角晒太阳的老虎,还有龇着獠牙的野猪,以及默默低头嗅地的梅花鹿。小笼子更多,装着黑灰棕色的松鼠,黑如夜色的獾和狍子。浓厚的粪便气味令人干呕。

    温老摇摇头,安排伙计们定期清理,集中运到驿内果蔬棚子里做肥料。回转身时,泰平已经讪讪地笑着凑上前来。他的个子比温老整整高了半头。

    “温老,这次要大赚一笔了吧。”

    “胡说八道,你当雪国是金亭吗?手里随时能变出两枚金币?”

    “金亭的金子容易见,这肥壮如牛的雪国黑熊和斑纹虎却是难得啊。听说雪国野人强壮,都是因为常喝虎骨汤,你没敲两根吗?”

    “我看,倒是你的肋条骨更合我的口味。”

    “温老,他们要待多久啊?”

    “三天之后,他们要去昭阳。”

    “我觉得马戏团很奇怪,应该藏着什么秘密。”

    “每个人都有秘密,何况熊族的马戏团?不过,熊族人离开北靖前,会在城里表演马戏呢!”

    “在哪?”

    “市厅广场。”

    市厅广场十分宽阔敞亮,周围有几十根粗木桩,深深楔进泥土里,拦了三道孩童小臂粗细的麻绳。装载动物的笼子被卸在广场的东南角,熊族人临时搭建了厚重的牛皮棚,方便大家休息打盹。

    牛棚前面有三个熊族人,斜披着兽皮,嘴里咀嚼着生烟叶,喝着铜壶里装的大麦酒。

    熊族人体格强健,粗壮的上臂戴着铁箍,绑着单白色的细布条。上臂系彩绳是熊族人习俗,三彩绳证明单独猎杀过野猪,五彩绳代表杀过黑熊,七彩绳则是降伏雪国斑纹虎。熊族人中系五彩绳极为不易,系七彩绳更是了得,放眼整个熊族部落,不过寥寥数人而已。

    广场北侧是一座简易的木质高台,处决犯人的悬梁木被拆下来。驿馆伙计搬来几把椅子,放置于高台之上,供北靖抚司泰德和学士端端正正地坐着。泰德年过四十,身材魁梧、脸膛暗红,鼻子微微隆起,右耳边有一小片冻疮。泰德蓄着短须,使他的脸庞更显刚毅,目光坚定而锐利。

    泰德身上套着银色锁子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手脚处包裹着牛皮护腕护踝,头上包一条方巾,白色黑熊形状的头盔已摘下来,由雪熊营主将“野猪”雚英斜捧在胸前。

    紧挨着“野猪”有一员大将,正是棕熊营主将洛锋。洛锋身材高大,身姿挺拔,淡黄色的皮肤,左眼角有一条长长的伤疤,直到嘴角,双手剑斜跨在腰间,剑带直垂到台面。

    在雚英和洛锋身后,立着桑柁和肖勇两人,皆是北靖步兵营的主将。他们站在高台上,身上都穿着银甲,环视完周围,目光落在熊族人那里。站在学士荀由一侧的人,是身材高大的曾柯,长着一把大胡子,年龄却并不大。他是雪地熊团训练骁将,专门组织骑兵们对练剑术,并演练作战战法。

    北靖并不大,人口却不少。除了本镇居民,百余里地之外的林堡、宁定、漠林等城镇,也有不少百姓要来北靖集市贸易采买。

    此刻,广场周围已经积聚了很多人,肩挑手提的水果商贩,穿梭其间大声叫卖。

    泰平站在人群中间,离父亲落座的高台距离较远。

    野猪、洛锋和桑柁等将都在,唯独没有回到北靖的猎熊营主将付戈,看来父亲还是十分谨慎的。泰平心里想道。

    在泰平的眼中,父亲不怒自威,令人生畏,原本话就不多,碰到他更是用冷眼代替话语。如果仅仅是因为浪荡的性格,父亲不喜欢自己,泰平尚可以接受,但他总是在心里提醒自己:我是一个次子。

    在亚夏大陆各国和众多城邦中,长子总是拥有继承家业的特权,这是贵族氏家数百年的传统。

    传统总是要继承,有时候,无论是好还是坏。

    好在父亲的几位爱将对泰平不错,常与他称兄道弟,尤其是喝酒的时候,更是搂脖子抱腰。

    田垦更是个例外,他常常告诫泰平,要虚心向学士请教。每当田垦回到北靖,泰平就会央求他,到城东一座空旷无人的院子,向自己传授剑术,讲解对剑术的心得与理解。除了点拨剑术,讲解一些作战知识,田垦还会评论天下强国与强军。

    年轻人总喜欢强者,可是变强的过程很痛苦。每当泰平松懈的时候,田垦都会冷冷地告诫他。

    日过正午。

    学士荀由站起来,走到台子中央。荀由年纪比泰德略小,身材不高,有些微驼背,显得非常瘦弱。他的脑门很大,鼻子高挺,眼睛虽然不大,但是很有神。

    作为北靖六镇的学士,荀由身穿一袭黑袍。

    泰平知道,为了披上这袭黑袍,曾经还有过不小的波折呢!

    庄帝在位时,极为看重学士,远胜其他六子求索者,对于学士穿着有一定要求,希望加以约束与区分。

    依照帝国定下的律法,王国大学士可披白袍,都城学士为黑袍,封城学士穿灰袍。王国以下,侯国学士穿黑袍,封城学士披灰袍。军中学士有所不同,一般穿白、黑和灰三色袍,以此应和血王座之色。

    帝国大学士地位最高,白袍中略有黄色;帝国有昭阳、京师两都,学士可穿黑袍。西京、北靖虽统辖多镇,仍只是封城而已,所以学士仅可穿灰袍。泰德曾就此事与昭皇沟通,后在帝国辅政大臣协调下,荀由才穿上了黑袍,并有权力为学士授业。

    “北靖多年没有来自雪国的马戏团,今天聚集在此的乡邻们应该饱饱眼福了。下面表演正式开始。”学士回转身,面向牛皮棚。

    学士的话音刚落,牛皮棚里钻出一位上了年纪的熊族人。

    他灰白的头发编成几个辫子盘在头顶,高高的颧骨、通红的脸膛。老人的手里是一条虎鞭,站在广场中央的时候,向全场拱拱手表示行礼,随后虎鞭扬起,发出三声轻脆的爆响。

    靠近木笼处的桩绳被放掉,一只大黑熊从打开的笼门里,慢慢悠悠地走进场地,站在熊族人的身边。熊族人闷声吆喝,泰平虽然听不懂,但是从其表情上看出该是让黑熊卖力表演。

    这当口,黑熊轻轻一晃,笨重的身体竟然摇摇摆摆跳起舞来,时而一只脚独立,时而卷起身子翻滚,甚至嘟起熊嘴打起口哨。

    掌声响起来了,人群渐渐沸腾。

    黑熊的舞蹈大约持续了半个时辰,舞台里散落不少观众扔的熊币铜板。熊族人拱手示意,然后拍着黑熊走出围档。

    一个鼻头发红、细瞇眼睛的熊族男孩走入中央。他轻轻甩动头顶一侧的短辫子,用双手拢在嘴边发出“呼呼”低吼,两只背上长着尖刺的野猪便冲进场内。

    男孩站在两只野猪中间,手从背后一抹,便多出了一根长杆钉刺木棍。他用木棍的另一头轻轻触地,两只野猪便龇起獠牙缓步后退。木棍敲了第二下,野猪猛地低头俯冲,獠牙相互撞击发出巨大的“砰砰”声。围观的人们不由自主趋身上前,看着广场内两只野猪向前冲锋,用最野蛮的力量撞击彼此,獠牙划破的躯体上鲜血直流。

    泰平抬起头望向高台,父亲的神色凝重眉头紧锁,学士则侧身低语。

    血腥的马戏团。泰平读出了荀由的话。

    泰平从人群中挤出来。他绕到广场东北角的牛皮棚旁边,守卫在门口的熊族人警惕地看着他。

    泰平嘴角扬起笑意,频频点头,然后蹲在虎笼前。这是一只吊睛斑纹虎,已经上了年岁,卧在笼内一动不动。老虎嘴角的涎液流下来,在它趴着的前腿上凝成了淡黄的结晶。

    “孩子,不要盯着它的眼睛看,虽然它已经年老,但是仍有尊严。”一个衰老的声音在泰平背后响起来。

    “既然它肯接受笼子的命运,还有什么尊严可言?”泰平回转身,看到最先出场的熊族老人,正站在自己的身后。

    “它曾经也是王者,而眼下它则是熊族人的兄弟。”

    “那你们为什么要来到这里,以马戏团的名义?还是为了别的目的?”泰平望着老人。

    “活下去,孩子,是为了活下去。”

    马戏团的演出十分精彩。

    渐渐散去的人群,仍在兴奋地谈论着各自喜欢的表演。孩子们最爱跳舞的黑熊;男人们钟情于野猪的厮杀;用头角触地计算数字的梅花鹿,最讨女人的欢心。

    市厅广场的泥地上,散落着果皮、嚼烂的烟䓍叶和麦糖棒。三五个晨卫用大扫帚清扫地面,将垃圾装进箩筐里,间或捡起一枚被熊族人遗落的铜币。

    暗淡下来的天空,阴云飘伏不定,朔风劲吹,路上很快难觅人迹。

    秋季的北靖寒意已浓,当街叫卖的小贩小跑着回家,临街的店铺也装起了挡板。炊烟从各家各户的烟囱里升起,空气里飘浮着蒸馒头的麦香味、炸鱼的灰油味,腊肉和冻血肠的卤味也若隐若现。

    那是回家的味道!人无论多么疲惫,闻到家的味道时,一定会放松下来,哪怕他是多么强大的人。

    泰平帮着雪国熊族人将笼子束牢,安排好马戏团动物成员们的晚餐。在此期间,他知道熊族老人名叫鄂普,是这支小队伍的领头人。

    温老招呼着伙计们张罗饭菜,大盘的烧土鸡,泥烤猪腿,还有酸菜猪血已经做好,热气腾腾。腌制的萝卜块、泡蒜和卤蛋,一盘接着一盘地端上来。封坛的高粱酒和大麦酒一上桌,熊族人开始大呼小叫,伙计则适时地捧出了大瓷碗。

    二十多个雪国熊族人分坐两张桌子。

    泰平挨着熊族老人鄂普,同桌的人有指挥野猪比武的男孩,负责警戒的几名熊卫,还有一位须发皆白、眼角下垂的老者。这位老者年岁比鄂普大得多,苍老的脸庞上堆满皱纹,深嵌的纹理就像北方的黑土地,沟壑遍布。

    让泰平奇怪的是,熊族人对老者非常尊敬,递水敬酒都是双手,故而他的眼睛紧盯着老者。老人佝偻着身体,靠在桌子旁,身上裹着兽皮和黑灰棉布,松松垮垮地垂下来。

    “这位老者是熊族人的言答,也就是熊族人的活历史,布道人,预言师,更是雪神的信徒。”鄂普见泰平盯着老人,便开口介绍道。

    更是一位将死之人。泰平暗自思讨忖。

    言答将头转向泰平,浑黄的眼珠转动两下,在巨型火烛光照中,闪烁着智慧的光。他轻轻晃了晃头,与头发混编一起的小铜铃发出轻响,张开的嘴巴犹如空洞的黑井。

    “死亡将近时,谁也无法拒绝。孩子,你要记住一句话:人只有真正理解了死亡,才会真正理解生命。”言答仿佛读懂心语一般,幽幽地回应泰平。

    “很有道理,我会记下的。可是言答不是雪国熊族的言答吗?不该留在族人所居之地预言吗?为什么要来这里呢!”泰平不甘示弱。

    “使命让我来到这里。雪国的风雪已起,危险已经开始孕育,我在为我的族人寻找生机。”

    “难道熊族人的生机不在大柏岭内,反倒在银夏帝国的昭阳城中?”

    “这也许是一个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