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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论之章——去,少女不死(下)

    (二)

    我有些想念公园的长椅,虽然我此刻就坐在这,但好像在这里无所事事只是发呆会引来别人的侧目,也不会有鸽子停在我的身上,倒是也有许愿池,只不过变成了慈善项目。行人会时不时地向里面投一个两个硬币,就像施舍乞丐一样,是不是现在的人们都没有什么愿望了。

    我一直坐在长椅上,从白天直到晚上,从晚上再到白天,也不是一动不动,只是眼睛好像在盯着某个地方,实际上是散漫——我只是在消磨时间,所以呀,在渴望我能思考并得出什么惊世骇俗的结论了吗,我想我是不会的,我还没有灵感。我只是不想回去,也没人要求我必须回去,可总有人对我说,你得在她死之前一直待在她的身边。为什么,我可是什么都不知道。我一看到伊莎贝拉我的脸就会皱到一块去啦,那太令人揪心了。

    不管我坐得如何端庄,也不会有鸽子愿意停留,我想也许是没有面包的缘故,这致使我有些泄气了,我可真是个身无分文的穷人了。当我正想活动活动筋骨时,一个小女孩跑了过来,大概也就三四岁的样子。“我妈妈让我问问你,是不是无家可归了,她见你在这坐了一天一夜了。啊,我妈妈的意思是我们可以收留你。”我向四处望了望,倒是在这不远处看到有个在张望着的女人,我明白她妈妈的意思,“不用啦,真是谢谢你们,我有住所的,就在那边的医院里。”我轻轻拍拍她的背,小女孩作为传话的信使,颠颠地跑开了。

    我对于事物的评判是没有喜欢或者讨厌这两项的,但如果凭心而论,如果我真的有人们口中的心的话,我可能对于孩子的耐心并不够,算是一种刻板印象的吧,似乎那些不讲理并且乐于扰人清净的人大多都是孩子,或许我应该到孤儿院看看,万一就此改观了呢。我伸了伸胳膊,正准备出发。“请留步孩子。”一个成熟的女人拦住了我,正是那女孩的妈妈。她从包里拿出一些现金,塞到我的手里。“我不知道您的病情有多严重,我感受到您的不开心,无论如何,这是我能帮助你的。”到底还是好人多,我蹲下身子问女孩:“你知不知道妈妈说的无家可归是什么意思啊。”她摇摇头。“那你刚才帮妈妈说的话你自己都理解吗。”女孩又摇了摇头。我缓缓起身,向女人解释说:“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病,但我自认为我是健康的,至于开不开心,我不知道。”女孩妈妈却还是不相信的样子,执意要把钱给我,“愿您每天开心,女士。”

    孩子们就是这样,往往只是一个拙劣的模仿者。你可以说她有礼貌,知道在撞了人之后说对不起,但她不知道为什么,她也许并不知道对不起是什么意思,她或许连正确和错误都分辨不了,她只知道是因为她父母或者家人叫她这么做的,在孩子的成长过程中,父母却组成了孩子们看待事物的价值观,认识事物的世界观,对待事物的人生观,这太可怜了,所以说人是一无所有的,能够在浸染中获得自己的三观的人少之又少。

    这应该是教会出资的孤儿院,或者在原有的教堂旧址上改造的。我轻轻叩了叩门,开门的是一个中年女人。“您是来领养孩子的吗?”她好像很疲惫。“不,我只是来参观的——或者我可以在这帮忙。”我不明白,既然生了不养,又为什么去扮演给予别人生命的神的角色呢。女人像是能够高兴一点了,她打开沉重的木门,欢迎我的到来。

    “大一点的孩子上学去了。”她向我介绍着,屋子里有一个熟悉的女人,她正被一群孩子围着,最大的不过五岁。“真是好巧。”圈里的女人抬起头来看我,“瑞贝卡,姐姐?”她看起来不像是做母亲的样子,于那些小孩而言,更像是玩伴,或者见多识广的大人。“你是,简身边的那个?”简,应该说的是伊莎贝拉吧。“我想起来了,你是卡塔琳娜,对吧——你可能不太知道,简是伊琳之前的名字。”小孩们见瑞贝卡和我谈话,自觉地围在我俩身边。“之前的名字的意思是?”我不敢妄加猜测。“呵呵,伊琳之前是这个孤儿院的孩子哟,九岁那年被领养走的。”瑞贝卡谈起伊莎贝拉的时候,表情总是很悲伤。“孩子们,孩子们。”她拍拍手,“我们现在要开始讲故事了,注意听哦。”

    (三)

    我第一次和简的相遇是在我十五岁的时候,当时是学校组织我们去孤儿院帮忙,我受了点伤,就承担了参观的责任。

    这个孤儿院也不大,也没有什么可供孩子玩耍的设施,我实在无聊,就去庭院里散步。有一个小女孩,坐在假山的石头上,托着腮,不知道在干嘛,她见到了我很是意外:“你,你是什么人?我要叫妈妈了!”“别担心小朋友,我是来帮忙的学生,为什么你不和别的小朋友一起玩啊?”我向她挥了挥手,受伤的那个就没挥起来。小女孩恢复了方才的姿势,嘴里嘟囔着:“他们太幼稚了。”我朝她走过去,坐到旁边,“你们不都是小屁孩吗,你难道就不幼稚了?”“要是他们能都像你这样成熟就好了。”她盯着我看,“一天天的只知道玩,和他们聊天只会晃着头说不懂不懂。”我惊讶极了:“你一个小孩子懂那么多?”“懂的多吗?还是你知道的多,给我讲讲吧,讲你在学校里的故事。”不可否认的是,不管一个人的年龄或者心理状态怎样,倒是都挺喜欢听故事的。我向她讲在学校里面出丑,考试考砸了被父母批,并且要求禁止吃糖,讲我和我的朋友们的相处,讲那些啼笑皆非的故事。直到,知道我的老师派小伙伴们来找我。“再见!”我朝她摆摆手:“再见,和你相处很开心。”小女孩也朝我挥手。等到我回到了家才想起来,似乎忘记问名字了,不过也没关系。这个女孩就是简。

    后来我也淡忘了,不总是有新的事情出来去顶替过去的事情吗?再后来,我不知怎的,又路过那孤儿院,不过已经变得破败了,我有些诧异,不过是一年多没有来过,居然什么都没了,旁边扫地的阿姨笑着说:“别看啦孩子,那个孤儿院搬走了。”“搬走了?”我有些疑惑。“和那个大教堂合并,变成这边的福利孤儿院了。”“福利孤儿院?”这个称呼有些奇怪。“挺好的,这边的官员也愿意出钱给那些可怜的孩子们一些温暖了。”我向阿姨询问了新地址,好像有势必去往那里的决心。

    我叩了叩门,开门的就是,大家的妈妈了。她见我面生,也正常,谁指望谁能记住只见过一面的人呢。“是姐姐!”我一进去,简就跑过来了,直扑到我的怀里。“长高了,长大了。”我摸着她的头,看见她开心,我也挺开心的,她要和我聊天,我就和他聊天,到了晚上,她似乎也不想让我走。“姐姐走了还会回来吗,我不想再等的太久了,这之间想说的话,再次见面时说不完的。”我刮刮她的鼻子,承诺说:“以后我会经常来的,一周至少来三次好吧。”

    我当然信守承诺了,简也很开心啊,开心就好,人活着不就是为了开心吗。渐渐地,孤儿院里的孩子,年纪最大的就是她了。“没有人家愿意要她,”院长有些难过,她不希望简要一直生活在孤儿院里,“她得有父母,那才算家人呢,可惜,小孩脾气怪。”然后就委托我和简沟通沟通,“你有没有想过换个住处?”“只要是能见到瑞贝卡姐姐,都可以的。”看来她并不是特别留恋孤儿院,所以应该让她产生对家人的向往。“简想要家人吗?”我抚摸着她的头。“什么样的是家人呢?”她的眼睛大大的,睫毛忽闪忽闪。“是住在一起的人。”“那孤儿院里的大家,不都是我的家人吗?”“不一样的,”我摇摇头,“应该是能给你归属感的人——你应该不懂归属感是什么意思,不过你可以理解为,能让你心安的人。”简笑嘻嘻地搂着我的脖子亲我,“那瑞贝卡姐姐就是我的家人,是我的好朋友,是我最爱的人。”“你个小孩子,懂得什么是爱吗。”我痒痒得推着她。“不知道,但我现在就只喜欢瑞贝卡姐姐,”她又将头埋到我的颈间了,“只有一个人的话,所以姐姐什么都排第一喽。”

    说到这时,瑞贝卡豆大的眼泪就扑簌簌地向下掉,我不明白,明明是开心的回忆,为什么要哭呢。

    (四)

    外面天气如何,好像并不太晚,瑞贝卡和我要回医院了,虽然刚刚哭过,她依旧笑得很自然,很自然地向孩子们告别。

    瑞贝卡站在病房外,目送着我进去。“瑞贝卡姐姐,我知道你在外面,进来吧,我想你。”“怎么又去孤儿院啦?”瑞贝卡伏在病床上,伊琳摸摸她的眼角,“怎么那么感伤啊,变的不成熟了。”说着说着她的眼圈就红了。“说谁幼稚啊,你不是最幼稚吗。”瑞贝卡笑起来,笑着笑着就哭了,哭着哭着却又笑起来,好奇怪的两个人。“好了,你现在哭那么多,等到我死了,你就哭不出来了。”瑞贝卡听了,隔着被子锤她的腿:“说的什么话。”“人总是会死啊。”伊琳又在苦笑了,瑞贝卡不说话了,默默走了出去。

    “瑞贝卡就是个爱哭鬼,”伊莎贝拉无力地笑着,“有一段时间,我总是想着快点去死,她每次给我爆炸的时候,声音都在抖,手是不会抖的,她可是护士啊,呵呵。有一次伤了脖子,她就抱着我哭,她抱我抱得好紧啊,都快喘不过气来了,但我一点都不讨厌。后来脖子上有了伤疤,她一看到就悲伤,我就用纱布盖上了,她第一次看到时,以为我又想不开,哈哈哈,她是不是很幼稚呀。”伊琳的表情终于变得悲伤起来,我别过脸去,只听到她哽咽的声音说:“其,其实,幼稚的一直都是我,我,又在和谁较劲呢。”

    “夏天是快乐的象征吗?我想去看海。”

    我又在漫无目的地闲逛了。

    事实上我总是这样,闲逛不能给我带来什么,也不能让我失去什么,我拥有无限的时间,我拥有无限的痛苦。呵,痛苦,我还是太狂妄了,总是用一些新潮的词来形容自己,我又不懂什么意思,我对自己摇了摇头。

    前面的一幢大楼好像被人用绳子围住了,我探头探脑地看。“别看了,是不能进的,有人从楼上面跳下来摔死了。”一旁的乞丐说着,我坐到他的身边的石阶上,问:“为什么去跳楼呢?”“还能为什么,就只有他一个人在上面,反正不是被推下来的,无非事事不顺意,处处受打击,哪哪有挫折呗,死了也好,什么都不用考虑了。”她的衣服破破的。“他在想什么呢?”“谁知道呢?”“你是怎么想的呢?”“我?我只是一个穷人,穷人就不用想别的了,想着每天怎么活下去就好了。”“谢谢。”我朝他鞠了一躬,转身离开了,乞丐还没有反应过来。其实,我是想问他:你不是说死了就什么都不用考虑了吗?没问,我也算明白了,就算生活再怎么苦,再怎么悲伤,,人也不会去死的,至少有人不会。

    趁着那些人在说话的空当,我悄悄地溜进了大楼。楼里有被限制不让外出的人,赞啊里抱怨着。我顺着楼梯跑到天台,朝下看了看,好高,跳下去的感觉会是怎样的,算了,我打消了这个念头,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反正我也不会死掉,也不一定。“别跳!”下面站着的警官发现了我,焦急地向我喊着。楼道里的人们也跑上来劝我说不要放弃生命,开始跟我扯生命的美好,死亡的痛苦,亲人的悲伤,友人的难过,还问我有没有爱人,如果我有的话爱人也得难受。在我正迷糊的时候,被众人“救”了下去,那个警官想对我说些什么又停住了,拍了拍我的背,很轻松地说:“回家去吧。”虽然我并没有想着要跳楼什么的。

    再次路过那个乞丐,他用那深邃的眼睛瞧着我,似乎颇有见地,我驻足,而他却眼神飘忽略显紧张。“我有一个问题,想向您请教一下。”我居高临下地问他:“我发现,鸟类和其他动物太不同了,它为什么要会飞呢?我们不会飞,狮子老鼠也不会飞,依旧活着,这太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了。”“我只是一个乞丐,小姐。”他把头伏在地上,“您问我这些哲学问题,只是问错了人,白费口舌罢了。”我转过身去,考虑了一会,又转向他,蹲下身子,将一张纸币放在他的掌心,那真是粗糙,“我的意思是,如果人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不免也太没趣了些。”为了防止钱被风吹走,我又在其上安置了一枚硬币。

    (五)

    我发现我是自我的,或者说人容易变成自我的,我有一个普通的家庭,感受到亲人的好我会认为,一个人没有亲人实在是太悲惨了。我是个自私到极致的人,事事以我为标榜。

    “瑞贝卡姐姐,”简总是喜欢抬头看我,“我有家人了。”我开心,由衷的开心。“我会和他们合得来吗?”她的眼睛里都是美好啊,“我应该准备些什么?”她紧张地抓紧了衣服:“我是不是不够漂亮,我应该微笑吗。”简像是停不下来的陀螺了。“安心吧,”我将手放到她的头上,“他们可是你的家人。”

    亲人不应该是特殊的,我们与世界上的每一个人的相遇的流程都是从陌生人开始的;但是,我们可以选择离开那些对我们不好的人,却不能选择离开我们的亲人,可以被抛弃,但不能不去赡养亲人,是法律吗,还是道德呢?一个人让你能够活着,实际上你的命就不再是你的了,这句话太断章取义了。但是,人们总是认为仍有血液流淌,心脏跳动算作活着,总是认为活着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事了。我先前不明白,而后我仍不明白;我先前天真地以为,一切什么只要活着就都会变好了,而后我自私地认为,一切什么,只要死亡就都会结束了。

    “瑞贝卡姐姐,”她的眼泪落在我的指尖,我的手背,“我是不是和别人不一样。”她脸上的伤,一直留在我的眼眶。“为什么。”已经不像是疑问的语气了,简把什么都接受了,因为那是她的家人,尽管她有万千理由去反抗他们,那又怎么样,关上门,一切都是家内事;如果她愿意逃,那又怎么样,那终究是她的家。

    “我疼,”简用力的抓住我的胳膊,“我好难过。”伊莎贝拉总是受到没由来的虐待。我不明白是否血缘就是区别对待的根源,如果他们有亲生孩子,会是这样吗?为什么人们总是习惯地将血缘关系作为划类的标准之一呢?难道相近仅从血缘就可以判定吗?人们总是乐于区分内人和外人,我们是一家人,我们是两家人,我们是追宗溯祖的一家,我们是宗祖上血海深仇的两人。

    抛开血缘,为什么血缘抛不开,我不明白。

    “我疼,”伊琳的手无力地拽着我,“我好难过。”我也好难过,我不敢去看眼前这个被血浸润了的少女。“请看着我,请不要害怕我,请告诉我。”伊琳的眼里滚动着泪水,“我是幸福的吗?”我轻轻地抱着她,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轻轻地轻轻地拍她的背,“好多好多的孤儿告诉我,我有家人,我应该是幸福的。”伊琳像是喘不过气来了,“所以请告诉我,我是幸福的吗?”

    我不懂幸福,我知道开心是什么样子的,我也知道安心,那我就不懂什么是幸福了,因为我过得很普通,相对的,我过得很幸福。

    被纱布包裹着的女孩,她轻轻轻轻地走来,她慢慢慢慢跨过花海,她细细细细地抬眸,她缓缓缓缓地开口,她仔细想了很久,她也不知在想什么,她说她喜欢小河,她说月下乌鸦也婀娜,她说她说,她变得沉默,她像一只飞蛾,可她总不会扑火,她们一样追逐月色,她问我人的终点如何,我说。

    “这个问题不该问我。”瑞贝卡抬头,将她的思绪收回,“将难过的回忆连同细节都想起来,是不是有些难过呢?”她变得沉默了。

    “为什么人与人之间要有联系呢?”瑞贝卡将这个问题回问我,“一切关于人的问题我都无可奈何。”

    我们生活在当下,却总是泥泞在过去的沼泽里。

    可是木已成舟,事已至此,过去的事并不会像暴雨一样作响,只是无论你抬脚,抬手或抬眼,都是湿润的。

    (四)

    伊莎贝拉是一个有很多心事的孩子,这不妨碍她是个好孩子,她是个好孩子为什么会有人不喜欢她,这是个傻瓜问题,但我仍旧保留它。

    伊琳像是住在了医院里,而她第一次见我时,说:“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再次相见。”我最不希望见到的不就是你吗,伊琳。

    “不要坐在窗台上,”伊琳总是喜欢望着窗外,“你在看什么呢?”她转过脸来朝我浅浅一笑:“我在想,为什么只有鸟儿会飞。”“因为它们有翅膀,骨骼比较轻,所以它们能飞。”我走到窗边,侧身望着。“不对不对,你说的是它们是因为什么能飞,我问的是它们为了什么要飞,”她的眼睛又黯淡下去了,“爬虫,走兽,甚至是家养的禽类,也都只能扑棱扑棱翅膀,天空是属于鸟类的,尽管如此,所有人都在活着。”“鸟儿会飞不仅仅是因为要活着,它也有自己的追求不是吗?”我代替她说出这一结论,有时候像是这种话语总是要别人来说,她的眼睛亮亮的。

    “我以为······我有了翅膀。”她喝水的杯子里都是血,“可是,我又被困住了。”我拿走她的杯子,用水冲洗着。伊莎贝拉从背后环住我的腰,轻轻将头搁置在我的肩上,“瑞贝卡姐姐,你擅长说谎吗?”“不吧,”杯子里有浓浓的血腥味,我又冲了冲。“那姐姐,我们的关系是什么呢?”“是朋友吧。”“姐姐把我当什么呢?”“当家人。”杯子里的血腥味淡了许多,仍在袅袅的弥散,她沉默了一会,猛地掐住我的腰说:“你骗人,你明明撒谎很厉害,我都以为你说的是真话了。”我洗杯子的手停住了,将它放到台子上,“那你认为我说的是真话还是······”她捂住了我的嘴。“就当你说的是真话了,我喜欢听。”

    伊琳变得越来越沉默了,我也是,有时也相顾无言。我们之前说话太多,到后来就没话可说了,毕竟我们也不是那种无话不谈的关系,我也不是能给她归属感的家人,我们相敬如宾。

    (三)

    瑞贝卡和我并肩坐着,好像她和我说了那些话,我们就站在同一阵列上了。“其实,我很高兴,因为伊琳最近一直在变好。”瑞贝卡似乎因为伊琳的变好而变得更加开朗了,情绪能够互相影响的两人,为什么,却隔着一层膜呢?

    听到她说伊琳的病情有所好转,我又决定去看看她了。她就像是瑞贝卡所说的那样,喜欢坐在窗台。“不要坐在窗台上,”听到熟悉的话,她不由得怔了一下,“小心一点,那样很危险的。”见到我之后,伊琳有些开心:“我以为你走了,其实我也不是说希望限制住你的步程,只是我想听你和我说声再见,瑞贝卡从不和我说再见,她说她从不轻易承诺,那你呢?”

    我轻轻地摇头,“现在还不是说再见的时候,”我向她伸出手,“在真正的离别来临之前,任何郑重其事的再见都是诅咒。”她没领我的意,托着腮转向窗外,吐了吐舌头:“小气。”“喂,你这样显得我好像个傻子。”

    伊莎贝拉变得有活力了,她可以在窗前浇花,也有力气给别人剪头发,她好像特别喜欢帮别人剪头发,好像事情都是在朝着好的方向延展。只是,我有点害怕,毕竟暴风雨来临之前的空气都是温热又湿润的,而且都是静谧的,令人窒息的。

    伊琳坐在陪护床上,左胳膊放在窗台,把脑袋搁置在上面,这是很放松的坐法,右手手指有节奏地在大理石制成的台子上敲打着。

    “这是给你的东西。”

    (二)

    我将手里的糖和怪异的玩具熊都递给她,伊琳挂着微笑,嘴上嫌弃着:“怎么这么丑啊。”“你怎么会想着给我买这个,还有那个阿婆的糖。”她的眼睛亮亮的。“啊,之前见你在橱柜面前看了一会儿,以为你想要来着,”我用食指扣扣脸,“你在雨里也在吃那个糖,可能你觉得很好吃吧,还有就是,今天是你的生日,祝你生日快乐。”她的表情变了,好像又没变,只是感觉到她下一秒好像要哭出来了,趁她眼眶里的水雾还没有聚集到一起,我飞也似的逃离了。

    伊莎贝拉将目光回到阳台,动作和之前一样,好啦,她已经高兴地要飞起来了,她的心里呢,怀着一个小期待,只是这份小期待到了黄昏时分便完全没有了。我等了一天啊,一动都不动,她的心里如此抓狂道,表面上却波澜不惊,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她想去吹吹风了。伊琳离开病房,恰巧遇到了在走廊里闲逛的我,然后我就顺理成章地闲逛到天台上了。

    无话可说,尴尬在我们之间游走,尽管只是我单方面的。有时候吹吹风,也就只是发发呆而已,如果人总是可以发呆就好了,可人总说时间不够。

    终于待了一会后,伊琳不耐烦了,“星星出来了呢,没看到月亮。”她说,“可能到屋子里就能看到了。”伊莎贝拉背靠着栏杆,深深地打了一个哈欠。“你有什么有哲理的话吗?”她问我。“啊?”我有些疑惑,“没有,我不是圣人。”“我不是圣人。”伊琳重复我说的话,好像在嘲讽我,“唉,真没意思。”“那,”我找了找话题,“你知道鸟儿为什么会飞吗?”伊莎贝拉将头搭在胳膊上,嘴巴被挡住了,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见她两眼弯弯,饶有兴致地看着我:“你说。”“我也不知道呢,”我狡猾地笑笑,“有人说是为了生存,不过我可不这么觉得呢。”“喂,你就像是偷看了结局然后假装不知道的坏孩子一样,”她的头发飘啊飘,“是不是我有什么糗事被你知道啦。”“呵呵呵,”我笑吟吟地瞧着她,不说什么,但我俩心照不宣。

    “哎呀,走了走了。”她勾了勾手。

    (一)

    屋内的窗帘被拉上了,房间里黑得什么都看不见,我摸索着想要开灯,被人抱住了,“呵,”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瑞贝卡,你在干什么呢?”感受到后背上有什么东西,“那是什么,在你的手里?”我很用力地压制住自己的语调。“给你买的花,生日快乐。”“哎呀哎呀,你知不知道只有小孩子才送花啊。”我笑笑。“我不知道,我不是小孩子,我就是想买花给你,别人都有花你也要有,我也买了蛋糕,你每年的生日我都有在精心准备过的,只是,我,你,我······”瑞贝卡好像很委屈,哽咽地说不出话来,我就轻轻拍她的背。两人不说话,就这么沉默了一会,我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问:“我们之前拥抱过吗?”“没有。”“那可真是,太好了,我很开心,也很温暖。”我松了一口气。

    我的身体向前倾去,面前是无边的水,没入水中,一直下沉,直到回到水面上来,我又一次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冷汗中遨游,这算不算我已经死过了一次,可是,现实却要我一而再地死去。

    我从床上坐了起来,看着窗户,窗帘没拉,窗户是被关上的,外面夜色正浓,我晃醒了卡塔琳娜:“喂,我已经完全好了,我们出院吧。”“嗯?”她揉了揉眼睛,还没缓过神来,“你说什么?”“我说,我的病已经痊愈了,我们离开这里吧。”“现在那里有人可以给你办出院手续啊。”她还在揉眼睛,不过倒是醒过来了,把一开始的话也想起来了。“我们直接溜出去就好了,现在是半夜,也不一定是半夜,反正现在值班的人肯定不会那么细致。”她点点头同意了,也没有要指责我的意思。我把所有的钱都放到了枕头底下,我没有很认真地算过我的治疗以及住院的费用,如果不够,希望我的父母能帮我付一下吧,如果不帮,就当我做了件坏事吧。“你帮我拿着熊吧,我还想拿那个。”我挑来挑去,最终还是随便从那一束花中选了一朵。“就这两件?其他东西呢?不拿走吗?”“就这些了,剩下的我拿不走,用不到。”在离开病房前,我朝着窗户这边鞠了一躬,还是很担心会对收拾的人产生不必要的麻烦啊。

    突然想起来好久之前,躺在一张晃动的床上说的话,我对瑞贝卡说:“生命是我的,那我能掌控自己的生死吗?如果是你的话,一定会陪我到生命的尽头的。”现在好像是我单方面的失约了呢。

    我们又在漫无目的地走了,卡塔琳娜走在我的前面,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走过去的,好像一晃神,我就累了。又到了公园,长椅,我指着它说:“我们休息一下吧。”我太累了,只是将那提着的一口气放下,疲惫感就全涌上来了。

    (零)

    伊莎贝拉靠在我的肩膀上睡着了,尽管如此,那花依旧牢固地在她的手上,我捏了捏丑熊的手掌,想叹气,又憋住了。

    伊琳睡了好长时间啊,我以为她再也醒不过来了,事实上,是我发呆忘记时间了。“很抱歉,我睡得太死了,没有麻烦到你吧?”我的耳朵很敏感地用嗡鸣声盖过了那个字。她又失望地叹气说:“我好像又是什么都玩不成了。”转向我时,她笑笑说:“那边有卖苹果的,你能帮我买一个吗,只要一个就行。——我就在前面等你。”我点点头,从椅子上离开时,伊莎贝拉的身子歪了一小下,站起来,往前面走去了。

    摊主一开始是不允许只卖一个的,马路上的东西好多啊,我站在路边,好像总有什么挡着我。伊琳就在对面,我朝她摆摆手,她也朝我摆摆手,紧接着,那只手就被用来捂住她口腔中止不住的血了,伊莎贝拉跪在地上,痛苦,鲜血洒在了鲜花上,鲜花的名字我却不知道。

    明明马路只是隔开了我们之间的距离,怎么把时间也一并相隔了。

    苹果掉落在地,准确无误地粘上了血液,我将她背在背上:“我们去医院。”“不用了,”她还在咳嗽,“我会把你的衣服弄脏的,医院太远了。”“不远的,很快就到了,你看,那不就是吗?”她变得安静了,我有些害怕,“伊琳,伊琳。”“嗯,我在呢。”我想跟她说些什么,可我又找不到话题。“卡塔琳娜。”伊琳为了不让我担心,总是发出点声响。“我听着呢,听的可清楚了,你说,你说。”我想走快一点,我又不想颠着她。“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她虚弱地说。

    从前,鸟窝里有只鸟蛋被鸟妈妈推了出来,幸运的是并没有裂纹在表面上,然而经过这一摔,小鸟破壳而出。她饿了,所以她大声叫唤,好心的人将她带到流浪狗收容所,把她养了起来。小鸟很感激他们,也不想给他们添麻烦。可等到长大的时候她突然发现,她是她,她是鸟,她总站在高处,而流浪狗们对她也不感兴趣。小鸟扑扇着翅膀尝试着飞了起来,落到了某个人的肩膀,那个人带她散步,虽然到最后并没有带她一起走。小鸟高兴坏了,她可没见过那么些新鲜的东西。可是,人们到流浪狗收容所是去领养小狗的,没人会在意小鸟,更别提站在架子上的小鸟了。后来的后来,小鸟从架子上飞了下来,希望能再次落到某个人的肩膀上,只不过,被一家子看中了,小鸟很高兴。她想,我终于是一只鸟了,我可以看到窗外的景色而不是隔着窗户的了。然而,那一家子将她带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剪掉她的翅膀,伤口的血流呀流,好似流不尽的小河,一家子怕家里被淹,带她去包扎伤口。小鸟又一次遇到了肩膀,她想,她又想,肩膀也有自己的生活,多了一只不会飞的鸟并没有什么用处。后来的后来的后来,小鸟的伤口的血流得止不住,一家子就把她丢到了医院,经过了肩膀的照顾,小鸟的翅膀也长出来了,只是那伤口,就算长好了,也仍是不住地流血,小鸟的心,早就被剜出来了,小鸟哪里都去不了,她只能隔着窗户看向窗外的景色了,它们又和昨天不一样了。

    “太长了,我不想讲了。”伊琳将头搁到我的肩膀上,“再给我讲讲什么是爱吧,我想听听具体的爱。”“爱是浅浅的溪流有小小的倒影;是小小的雨伞下暴雨外走路的两人;是小小的枕头上不知道是谁的泪痕;是我漠视生命却仍想让你活着的私心。”“嗯?怎么和之前的不一样了,我更喜欢······”我没再听到她说的后面的话,她揽着我的脖子的手就这样垂在我的胳膊前,她还有温热的吐息,她只是太累了,她只是睡着了。

    我走路变得慢慢的了,我说我想让她欣赏沿途的风景,医院真得太远了,我们离死亡的距离和死亡离医院的距离是一样的呵。我突然想起她好像一辈子都没有听到过“再见”。小气的瑞贝卡,怎么不说一次呢?小气的我,怎么就忘了说呢,还好,伊莎贝拉还有过拥抱呢,我哑口无言了。

    伊莎贝拉变得轻了,她的灵魂也终于脱离了肉体的桎梧了,去寻找真正的自由了。病房里的瑞贝卡正在默默落泪呢,她也有所预兆吧,我将背上的伊莎贝拉放到她住了那么多年的病床上,瑞贝卡说不出话来了,她只懂得哭了。她亲吻她的额头,亲吻她的睫毛,亲吻她的脸颊,好像要全部亲一遍呢。

    我向她,向她们说着再见,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呢,但我说了好几个再见。

    (一)

    我没有见过海,海是夏天的象征不是吗?如果我死在夏天就能见到海了。

    (二)

    海边好冷呀,这是一边在游玩的旅客说的。他们来错时间了,应该在夏天来的,现在已经到了落幕的时候了,我坐在礁石上,风,海风吹起头发,又很温柔地放下,海浪冲击着礁石形成泡沫般的浪花,是人鱼公主吗?

    (三)

    我的脚是没在水里的,海浪是不会停止它的前进的,它们在我的脚踝处荡漾,大海和天是一个颜色的,夕阳不是,夕阳是彩色的,夕阳落在了水面上,我不是高雅先生,也不懂什么所谓的罗曼蒂克,所以我不明白海的迷人之处。

    ()

    鸟为什么会飞?鸟为了能从天空坠落而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