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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论之章——去,少女不死(上)

    “时间,不过弹指,然后呢?再一弹指。”

    我时常会想,一个人的生命应当怎样度过,才能足够平淡;一个人应当如何努力,才能够不会悲伤;一个人应当经历多少相遇,才能够不再孤单。

    我仍感觉爱是能够治愈死亡的良药,好像我们都需要它。

    “冬夏无秋,细水长流。”少女靠在桥边的栏杆上,说着自己编造出来的,不明不白的话。她有些贪婪地呼吸着风,一会该去吃些什么呢,少女跳脱地想,她什么都不想吃。少女很是无聊,孤单地度过或漫长或短暂的生命都是无聊的。她应该干什么吗,去拾荒好了,然后捡到小猫小狗小孩子,或者干脆从这里跳下去。少女将整个身子挂在桥上,微风吹拂,吹起她的头发,隐约见到脖子上的纱布。这座桥下的河里会有多少因此而死亡的人呢?多她一个也不多。少女灰色的眼睛轻扫着河流,倒是她很快发现一个躺在河里的人,呵呵,应该不是为了追求刺激。少女小跑到河边,摸了摸那人冰冷的脸,“真是幸运,还好我顺路,要不然你就是新增添的一个灵魂了。”她将人背上,有些惊讶,或许是对方太轻了。

    (一)

    我很严肃地在削苹果,小刀贴着苹果皮,慢慢地转悠,这是一个很伟大的工程,我将要一丝不苟地从头削到尾。

    病房里很是安静,只有我愉快的削苹果的声音,直到那孩子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小刀轻轻划过指腹,所幸并未出血,我皱了皱眉头,在伤口崩溃前用绷带包扎好,我的手上,已经有很多这些了。

    在果肉上划一个三角形,用小刀送进嘴里,好吧,也没有宣传的那么好吃。“怎么了?”她怔怔地看着我。“我以为是给我吃的呢。”她的嘴唇因脱水而起皮。“是给你的,我先尝一口。”我笑笑,把苹果抛给她,针管与手的拉扯的样子不禁让我扯了扯嘴角,她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想要下床。“不必了,我又不需要输液。”

    我突然想到走廊转一转,那里肯定比病房凉快。同样的窗前,走廊似乎更像是思考者应该待的地方,也不能停留太久,护士会把我赶回去。

    天上的云朵变了变样,她从病房里走出来,赤着脚,身上只有我给她换的那件长长T恤,被护士看到会挨骂的。“你怎么就这样出来了。”她的脸没什么表情,几根手指交织在一起,也能表现出一份局促,“谢谢你。”她好像本来不是要说这个的。“行了行了,光说谢谢是不行的。”我将她推回房间,阳台上挂着她的衣服,应该不需要我提醒就能看见,“要不是我救了你,估计你现在都投胎转世了。”“你相信那个吗?”“什么?”我感觉她有些无趣。“你相信投胎转世吗?”“不信。”我回答得很干脆,她呆呆地看着我再次离开了房间。

    我又要出门了,值班的护士拦住了我,“我只是出门买个东西。”“你想要什么我帮你就行。”“不用麻烦你了,也不用担心我,我在枕头下面放了钱的。”我只是在为自己做担保,毕竟我可不想做一个死了也不负责的人,但是护士小姐好像有些伤心。我和瑞贝卡认识好久了,从我小的时候就不断地认识着,她长我十岁,是应该叫姐姐。我其实没有想要的东西,只是想出去走走,只不过没有理由可不让我出去,万一我逃跑了怎么办。

    黄昏是黄色的,橘子也是黄色的,所以黄昏是橘子,我把黄昏带回病房,惊讶地发现她竟然没有离开,正坐在陪床上看窗外晒太阳。“我以为你走了呢。我剥开橘子,黄昏的味道就充满了房间。“我没有地方可以去。”“迷路了?你的家人呢?”“我的家人在遥远的过去。”挺文艺,我猜她的意思是“我的父母都不在了”,真可怜,转而一想,为什么会觉得可怜呢,我一直认为血缘是爱的锁链,它强迫你去爱去接受与你有血缘关系的人,血缘一点用都没有,它倒是道德评判的至高标准了。

    “你叫什么名字呢?”她微微一怔,我才发现她所有的局促都是对她自己的,好像相对于我,她对自己更加陌生,更加不解。“卡塔琳娜。”这个名字,连她自己都不确定。“我的名字是,伊莎贝拉,叫我伊琳就好。”这个名字颇具戏剧性,是约等于我自己取的,以前的名字,就留给以前吧。

    我把医院当自己的家,暂且收留那个孩子,我所能提供的住所就只有这间病房了,我总觉得我和那孩子相处不来,我们不同,她有未来。说实在的,卡塔琳娜和我是差不多的身高,叫她小孩是因为她有孩子般的迷茫,她总是低头看地面,我总是抬头望向窗外,我没有在欣赏风景,她也没有在思考人生。

    (二)

    夜晚是黑色的,我并不想睡觉,墨绿色的瞳孔盯着同夜般漆黑的墙壁。医院确实安静,听得见我沉重的呼吸。好了,我暂且明白了我的名字是卡塔琳娜,但我的记忆,我原本的过去,都在遥远的过去,而我要去寻找,那近在无边的未来的我。

    走廊里很是阴暗,我是来过医院的,只不过相比之下,这座医院有些“冷清”,空阔的大厅里到处回荡着我的脚步声,或许是我的。有稀稀拉拉的人坐在等候厅里,他们的表情有些冷漠,我随意地瞟了瞟,从走廊深处跑来一个小女孩,她看起来很活泼,想和我打招呼。我将食指抵在唇边做噤声状,拍拍她的头,小女孩依偎在我身边。“安妮,过来。”与我相隔不远的前方站着一个年轻的女人,招呼着小孩过去,“姐姐再见。”她和我摆摆手,跳着跑开了,我向她挥挥手。

    “你知不知道医院有条规定,”我关上房门,身后传来伊琳的声音,听得我背后凉凉的,“就是不要在午夜闲逛。”她坐在床上。“我只是想去厕所。”我撒谎说。“房间里有。”“我不知道。”她又躺下去了,“现在你知道了。”

    隔壁床本来是个空位,现在搬过来一个吵闹的老人。帘子被拉上了,我仅仅在路过的时候见过他几次。他的确很老了,头发全都掉光了,总是在抱怨什么,“饭菜不合胃口”“护士不够温柔”“卫生不够清洁”天天说着“我反正快要死了”。这不挺好的,至少他还有吵闹的精力,倒像个顽童,比起伊莎贝拉来说。

    老人又在摩挲他的相片了,我走过他的床前,只瞥见了一点,老头子倒是警惕,“看什么看!”“那是你的家人吗?”“关你什么事!”他捂着相框。

    伊琳又在看风景了,“老爷爷得的是什么病呢?”我摇头晃脑地问,隔壁床的老人又去做检查了。“不知道,至少和我不是一个类型。”总觉得伊琳眼里并没有风景,“会死吗?”“早晚会的。”伊琳转过头来问我,“你很害怕死亡吗?”我摇摇头,“我不会对死亡有任何感情,恐惧,悲伤,愧悔,都没有。”“我所认识的人,没有人认为死亡是可怕的事,死亡和日出日落同样平常的事,只不过日出日落一天只有一次,而死亡每时每刻都在发生。”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那你认为有什么比死亡更伟大的事情吗?”伊琳灰灰的眼眸跳动着。“我从来不认为死亡要用伟大来形容,”我还是摇了摇头,“死亡只是暴力,而且死的对立面永远都不是生,而是爱。”

    伊琳轻轻地笑了一声,我知道那是对我的嘲笑,似乎爱是一个很俗气的字。“你很崇尚死亡吗?”我很诚恳地问,只是伊琳没有回答我,又转向了窗外,我不知道她到底在看什么风景,窗外的景色不就是那些吗?

    “咔咔”在确定卫生间里确实有人后,我轻轻地离开了病房,我并不是想去厕所。等候厅里依旧做着几个人,他们见了我,突然开始小声议论着什么,我也有要等的人,也有与人的约定,于是我坐到了椅子上。我确实没有见过比死亡更不可抗力的东西,也无法否认死确实是人们总不愿提及的话。人不愿去死,是因为有执念吗?人不得不死是因为执念太多吗?

    好像正常的想法是,人不应该主动去死,似乎所有人都不会去想死亡这件事。面对死亡,人们总是在叹气,我不愿你死。我想,人的价值可能也就这样吧,会让人不想死,会让人不想你死。在我的认识里,寿终正寝和意外身亡,并没有什么区别,但好像人们更喜欢确定性的事物,喜欢掌控命运,或者被命运掌控,意外,反倒成了带来坏消息的使者。

    隔壁床的老人悠悠的从我身边走过,昨晚的小女孩跳着笑着跑着扑倒他的怀里,那应该是他或她很重要的亲人吧,因为他的表情实在是悲伤极了,像是在说对不起,女孩的表情好像是不会再变了,像是在原谅他的长久的别离,好在我们最终相遇,不是吗?旁边的女人啊,温柔地笑着望着,挽起他的胳膊,像是久久未能诉说的思念,无须多言,他们三个就这样,慢慢地走着,走到生命的尽头。

    “怎么了?”我敲了敲值班护士的门:“我们房间的病人好像病危了,请去看一下吧,叫他不应的。”

    人们在相互认识的时候,是面对着面的,所以没有人看得见连在肉体后的灵魂,我们实在是太渴望相遇了,只能精心地收拾自己的正面,赤裸的灵魂倒是一丝不挂,跟在身后,被躯体拖着。等到终于不用再匆忙的时候,灵魂也迎来了祂的终于,祂脱离了凡胎的桎梧,去寻找自己的自由去了。

    伊琳不在房间,“你知道这个床位的病人去哪里了吗?”护士问我。“去厕所了呗。”我耸耸肩,等到他们把老家伙带走之后,我去往了天台。

    (一)

    我好像还挺细喜欢像这样俯视什么的,就像上帝一样。晚上的风不像夏天的风了,没有那么热烈,但依旧是热切地拥抱我。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天台的门被推开了,卡塔琳娜朝我走进。“我只是想来天台吹吹风,又不是来找你的,难道这是属于你的专利吗?”她像我一样趴在栏杆上,向不知何处望着。“来,我想听听,你口中的世间一切的顶点,爱是什么?”我弯了弯唇角,很随意地问。

    “我不知道。”她很潦草地敷衍了我。“那你在那信誓旦旦什么啊。”我突然觉得有些没意思。“我听过见过那些自大的哲学家的谬论,扬言自己广阔无边的伟大的爱,却不愿去爱任何人,他说他爱世人。”她的眼睛好像看谁都温柔,看谁都冷漠,“可是,爱是很微妙的,比如,在于人交谈时感到的轻松,在爱抚流浪的生灵时垂下的眼眸,在突然共鸣感伤后的恸哭,在相处时热闹中的冷静的沉默,或者,在吹风时却被风吹起的发丝。”她微微一笑:“我不讲宽泛的爱,那是看不见摸不着感受不到的,只有爱是可以具体而又详尽地不厌其烦地说的。”

    “给你这个。”我递给她口琴,那是我发现她时,被她紧握着的,“吹吧,我相信你会吹,我想听听。”

    突然就觉得,我过去的十八九年,似乎是毫无意义了。

    我多希望,如果我活得能够再普通一点就好了,在平凡一点就好了。

    生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家庭,有着普普通通的爱好,过着普普通通的生活,喜欢上普普通通的人,做着普普通通的工作,然后普普通通地死去,拥有普普通通的一生。

    我突然感觉有些难过,我并不能选择我的出生,却要被逼着接受它,啊,一切都是命数,一切都无法改变。

    无法改变的是,是我的血缘,我的亲人,我过去的亲人,我现在的亲人,我将来的亲人,我拥有过未拥有过的亲人,我的眼眸和我的头颅,看到的是同样的东西吗,我问你命运啊。

    无法改变的是,是我手臂上手腕上的伤痕,实际上新肉已经长好了,它仍旧绑着绷带,我不愿见它,它不愿见我,那是我的反抗,反抗血缘失败的成果,是生命的死亡与腐败的产物。

    无法改变的是,是我突然止不住的鼻血,是无缘无故的咳血,是流不尽的伤心的伤口的血。是我的懦弱,我的无能为力,是我的命运,是我确定的人生。

    我突然有些气愤,算是什么呢,无能狂怒。“你很向往死亡吗?”卡塔琳娜问我,我没在注意她的乐声:“我讨厌确定的事物,我讨厌无法更改的东西,我讨厌规矩,我渴望一切的意外,一切的未知,我想要看不清未来的未来。”

    “老爷爷死了,”卡塔琳娜没由来地说,“你也会死吗,在真正的死亡到来前。”“每个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死亡还能是虚假的吗。”我不明白,每一次死亡都是死亡。“肉体是父母给的,灵魂却要同样受束缚,你把借来的肉体归还,然后就为你的灵魂去寻找可以安身的容器吧。”听了这话,浑身就像抽了筋一般,我无所适从地转过身,绵绵软软地向出走。

    说中了心里事,刺目的光照在脸上,我只能抬手遮挡。

    “伊莎贝拉,”卡塔琳娜的声音隔着被子瓮瓮的,我缩了缩双腿,抱住肩膀,“你在哭吗?”。我在哭吗,我不知道。

    “晚安。”过了一会,她轻轻地说。

    (二)

    伊琳的手上绑着很多纱布绷带,但她总是不露出来,我仔细端详着自己的手,它上面什么都没有,这是一具很新的身体,她没有伤痕累累,她也没有记忆,至于我,我会继承我的记忆。

    “你受伤了吗?”我问她,伊琳甚至是用绑着纱布的手洗衣服,“伤口是不能沾水的。”“那是为了保护我的手的。”她将纱布细细解开,“防止擦伤手。”她的手并不是凝如玉脂,优美灵巧的,只是很普通的手,上面有不少的伤疤,我轻轻地捏捏它,乖巧地看着伊琳,“不疼。”她笑笑。

    我的手捧着她的手,握了握空气,什么都不会被留下。人们总是乐于将我的生命观归结于冷漠,事实上,我只是一个旁观者,我相信人定胜天,但一切似乎都只是命中注定,我去努力,发现事物总会有它本身的终点,任何事物都不会顺着我的理想,哪怕说人是善变的,但也总是固执的不是吗?我们把此叫做历史的必然。生命是什么呢?我能预测生命的终尽吗?生命于我而言,握在手中,不过流沙过隙,统统从虚掩的指缝中溜走。我们把一切难以治愈之物抛给时间,却总是埋怨祂走的时候从来不会留下脚印。生命是什么,死亡又是什么,不过是时间身上落下的碎屑。追着时间的身影走,我们总要停下来、慢下来去拍拍身上的烟尘,不然,在时间中被吞没。我们把从不回头的时间称作命运,把时间的碎屑称作时间。

    “我的手很好看吗?”“嗯。”我收回双手,很真诚地说,“我刚才根据你的手表达出来的信息,可以预测出你的未来,这是一种很新鲜的占卜技术。”“那你预测到了什么?”“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噗。”伊莎贝拉很不留情面地笑了出来,她认为我说的是玩笑话,却又不明不白地鼻子一酸,眼泪就再也止不住了。

    (一)

    人总是很贪心,顾此失彼似乎就是世界让最令人后悔,最能让人叹气的事情了。我也是个贪心的人,每多活一天,就会想着下一个明天,我希望自己早日脱离这苦海,却又希望带着这痛苦长久地活下去,我希望我终于可以反抗命运,我希望我的灵魂终于不再属于肉体,也不再属于我。

    所以我说:“请与我一同追寻自由吧。”

    (二)

    对于出去玩这件事,伊莎贝拉表现得过于积极了,她抱着自己终于不再是病号服的衣服,带有留恋的贪婪地闻着布料的味道,“我已经穿了十年的病号服了。”

    (一)

    我希望我能沐浴着阳光奔跑,那只是普通人的生活。

    (二)

    我们并不是抱有目的性地在走路,伊琳对于一切都抱有新鲜感。

    (一)

    我见过这样的栏杆,隔着两个孩子,一个在栏杆里,用手玩土,一个在栏杆外,被母亲牵着。“我想要那个。”栏杆外的女孩指着栏杆里脏兮兮的女孩说,栏杆里的女孩用手抓住了栏杆。我想要代替外面的女孩子抓住她的手,但发现,栏杆里的女孩想要的东西,我无法给予,我未曾拥有,栏杆外的女孩想要的东西,埋葬在遥远的,虚假的过去。

    (二)

    公园里有人在拉小提琴呢,我不懂得欣赏,只是觉得好听。伊琳也驻足,她坐在花坛的边缘的石头上,双手捧着脸,踮着脚尖。

    (一)

    发现了废弃的孤儿院,难道说现在的孤儿变得少了呢,还是说虚情假意的人变得多了呢。

    (二)

    整座孤儿院弥漫着铜的气息,空旷的大厅里只有一架钢琴,表面上有着不少锈斑。伊莎贝拉随意地按响几个音键,发出老旧的声音,好像音乐从钢丝上走过的道路上充满了阻碍。她演奏了一首曲子的长度,结束后笑嘻嘻地问我知道是什么曲目吗,我摇摇头,她却告诉我是乱弹的。

    (一)

    忽而又觉得没什么意思了呢,我是个病人,创造不了什么价值,或者说我是个废人。没有价值的人是否配活在这个世界上呢,然而价值却是人钦定的,我固执地认为,人重要的是活出自己,做想做的事,做喜欢做的事,我只是一个自私的人,自私的人不会把奉献当做自己的人生信条。可悲的是,我既没能实现我自认为的价值,又好像被现在这个社会所抛弃了呢。按书上说的,像我这样的人,是不被允许拥有幸福的,像我这样不会理会他人的想法,沉醉于自我的情绪当中,一天天只会怨天尤人而且并不准备去改变的人,可能像我这样的人只有我自己。然而书上一边倡导着人的自由,一边又限制人们幸福,强制人们,这不是矛盾的吗。

    (二)

    伊莎贝拉总是在迷茫着什么,她的眼里充满了悲伤。也许在感伤她并没有能力去帮助别人,回应不了别人的期待,就像刚才他不恩帮助女孩捡起枯木里的发卡一样,这似乎是很平常的事,但是她感受到了她与正常人的区别,声音不会因为你是说给某个特定的人而不被别人听到,伊莎贝拉因此感到难过。

    (一)

    人总是热衷于给所有的事物排序,按时间,按形态,按美丑。所以一切不平等之源就是来自于此吧:美好的事物总是被排在显眼的位置,当然它本身就够耀眼,而人们都喜欢美好的事物,可惜我们并不能决定什么,我们无法去挑选彼此的人生,只不过会自然而然地去排位置,自卑也好,自负也好,这难道是平等的吗?我们激烈地讨论问题,我们自己创造问题。

    (二)

    伊莎贝拉又在望着橱窗发呆了,她想要那个玩具吗?

    我摸了摸并不存在的口袋,她应该不想要吧。

    (一)

    瑞贝卡总是会控制我的饮食,我的父母也从来不会为我买东西。老婆婆的手工糖上裹满了像面粉一样的东西,我没吃过,也没见过,我问她能不能买一块,她说只一盒一盒地卖。万一不好吃怎么办,我还是买了糖,边吃边慢悠悠地走着,入口绵软细腻,气味清香好闻,不好吃,太甜了。没有道理说不喜欢吃的食物一定要不吃,也没道理说淋了雨水的东西不能吃。雨一滴一滴落到盒子里,面粉或者其他的东西被从软糖上冲下来,凝成一团;雨下得更大了些,打在睫毛上,疼得我睁不开眼。混了雨水的糖没有变得更好吃,但我还是都吃完了,太甜了。

    (二)

    伊莎贝拉像个傻子一样在雨里站着,还在那吃东西,那玩意有这么好吃吗?应该叫她给我留一块的。“去躲雨啊笨蛋,别生病了。”我拉着她说。“这个糖叫快乐糖,”她是不是怕雨太大我听不清啊。伊琳的头发湿漉漉的,贴在身上,我抬起左手挡雨,有些神智不清地问:“那你开心了没。”她突然撇下嘴,委屈地说:“没有,她骗我。”声音好小啊,可我还是听的一清二楚。我将她拉到屋檐下,伊琳默默蹲下,托着腮,不知向远处在看些什么。

    (一)

    在夏天淋雨一点也不冷,而且夏天的天气变幻无常,方才的倾盆大雨转而就变成了晴空万里。书上的水珠努力地让自己落在地上,下过雨之后,蝉就开始叫了,我的头发被微风一吹,就变得半湿半干了。卡塔琳娜头发丝上的大雨落到我的肩上,我仰起头看她,咧开嘴笑了。“你笑起来真傻。”她无可奈何地说。我迅速换了怒目的表情看着她,她终于笑着说:“你不是性格阴沉的小可怜吗,怎么现在变成阳光开朗的大可爱了。”我回到原来的视线,不高兴地嘟嘴。

    (二)

    “反正都淋湿了,要不我们去河里淌水吧。”伊莎贝拉有些像一直被困在牢笼里,好不容易才获得自由,好像伊琳就是这样的人。她只是告知我,自己早就跑开了。看着她的背影,我忽然发现,她也才十八九岁,是比我年轻多了。她应该充满活力,她应该无忧无虑,她应该对未来充满希望,但是她很瘦,她像快要燃尽的蜡烛,摇摇晃晃确保自己亮着,还不断有风吹向她。

    (一)

    水在流淌,就像生命在我身旁流过,我捧起水,它顺着指缝慢慢向下流,我松开手,它就全部摔到水面上了。我向卡塔琳娜泼水,我呼吸着自由的空气,我踩在坚硬的沙石上,我从未如此感触真实地活着,我轻嗅衣服上的气息。

    (二)

    伊莎贝拉突然弯下腰,剧烈地咳嗽着,水中染上了红色,我竟不知道她的病是那样子的。

    (一)

    我用手捂住嘴巴,鲜血就如同生命一样,从指缝中流出。

    (二)

    她咳嗽得好厉害,好厉害,身体在发抖着,我不敢看。

    (一)

    我咳嗽得好痛苦,好痛苦,连身体也在发抖,我看不见。

    (二)

    她好像快要死了。

    (一)

    这是将死之人的预兆吗?

    (二)

    我突然觉得,生命也太脆弱。

    (一)

    墙壁是白的,床单被子是白的,天花板是白的,衣服也是白的,我的大脑全是一片白色了,我已经病入膏肓了吗。我看见栏杆处的女孩也是一身白色,就如此站在遥远的不远处,向我招手,看她纯白的微笑,我却怎么都触碰不到。手臂上连通的那些救命的东西,是对我的束缚吗?我的眼睛好疼好疼,眼泪从眼角到枕头的距离,是我和死亡和自由的距离吗?

    (二)

    先知后觉的事情也太多了,我们早就知道生命不堪一击,而往往只在事情发生的时候才发现。

    (一)

    我浅显地认为人们不想死是因为仍心有不甘,不甘心的事情有很多,完成一件事总会有下一件,完不成这件也可以完成那件,或者是思进取,或者是贪心。我没有不甘心的事了,我依旧贪心,我渴望拥有无限的爱和流不完的泪,在我死后。我比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都贪心。

    我始终躺在病床上发呆,瑞贝卡是作为什么来看我呢,她向我下达了“禁足令”:“别再乱跑出去了,你已经很虚弱了,还能走路。”“一直待在这里能让我活多久呢?”瑞贝卡的声音变得瓮瓮的:“现在医疗技术也就只能这样了,我,我们没办法只治好你,抱歉。”“不用说对不起啊,姐姐,那是我的命数,我挺不过去,不怪你们,不怪你们。”我好累啊,说话好累啊,我好想休息休息啊,可是我不能,我很痛,我很难过,我睡不下的。瑞贝卡将脸偏到一旁。“不要哭啊我的朋友,我的家人,我最爱的人。”我轻飘飘地安慰她,瑞贝卡姐姐还是不够坚强啊,像是落败的士兵一样。“我们真的很没用,连原因都找不到,也没有稍微能缓解的办法······”她的眼泪还真是不争气,我很用力地抬起右手,想要替她擦擦眼泪,不过距离太远了,是怎么都达不到的。我轻轻地说:“没用的是我,不是你们,好啦,长不大的姐姐,别再哭了。”瑞贝卡把她的情绪一并带走了,叫了卡塔琳娜进来。

    “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朋友。”所有人都摆出一张悲伤脸,她的眼角垂着,似乎很不高兴。卡塔琳娜坐到一旁的椅子上,斟酌着开口说:“你瞒着我病情这件事,我就算原谅你了,你可要好起来。”我苦笑着说:“看话剧有个规矩,坐在观众席的人不用开口讲话。”她握着我的手,无比温柔地说:“我知道,你总是说命中注定,可不也总是想要违抗所谓天命吗?去恨这个世界也没有关系呀,你只要开心就好了。”卡塔琳娜的手好温暖好温暖,我有些鼻子酸,“现在是夏天对吗?”我扭头看向窗外,“为什么我这么冷呢。”

    卡塔琳娜也出去了,这么宽敞的病房,终于也只剩我一个人了。

    我终究不明白,一个人应当怎样度过祂的一生,将用怎样的情绪度过祂的每天;如果我是个镜子就好了,那样我的肢体实际上就是照镜子的人的了,可以轻松地模仿别人的动作;如果我是空气就好了,什么都不用在乎,自由自在的。我总是被禁锢着,被锁上的门,被我的父母,被无药可医的病,被无所适从的命。书本上的自由,也是有圈限的,而我知道最完整的自由,是死亡。人总是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却总是拼命想要活得更久。我不知道时间是如何度量的,也不明白为什么不准时的钟表总是被修着,我突然觉得没什么意思了。

    我听得见蝉鸣,夏天依旧热得厉害,房屋里依旧清冷。“你是做什么的呢,在我们相遇之前。”“我是个旅人,没有目的地的旅人,也叫流浪汉。”卡塔琳娜眉眼弯弯,看着我时,她的头发飘飘摇摇,很好看。我不知从哪来的力气,从床上坐起来,拔掉我身上的针头,卡塔琳娜就这样看着,也不阻止我。我将她连人带椅子推到空处,扯下床单,批到她的身上,“我来帮你剪头发吧。”她倒是依旧笑语盈盈。

    她的头发摸起来很舒服,我捏着她的发尾,拿着剪刀的手不住地发抖。我依旧很喜欢听剪刀的声音,像是脱掉了某种负担。“我想当一个画家。”我没话找话。“嗯。”她轻轻地附和。“我觉得当美食家也挺好。”“还是开店吧,卖什么都行,我喜欢看行人在街上走。”“啊,我好想去儿童乐园里玩啊,没带小朋友会不会把我赶出来。”“当花匠也不错,花还挺好看的。”我随便地说说,她一句一句地应和,不打断我,让我肆意地开玩笑。

    “好了,我有在努力着,看,我手心上都是汗。”我大喘着气,“卡塔琳娜,我想听旅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