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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真实而荒诞

    8真实而荒诞

    “哦不对,我不是富二代,我是富四代。”

    这位叫做白钰京的姑娘面容姣好,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头戴花环穿着条碎花洋裙,有几分少女的青春气息,可透过花环看去,头发染成了两种颜色,开口之时舌头分叉,赵银河分明在两个舌尖看到了两枚舌钉。

    “我太爷爷追随真元皇帝半生,立了军功后和一群战友回乡开矿,我爷爷响应平康皇帝的号召加入了西进运动,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从窗户望出去,只要能看得见的楼都是他修的,我父亲名校毕业,和我母亲青梅竹马,一同办了家咨询公司,现在也算是小有名气,而我呢……”

    白钰京一摊手:“如您所见,我是个饭桶。”

    气氛再次变得欢快,众人哄笑,都以为这是个自嘲的调侃,可白钰京却脸色阴沉:

    “没开玩笑,诸位,我生来就注定是个饭桶,还是那种吃得太饱的饭桶。”

    “白小妹要是算饭桶,那我们可都不必活着了。”老五说。

    “不~”白钰京说,“你们可比我能耐多了,你们除了吃饭总能找到别的事儿吧?比如点菜?——可我呢?对我来说盖饭和龙虾没有区别,点什么都一样,除了吃饭,我能做的事情大抵就是逃逃课逛逛展钓钓凯子,要不就是飙飙车嗑嗑药挑战挑战现代医学的极限,看到这道疤没有?”

    她撩起头发,向众人展示自己右侧颅骨的一道伤疤。

    “低空跳伞挂衣架上了,从七楼掉到了四楼的天台,五楼的空调外机都让我脑袋砸裂了,结果呢?”

    她敲了敲自己的头,发出铛铛的金属响声。

    “结果就这么一小片,八十万,还没我辆摩托车贵。”

    众人笑不出来了,然后白钰京便笑了。

    “嘿嘿嘿,是不是很不爽?”

    “不爽就对了,因为我也很不爽,而我的不爽只能让你们更加不爽,对吧?”

    “因为大家明明活在一个世界,却好像是完全不一样的东西。”

    “我十三岁的时候谈了个三十岁的老东西,我爸硬说那家伙心怀鬼胎把人给弄不见了,现在想想他说得可能真对,但那会儿我可不这么想,我恨死他了,所以我想方设法把他弄破产,可我家是真烧不完啊,我才烧了两间铺子消防队就给我逮了,也不知道他们怎么弄的,最后我屁事儿没有~”

    “然后我想,烧可能是比较愚蠢的办法,我得创业!”

    “于是在我十四岁那年开了家公司,是教培还是练歌房来着?不记得了,因为我就没去过,但我赚钱了,每个月都有盈利打到我卡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笑得花枝乱颤。

    “所以你们说,我是不是个吃得太饱的饭桶?”

    “唔……白小妹,”老五说,“你有比别人更优越的条件,这是好事,关键是,要找到件喜欢或是擅长的事,喜欢的事让你逃离心灵的疲惫,擅长的事使你免于肉体的困乏——虽然你不会有面包的问题就是了。”

    “我什么都擅长啊,因为我有钱啊。”

    她还真是擅长把天聊死呢。

    “那也许可以找找你喜欢什……”

    “没有,我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换一种生活方式?你有这么好的物质条件,也许可以为公益事业做些贡献?比如西洲现在就有很多难民,他们……”

    “我不喜欢和穷逼待在一起,他们很恶心。”

    天真的被她聊死了。

    当一个人从内心开始否定真善美的时候,任何世俗意义上的劝解都将失去意义。

    “那你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呢?”老五问。

    “看穷逼,我听说这儿有很多穷逼搞笑,顺便找个人陪我睡觉。”

    说后半句时,她瞟了一眼赵银河,但这不重要,因为她的前半句已经激怒了所有人。

    “你说什么!?”

    “你才搞笑吧!?”

    “真是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

    ……

    有人已经撩着袖子站了起来,但老五仍旧面带微笑,把他们拦了下来。

    “诶~都别激动,如果这么一个小妹妹的三言两语就能让我们感觉到自尊被践踏,那也太失败了——我们真的很失败吗?诸位。”

    义愤者缓缓坐了下来,然后老五转头向白钰京:

    “是的,我们很失败,白小妹,在通常意义上来说,我们就是一群……失败者。”

    “但你也并不成功,因为你感觉不到成就感,对吗?”

    白钰京的身体颤了颤,她的眼睛深处有一种恐慌。

    “在神禄的时候我见过很多你这样的人,白小妹,你深陷于永远无法赶上父辈的虚无感中,因为他们中任何一个人,已经拥有了比这里所有人加起来还多的成功,你拍马难及。”

    “人生的路已经铺好了,你只需要按部就班去践行,如果你做得好那是理所当然,做得不好——你怎么可能做得不好呢?”

    “无论是何种认可,人们总会在称赞之余悄悄说上一句,啊,她爸爸是XX啊~要不就是,干得漂亮,真是虎父无犬女~”

    “那时候我真是不明白你们这种人的想法,吃那么多好好活着不好么?我还怨恨和嫉妒你们,真的,白小妹,像你这样的人,表现得越是空虚和痛苦,我就越觉得幼稚和做作,我觉得你不食人间烟火异想天开,而你觉得我无法感同身受望不到的奢靡世界。”

    “但这种相互的鄙夷与敌视,并不能改变困境,无论是你的,还是我的,对吗?”

    白钰京,微微,点了点头。

    “所以你来这里不是为了炫耀你的家世,你只是,想找到一点认可和满足。”

    “所以,如果此时此刻你能从我们这里得到任何满足,不管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们都为你高兴,因为这就是我们存在的意义,我们相信,互相帮助能让世界变得更好。”

    “我这么说,能让你舒服些吗?”

    “是舒服些了。”白钰京说。

    “只是舒服,没有一点点爽么?”

    白钰京想了想:“嗯,有一点。”

    “那也让我们爽爽?”老五满脸堆笑。

    白钰京愣了愣,然后抬起手,开始解衣领的扣子。

    “啊不不不~”老五连连摆手,“小姑娘你想多了,我觉得你对我们,还有这个地方,有误会,我可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请我们喝上一杯?——反正照你的逻辑,你除了钱啥都没有了,那不如好好利用咯。”

    “这时间这地方,我去哪儿给你弄酒?”

    “我不管,你有钱。”

    老五俏皮的眨了眨眼,然后看向赵银河,作了一个请的手势。

    轮到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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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男人的智慧。

    他真的很擅长聊天,然后平易近人的将话题导向自己的立场,他并不提出什么要求,亦或是暗示来访者做什么事,只是用话语塑造自己的亲切,与藏在亲切后的权威。

    “我……”

    赵银河开口,脑子里有那么一瞬间的思虑,最终她决定不在这里掩饰什么,实话实说。

    “我叫赵银河,19岁,是个律师。”

    啊?

    众人都露出了惊讶的神情,一旁正对着手表发消息下订单的白钰京忍不住侧过头:

    “你才19!?”

    是的,这是她的真实年龄,但从衣着与妆容看,她应该大很多,二十多快三十的感觉。

    这是多年来的老习惯了,因为人们总是下意识将年龄与成熟可靠挂钩,所以初出茅庐的赵银河总是因为一张稚气未脱的脸而遇上些不大不小的麻烦,渐渐的她学会了将自己装点得更加成熟,刚才在来的路上,她一边看资料,一边补了妆。

    化妆这件事,有时并不是为了取悦谁,甚至不为取悦自己,只是为了适应规则,然后就会慢慢变成吃饭喝水一样的生存习惯。

    而老五的关注点则更加敏锐:“律师?19岁就通过法考了?”

    “我15岁过的法考,17岁拿到的律师证,在神州,法考并没有年龄限制。”

    “天才。”老五称赞道。

    赵银河点头:“嗯,我的确是。”

    这个地方似乎有一种奇怪的魔力,让人放下伪装与掩饰,在听过前面三个故事,特别是白钰京的讲述后,谦逊,反而更像是傲慢。

    “那么天才小姐,你想说什么?”

    “我是几个小时前认识的阿七,我来这里,是为了看Orz……但我现在,想问五哥一些问题。”

    “没问题,你说。”

    “我自小对文史比较感兴趣,4040年,平康皇帝继位,凭借着老一辈积攒下来的战争红利,大搞经济建设,就业率连年飙升,科技飞速发展,社会迎来了空前的繁荣,对于那个时候的神州人来说,只要努力工作,就一定能发家致富,平康皇帝在位28年,神州一跃成为世界第一强国,一半以上的神州人都过上了一妻二狗三孩四猫的幸福生活。”

    这是每个神州人都会在学校里学到的基础历史知识,距今五十年前的岁月,属于神州的黄金时代拉开了帷幕。

    “但繁荣的经济,也带来了一些问题,其中最为突出的,便是年轻人。”

    赵银河说到这里顿了顿,看向老五,后者目光平和,面无表情,但他显然,已经知道了赵银河要说什么。

    “作为第一批接触现代信息技术的孩子,那一代人享受到了科技的便利,但也品尝了科技的苦果,首先是技术带来的产业细分要求人变得高度专业化、组织化,社会中的工作变得单一枯燥,尽管父辈们说‘我当年就是从一个建筑工人干起,然后机缘巧合做了什么什么,最终达成了什么什么’——父辈的人生经验已经变成了历史,建筑工人需要有专业的素养,行业壁垒让跨领域发展变得不再可能,人一生大概率只能做一件事,他们将其称之为……”

    “从婴儿房望向墓地的人生。”老五接上了她的话。

    “再者,物质条件的充裕也让新生代们有余力去思考温饱之外的问题,他们开始更加关注个人的价值,可发达的商品经济却反向定义了这种个性,消费主义风靡,物质被等同于内涵,光鲜亮丽的体面背后,潜藏着的却是呆板、空虚与单调。”

    说到这里,赵银河瞥了一眼身旁的白钰京,然后继续道:

    “这还只是内部的问题,在外部,神州与旧殖民地大战没有,小摩擦不断,海的那头还有个万年老二虎视眈眈,恐怖袭击、人权运动……一批又一批武装到牙齿的年轻人被送上战场,送到深山老林里殴打原始人——年轻人,固然是认可神州的荣誉与价值观的,但他们也怀疑,这种暴力到底有何意义?那些连圆珠笔芯都造不出来的旧殖民地真的可以威胁我们吗?世界大战会不会在睡梦中爆发,毁灭一切?”

    “当然,今天的我们或许无法理解那个年代的焦虑,觉得那是生活太好吃得太撑,但现实是,这种焦虑与困惑最终影响了一代人,他们被称为……垮掉的一代。”

    “自七十年代起,文娱与艺术领域大爆发,摇滚乐从地下走上殿堂,禁药像田里的韭菜一样一茬又一茬,禁之不绝,露天音乐节与性爱派对遍地开花,穿着朴素,头戴花环的年轻人们以万人为单位,行走在奔赴下一场音乐节的路上,边‘摇’边‘滚’。”

    “主流舆论批评他们堕落、颓废、消极、不思进取、异想天开……可事实呢?”

    “事实是,4073年,也是在三藩市,爱之夏音乐节,五十万人参与,整整一周,无组织,无纪律,无后勤,却没有发生一起治安案件,音乐节结束,虽然场地遭到了一些损耗,却没有破坏,没有遗留下大量的垃圾,他们离家出走、抽烟烫头、纹身滥交,却自诩为好孩子。”

    “这是很惊人的事实,但也并非无法理解,因为表面的疯狂与放纵背后,其实有一种思想作为支撑,这便是安那其主义。”

    “这群年轻人信奉‘互相帮助,爱与和平’,他们不会被人激怒,不会与人争吵,”这时,赵银河又看了白钰京一眼,“就像,刚才一样。”

    火堆噼啪作响,赵银河抑扬顿挫的讲述似乎将众人的思绪拉回了50年前,拉回了那个属于理想的时代,这部分内容作为高等教育在学校里传授,并不常被神州官方提起。

    “充满激情,很迷幻,也很热血,对吧?”

    “但遗憾的是,这场嬉皮士运动最终烟消云散,尽管那群年轻人有一些崇高的想法,似乎是超越了商品经济,过着社区化的,自我劳动共同分享的生活,但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有超越任何东西。”

    “因为他们只有情绪,完全没有纲领,也毫不具备抗风险能力。”

    “嬉皮士运动的风靡让主流社会看到了机会,商人们开始邀约摇滚乐手,大办音乐节,种植鲜花,将代表着嬉皮士的花环作为商品销售,药贩子开始比拼药物的刺激和纯度,还有强奸犯、谋杀者,只要声称自己是嬉皮士,就能站上绝对正确的道德高地,以及,来自海外的别有用心者、野心勃勃的政客、狡诈残忍的邪教领袖,嬉皮士简直就是张白纸,谁都可以任意涂抹。”

    “而最终,给予嬉皮士运动致命一击的,是经济衰退。”

    “孩子们的父母没钱了,他们必须开始考虑温饱的问题。”

    “理想主义最终敌不过投机客,狂欢散场后,只留下了性病、精神错乱、牢狱之灾,与荒废的人生。”

    “我说得没错吧?五哥。”

    “对,”老五点头,“很正确。”

    赵银河笑笑:“那么,我的问题是,海湖社区又要如何不重蹈覆辙呢?”

    “赵小姐的问题很深刻。”他的语气有几分敬意,用了小姐这个称谓,“事实上,关于那场运动,这些年来有很多总结探讨。”

    “有人说缺的是经济基础,可经济基础永远都是不够的。”

    “有人说是没有纲领,但如果没有纲领爱之夏也不会五十万人散场却仍旧干干净净。”

    “还有人说,少了强而有力的组织与领导力,可互助论本来就主张去威权的自治。”

    “更多人说,这从头到尾就是一场幻梦。”

    “而我……我全盘认可这些说法,这些,都是问题,但我并不太愿意将那称之为嬉皮士运动,我更愿意叫它第一次互助运动。”

    有第一次,当然,就有第二次。

    老五注视着赵银河的双眼,然后恍惚间,他从那双眼睛里看明白了,其实,她知道自己接下来要说什么。

    “由玉贞皇后发起的第二次互助运动,已经解决了这些问题,答案是:技术。”

    “玉贞皇后认为,人类的社会与技术是螺旋上升的,在某一时期被认为是谬论的社会观念并不一定错,而仅仅是因为,技术,还达不到。”

    他缓缓向火堆旁的众人解释道:“比如女性主义,在久远的农业社会,女性在社会中承担的分工不同,所以造成了权力与职责的不同,而分工,是由生产方式与劳动力决定的——当然,现在有一些人不认可这种说法。”

    “但事实是,如果现在有一个人回到一千年前,强行要将所有的权力与职责均分,达到现代社会的平等,妈妈们会撕了他的,因为我刚生完孩子还没喂奶下面一片血肉模糊呢你竟然就要求我骑马上战场。”

    “但随着技术的发展,现代社会的分工开始趋同,所有人都能做同样的事情,所以原本不成立的东西变得成立,广义上的平等,有了基础。”

    “而互助社区也是同样的道理,玉贞皇后认为,五十年前不成立的东西,现在已经成立了,因为随着现代技术的发展……”

    “赵小姐!~”

    这时,有人拍了拍赵银河的肩膀,她听得太专注竟然没发现阿七已经回来了,就站在自己身后。

    “准备好了,我们走吧,赵小姐。”

    赵银河看了老五一眼,点头示意,然后起身离开。

    其实当老五说出玉贞皇后的时候,她就不需要再听下去了,因为第二次互助运动,她也很了解。

    在帐篷里换上阿七准备的奶茶店衣服,挂上通行牌,两人推着奶茶车,离开营地,挤过人群,朝蓝色大棚走去。

    排队检查时,赵银河回头看了一眼热烈狂欢的会场,恍惚间看到了五十年前的爱之夏音乐节,看到了那种狂乱中的井然有序。

    从小到大,脑海里已经无数次想象过这幅场景,但真看到,却又觉得,人类的想象力,还是过于贫乏了。

    通过了保安的检查,两人推着车走进蓝色大棚,掀开帘幕的一刻,她开口问道:

    “你知道安那其主义是什么吗?”

    “当然知道,”阿七目视前方,淡淡道,“但我们,不是百无一用的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