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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铁轨上的城市

    “之前不是开拔前一天才会来吗?”

    “你很对此诧异?”

    治安官盯着年轻的老师正靠在白大褂下摆擦拭的手,它没有常年扶换挡杆的人应该有的老茧,反倒是在食指与中指的指节分布着两片平整的磨痕,分明的关节也没有麦秆或是其他的作物留下的老疤,指纹没有被淀粉填平,没有麦粒的清香,倒充斥着机器的气味。

    那更像是一双习惯了捉笔的手,一双不像四季城中的人一样为了粮食奔波的手。

    护目镜下的目光顺着尺骨向上移,在手腕即将被袖口遮住时,看到了位于小臂处空荡荡的插槽。

    他猛地举起枪,动作快到几乎看不清楚,黑洞洞的枪口对准老师的额头,笔直地红色光束从头到脚地掠过身体,沉默几秒后,喝道:“王启明,你的手环呢!”

    红色的光点牢牢地锁定着老师的眉心,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或是犹豫,他的枪口牢牢地锁定着农机上正无奈摊手的人,遍布装甲的蓝色纹路亮起,构建出电子元器件焊点针脚一般的美感。

    “没电了,我把它卸下来充电了。”

    王启明摊开手,僵持了一会儿后,看着治安官缓缓地压下了枪口,他笑了笑,说道,“你瞧,我不是一直待在这儿吗?”

    “像你这样的人,我们绝对不能掉以轻心,”冷漠生硬的声音挤出面罩,“不要忘记你的身份,1013!”

    “你说的对,2013,”王启明从农机上跃下,声音隔着铁门沉闷地传了出来,“我换件干净衣服,等会儿见。”

    王队长低下头,看着脚下葱葱郁郁的杂草,在一望无际的麦田中,这片绿色是那样的扎眼,他缓缓地弯下腰,被装甲覆盖的关节发出丝滑的摩擦声,他注意到几株被铁靴踩烂的拟南芥,小心地挪开了脚,可这份怜悯的躲闪反倒让更多的植株遭了殃,这些不管是底部还是枝茎上都长着圆圆小叶子的渺小之物即便被踩踏倒伏,也依旧保持着生机勃勃的苍翠,每一株拟南芥的根上都系着一块用细线绑起来的吊牌。

    护目镜扫过这些吊牌,其中储存的信息显示在镜片上,每一株植株每天的变化、不同对照组的详细记录历历在目,施过什么肥、土质怎么样……这片小小的试验田在目镜中被网格分割成整齐的一块块,实验的记录精确到每一天,正如王启明所说,即便拆除了手环的监视,他也从未离开过这里,每一天都在照料着这些早已被大多数失望的植物学家们放弃的杂草。

    他叹息一声,伸出手,扶正了那几株被他踩倒的杂草,折断的侧茎从断面渗出绿色的半透明汁液,隔着冰凉的装甲,他感受不到这些小小叶片的纹理,就像他早在四年前就想不通自己监管的对象究竟在想些什么。

    “老王,你喜欢它们吗?”

    王启明的声音在王队长的头顶响起,他像是个被发现抄作业的孩子似的,险些从地上弹了起来,坚硬的头盔顶在老师的下巴上,把他顶了一个趔趄,险些被掀翻在地。

    “嘶……”

    王启明揉着下巴,皱着眉头说道,“我还以为你终于多了点儿人文关怀,但似乎是我多虑了。”

    他换了一套崭新的工装,帆布面料的蓝色背带裤有些肥大,只好再拿了一根扎眼的金属腰带系上,浅咖色的工装衬衫袖口被卷到手肘,一只电工手套套在左手上,遮住了刚刚王队长注视的插槽,四季城的标志印在胸口——一艘旱地行舟的帆船。

    “抱歉。”

    “没事,”王老师揉了揉发红的下巴,“要去城里吗?”

    “不,去前哨所,”王队长摇了摇头,从试验田里走了出来,这一次,他尽量避开了那些弱小的植物,他看了看周围围已经过来的居民,说道,“路上给你说,走快点儿,我们赶治安官的列车去。”

    两人走向铁轨的方向,沿途上,不少周围的居民都靠了过来。

    “王老师,他没为难你吧?”

    “小王老师,今年的‘收成’还好吗?”

    “老师,我昨天帮我爸爸修了他的收割机。”

    “……”

    王队长沉默地跟在后面,打量着年轻老师的背影,听着那些或是关切或是打趣的话,他不明白,为什么短短四年,他似乎就已经成了一个土生土长的四季城人,仿佛他真的是一个打小便和他们一起在同一片土地上劳作的农民。

    和这座铁轨城市中的绝大多数人一样,两位外乡人早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生活,适应了到处都能看到铁轨的城镇,还有那些和铁轨同样多的站台。

    一列和治安官的装甲一样涂着白色涂装的列车停靠在最近的一座站台旁,它有些短小,更像是一辆子弹一般的电车,车头的灯光急促地闪烁着,仿佛在催促两人。

    “小王,糖块和刘姐给你留的鸡架我放到学校去啦!”

    在王启明踏上列车时,响亮的男声在他的背后响起,搀扶着老胡的齐山冲他挥舞着手里的两只铁饭盒,大声喊道,“你记得吃啊!”

    “你留给——”

    “嘀嘀嘀……”

    王启明的话被列车关门的声音打断了,他转过头,隔着车门上的玻璃向齐山挥了挥手,只看到男人的嘴巴一开一合,却听不清他在讲什么了。

    “四季城保障部派发的饭盒最长保鲜时间可以到十五天,等它跟着城市一起到达下一站,你还来得及吃它。”王队长的声音从他的身后传来,“坐好扶稳,我们要出发了。”

    王启明回过头,列车已经启动,他找到第一排靠窗的座位坐下,沉重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治安官坐在了他的正后方,一个随时可以控制他的好位置。

    车厢里只有两个人,让同电车一般大小的狭窄车厢显得空旷起来,即便空调正在卖力地工作,这里的空气也变得沉默燥热起来,风扇的响动让人不由得想起只能在博物馆中听到的代表曾经人们对“夏天”认识的聒噪蝉鸣。

    列车加速,周围高大的麦秆已经糊成了一团,那些麦穗和麦芒更是看不分明,白色的列车很快冲出了农垦区的范围,在失去了粮食的遮蔽后,四季城的全貌在两人的眼中缓缓展开,即便已经看了无数次,但每每见到这幅场景,他们还是会和大多数人一样心生震撼。

    城内的建筑和城外没有任何分别,是一模一样的方形板正房屋,只是相比在不同农垦区交界处的“乡镇”散乱的排布,城里多了一些秩序和严谨,一间间方形的屋子被堆叠在一起,组成了一栋栋错落的楼宇。

    这些模块化的建筑是四季城特有的产物,它不会盖得太高,但却因农业对土地的需求建设得足够广,以大棚模样堆叠在一起的玻璃瓦房构成了城区的外围,这里是蔬菜的产地,大多采用更加紧凑的、空间利用率更好的技术,这也是放弃土地恢复的植物学家和农学家们研究的成果,不需要土壤、更高的效率、更短的生长周期、更标准化的品相、更完备的物流与仓储,这些都是四季城独有的瑰宝。

    这些绵延的玻璃大棚犹如一道围墙,拱卫在城市周边,此刻,那里也在进行最后一次采收。

    城中最高建筑顶部的模块整齐地洞开着,默默地等待着完成作业的无人机归仓,以它为中心,代表着不同职能的城市部门向各自的方向辐射,尽管它们都采用完全相同的模块建设而成,但却都显现出迥异的建筑风格,只是相比往日的绚烂,这些已经变得光秃秃的建筑也都正在被拆除,耸立在楼宇间的起重机正在挥舞着它们的吊臂,将一间间板正的房屋像积木一般摘下。

    一列列满载着粮食的列车从分别走在铁道两边的两人中间缓缓驶过,时不时将他们的闲谈隔开,这样的铁轨正在快速地“繁殖”,铁路公司的车队已经到了东边相当远的地方,一道道绵长的铁轨在四季城的东方不断地拉长,在最后一片农垦区采收后,这座宏伟的以“食物”为主题的城市将会回到它最初的模样——那些模块化的建筑,紧接着,它们会被吊装到铁轨上,在车头的牵引下,驶向下一站。

    这也是这座四季城游牧城市“入秋”的由来,它即将带着满载的夏麦离开夏天,前往对作物而言,更加丰硕的秋天。

    鲜有人知道为什么一个以农业为生的城市需要这样颠沛流离,有人说是多年前的那场战争让土地失去了支撑人类长期生活的肥力,有人说是因为不同种类的作物需要在不同的区域种植,有人说四季城这是在战时养成的游牧传统,但更多的人都知道,在那个四年前还未坍塌的伟大联盟中,这座科技并不出众、经济并不发达的城市肩负着喂饱每个人的职责,这便是她放牧自己的原由。

    承载着两人的列车掠过城中正在施工的建筑,向东方一路疾驰。

    “说吧,老王。”

    王启明的额角靠在玻璃上,轻声问道,“这次提前检查,究竟是为了什么事?”

    他的左臂抵住窗沿,支在下巴上,套在手上的电工手套翘起一角,露出了充满了电,正在闪烁的手环,一同露出的,还有被手环盖住的、嵌入皮肤的空插槽。

    “根据基建部发回的报告,四季城三日前派出的取水队失联了。”

    “嗯?”

    “新驻地的建设人员即将陷入缺水的困境,”金属般的声音冰冷地诉说着同事的失踪,仿佛是在报告某件事不关己的小事,“现在只能抽调没有重要任务的治安官接替取水队的工作,我们必须保证四季城的秋天是一个稳定的新家园,我被征召入新的取水队伍,而作为我的监管对象,王启明,你必须和我共同行动。”

    “原来如此。”王启明露出有些夸张的恍然大悟的表情,用力地点了点头。

    “希望你能理解配合,”治安官盯着屏幕,沉默片刻,继续说道,“关于你的试验田,我已经发送申请给第十农垦区管理处主任齐山,他刚刚回复我,会派人帮你采集实验数据,并且在那里留下一套环城区大棚采用的过滤装置与自循环系统。”

    “帮我谢谢他。”

    “他还说……”

    治安官愣了愣,抬起手,敲了敲头盔耳朵的部分,下一秒,齐山爽朗的声音从扩音器中传出:

    “刘姐这次卤的鸡架很好吃,你一定会喜欢的,对了,她说铁路公司的通知已经下来了,下一站靠近老胡老婆娘家的城市,算起来他的幺女年纪和我儿子一般大,如果也偷偷摸摸地结了婚,你恐怕会有一个小不点学生,他希望把孩子培养成和你一样会修理那些大家伙的人。”

    “我知道了。”

    “取水可不是个轻松的活,真不知道那些家伙征召你干什么,多带点儿干粮,准没错的。”

    “嘀……”

    通话中断了。

    “所以,老王,究竟是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是因为取水队的机器出了故障吗?”王启明指了指电工手套下的空插槽,“众所周知,旧邦联时代的机器人几乎都是昼夜城提供的,在联系断开后,即便有维护手册帮助,四季城里短时间内只有我能修理它们,上个月后勤部的人让我检查过一批库存卫兵,是军用型号,所以,是它们出了问题吗?”

    “……”

    王启明不用回头,就知道治安官护目镜下的眼睛在盯着自己。

    “没错,根据取水队最后的消息,是那批卫兵型号的机器人在水源地附近袭击了他们。”

    “我修理过的机器,不可能出错,”王启明转过头,在椅背的缝隙之间,向治安官投出了让装甲中的人看不明白的目光,他举起手,食指在太阳穴旁边晃了晃,“操控它们的东西,不值得信任。”

    “这不是我需要关心的问题。”

    “我会去的,我倒要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不过我也有一个要求。”

    “你没有威胁四季城的权力。”

    “这并非威胁,我在植物研究所的资料库中查到了目的地周边有一块五年前当地的植物学家留下的拟南芥试验田,”王启明认真地说道,“离水源地不远,我希望去那里看看。”

    “你为什么知道水源地的位置?你明明被禁止接触任何能够联网的东西,1013!”

    列车驶进一处建材堆积而成的隧道,车厢内的屏幕在花白的噪点中暗淡下来。

    “我不是刚刚告诉你了吗?2013,”王启明躺回椅背上,忽略了身后上膛的声音,看着前方隧道出口愈发靠近的光点,眯起眼睛,“那些东西,不值得你们信任。”

    光点很快在他的眼中扩大成一片光斑,四周也不再能看到庄稼的踪影,在列车从水泥森林的拘束中挣脱而出的瞬间,刺眼的光芒充斥着他的视线,空气中弥漫着从未有过的清冽,前方不再是伴随四季城人从出生到死亡的农业,又粗又直的铁轨就像毛衣细密的针脚一般,铺满了这座城市游牧的前路,盘桓在没有生气的裸露的大地上,一排排被盘出包浆的老旧枕木依旧在行使着它们的职责,被忙碌的铁路工人们整齐地垫在铁轨下,让他不由得想起许多年前第一次触碰到计算机时看到屏幕上飞快闪烁的一行行算式的震撼。

    “很好的阳光,老王,”王启明揉了揉在强光下流泪的眼睛,一个骑在铁路工人父亲脖子上的小女孩在窗外一闪而过,她的手中握着一只鲜红色的气球,正在兴奋地冲这列驶出四季城的列车挥手,他回头忘了一眼,冲正在擦拭枪支的王队长说道,“气球?”

    “这是以前四季城的习惯,每次开拔前都会小小地庆祝,晚上放烟花,白天放气球,只是现在……”他抬起头,看着王启明的脸,轻声说道,“烟花还好,但气球已经是四季城没法生产的东西了。”

    王启明点了点头,刚靠回椅背上,却看到车窗的倒影中一只鲜红色的气球正在缓缓升起,他转回身,猛然加速的列车将他压在椅背上,那座正在缓缓迈开腿的庞大巨兽越来越小,在他的眼中只剩下了一枚小小的黑点。

    四年来,他第一次走出自己的流放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