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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老屋

    因为那日杨寒山的母亲吩咐他去买豆腐的一件小事,想不到竟就牵出了一个又一个鲜活的英雄人物和一部宠大的关乎民族的兴亡史诗,人还是那些人,事还是那些事,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诗曰: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和过去村子里的其它老屋,如正堂屋,亭子堂屋等许多建筑屋群一样,杨寒山家里的老屋也是有天井的,天井屋檐户户相连,下雨天串门走天井屋檐下是不打湿脚的。正堂屋是一路的青石板一直延伸向内,屋连着屋。

    亭子堂屋和杨寒山家的老屋是上下两进的堂屋,中间两边各夹有一口天井。唯一不同的是,杨寒山家的老屋大门框是麻石柱子,上面一条麻石梁下两端各压一蹲石狮子,石狮子压在石柱上。石狮子雕刻简单却很庄重逼真,不得不让人佩服雕刻大师的艺术功底,这种嵌在成套的石梁石柱的石狮子,过去还有一个很漂亮的名词,被称为“万卷书”。

    两根麻石柱子下方各套一只石马,下面柱子之间夹一条方形的麻石门槛紧密相连。石梁和石柱依附着一口口大青砖和大土砖砌上去,整个石门框浑然一体,天衣无缝,看起来比现代化钢筋混泥土倒置的还要牢固。石柱上下方各嵌着一块马蹄形的木座子,顶上的木座各有一个穿孔,将两扇大门顶上的榫头往穿孔里一顶,门下方一角就刚好落在座子的凹形槽中。两扇大门又厚又重,门边合拢处一凹一凸,门一关,槽一套,就将整个四合院封得严严实实,木栅一插,万夫莫开!

    父亲四兄弟,整栋老屋刚好分成四户人家,杨寒山家住上堂屋的东边。靠堂屋的一间房称为正房,从堂屋里经正房笔直一路走去依次是夹房和铺书房,每张房门都有一个木门槛。

    杨寒山的母亲常笑说他是“隔夜想着事一担,早晨起来坐门槛”,坐来坐去,几个门槛坐得溜光溜光的。

    正房的楼脚铺了厚厚一层木板,在夹房近纱窗边的楼脚墙上开一扇门将其封严,便成了一个木板楼谷仓。在谷仓门口周围夹房楼脚顶上铺上三四个平方的木板,又在靠近墙角处的木板上留一个比箩筐大一点的方形口子,从口子上爬上楼梯就将谷子一箩筐一箩筐吊上吊下进出谷仓。

    正房相当于客厅,夏天铺上竹席就是地铺,冬天弄上十来口砖或将熟土硾紧一围便成火塘,有亲友作客或乡邻往来多坐正房,谈史论经,不亦乐乎。腊肉腊鱼腊肠腊干子就吊在楼板下对着火坑慢慢熏制而成,色香味俱全。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烟熏火燎,楼板就熏得乌漆抹黑的。正房夹房铺书房都有一个木格子纱窗,冬春订一块薄膜,夏秋蒙一块纱布,房子阴暗地像人间地狱,父亲住在老屋里,病痛总是多些。

    小孩记得千年事,翻开老屋潜藏的记忆,最模糊的往事还是要算奶奶对他的疼爱了!

    杨寒山的奶奶在他刚好五岁那年就过世了,印象中,只要稍有一片刻不在身边,奶奶就拉长声调呼唤他的名字,“寒——山——崽,寒——山——崽”地喊,生怕他有个什么三长两短!

    杨寒山的堂兄弟姐妹一共十三个,奶奶关心了多少大哥大姐他不知道,总之在杨寒山的眼里,他就成了奶奶的命根子一样。每次大伯三伯轮流赡养奶奶端了汤汤罐罐,奶奶总要把寒山叫去先让他品尝品尝。

    有一段时间,他和奶奶去姑妈家住了好久,后来还是大伯和三伯用睡椅将他们一起接回家的。过河渡水,路途遥远,杨寒山便跟在后面屁颠屁颠耍赖,硬是爬上睡椅让奶奶抱着他任大伯与三伯去抬……

    正房往左手边一间是灶房,灶房楼脚上架满了杂木,杂木上堆满了稻草和棉花秸杆供煮饭炒菜烧水生火之用。为了避免失火,灶台和灶角上方就留出一个空来,抬头就能见屋顶。透过灶房两个竖木条纱窗可以见到一小块土坪,坪里有几棵树,两棵结巴梨和几根板栗。九毛十苦,九月里是山上的毛栗成熟的季节,十月里就到了去隔村的树林里捡苦槠的时候。结巴梨是没几个人喜欢吃的,大概大家都担心吃了以后会结巴(会口吃)。

    每到八月板栗成熟的日子,杨寒山就和一群大大小小的侄子们围在奶奶身边看她挪板栗。

    一个个拳头大的刺球,放在脚板底下,经奶奶小脚来来回回那么一搓,三下五去二,就蹦出一二三粒板栗出来,见了就流口水……

    稍不留神,杨寒山就趁奶奶不注意跑去我堂哥家后面一口池塘边“钓”鱼,一没线二没钩,拿起根棍子就往水里乱打乱拍,巴不得马上就有条鱼能自己跳到岸上来……

    有一次摔倒在那块大青石板上,接着又一滑,便掉进了池塘中,呜哇呜哇呛了好几口水,幸亏遇上刚好来洗菜的三婶拉了上来才幸免一难!

    一大家人共住两间堂屋,凑在一起人口就有将近两十个。母亲卢秀英的贤惠忍让和热情大方,带给一个大家庭的总是那样的温馨,父慈母爱,妯娌和睦,兄友弟恭,邻里相亲相爱。

    卢秀英自幼患病腿脚不灵便,每次有什么大小事都是一大家人和邻里亲戚围着我们一家忙东忙西,尽心尽力!

    在卢秀英九岁多的时候,杨寒山的外婆就去世了。杨寒山从来就没见过母亲和奶奶还有大妈三伯母她们吵过架顶过嘴,我想,这天底下最好的婆媳关系莫过于奶奶和母亲了,大概是母亲把奶奶当成了亲生妈妈吧。而奶奶又最疼爱他父亲杨石开这个小儿子,自然把卢秀英也当成了亲生女儿看待了。杨寒山不知奶奶为什么把牙齿看的那么重,我有好几次见奶奶每次掉了一颗牙齿就用一块青黑布包了一层又一层,包了一层又一层,然后藏进那只古老的木柜里……

    走过正房在灶房的边上有一间牛栏房,一头大水牛就关在里面,性子总是那么烈,谁坐牛背上准掀下来不可,连他们这些经常喂养它的人都不行。大概,它认为,这辈子只是来给杨寒山家做牛的,而不是来做马的。说牛硬损财,牛硬损鼻,应是一点不假吧。

    有一次,趁牛赶出去耕田吃草的时候,我跑进去吊在牛栏房的楼脚上,荡过来荡过去,两手一脱就摔了下来,尾椎枕在地面一块石板边上……好不容易爬起来,两腿一瘸一拐走出牛栏,竟感觉自己想喊“哎哟”都发不出声了!杨寒山突然一惊,心想这辈子他要是变成哑巴了该怎么办啊?他好想哭,却哭不出;好想喊,却喊不出,张开嘴“啊啊啊,啊啊啊”啊了好久……

    出了灶屋,就有一条滴水沟,生活污水也流进沟里一直通向菜园那口浅水塘里,塘中栽藕,塘边种菜,生机盎然!滴水沟常有泥鳅黄鳝出沒,平时清沟沥水挖到了也还是将它们重新扔进沟里,从不迷信的他也算是无形之中放了几回生。

    正对灶屋门外,过了滴水沟和土坪不几步有一排土墈。土墈是我们儿时一群伙伴的乐园,偷来的花生也时常在墈上挖个坑藏起来。墈上长着一些翠竹和灌木,竹丛是蛇的安身之所,冬天在墈上打洞藏身。每到热天,就经常有扁担长的蛇在老屋后游走现身。那些蛇大多数都是无毒的,专捉老鼠,有时还偶尔钻进卧室的墙缝之中神出鬼没,晚上睡到半夜还发出“咯咯咯,咯咯咯”的声音来,真是恐怖!杨寒山曾亲眼见到一条乌背蛇从墈上跑下来,忽然就不见了,屋里屋外找了好久怎么也找不到了……当他隔了一会儿心平气和地一只脚跨过灶屋那个木门槛,刚一踩,就“叭叭”两声狠狠地打在脚背上,打的他云里雾里,措手不及,半天都回不过神来!原来竟然踩到了刚才正找的那条蛇,心“呯呯”地跳了好久!从那以后,杨寒山见了任何蛇就怕,倘遇毒蛇更是毫不留情……

    杨寒山的父亲杨石开在墈上和菜园里栽过好几次杉木总也长不成材,倒是有一棵很粗的野生苦槠树如同车盖,直向云霄,没事的时候,杨寒山就像只猴子一样经常爬上爬下,把三丈多高的几根树梢当成了瞭望台,坐在上面可以看好远,一直看到春水河那边去……

    后来,那些板栗树和结巴梨也在杨寒山母亲卢秀英的央求下,叫他父亲杨石开给砍掉了,说是怕那些偷板栗的后生家从上面摔下来……

    历尽沧桑,几经变迁,老屋早已无形无踪了。杨寒山家的老屋基也早已换给了三伯和一位堂哥,儿时的乐园仅剩下那棵苍劲的大樟树矗立在如今的家门前的围墙外一角,郁郁葱葱。

    有一次,杨寒山听母亲说,那位帮我取名“寒山”靠算八字讨生活的外公以前在他家菜园里埋过好几罐光洋。

    多年后,当杨寒山挖鱼池的时候,也真的确实挖到过一个破瓦罐,可是,里面却什么也没有……

    想起老屋,想起曾经的种种人生,心中不免有无限的伤感和落寞,“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老屋,我再也不能与你相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