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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残年 1

    现在只剩下他,一个写汉诗的诗人,久不写诗;一个泼弄丹青的画家,偶尔为之。园子阒然,万籁沉寂到底,红彤彤的滚着轮落日,把皑皑白雪和翠微的竹林渲染出一息远去了的情愫。

    他看着小桥尽头仿日式木屋,厝外堆着几块断首残肢的巨桧,墙上虬蔓郁结,屋顶的大脚钟,噔-噔-噔,夸张地演绎出一分一秒……

    居住在玛麦尔城二十载居然不知有这隅世外桃源,况且离城不到一公里。对这座城市,乃至整个欧洲大陆,知之何如?也许是何必知之。生活已囹圄在一个稳定的圈子里,衣食无忧,也谈不上富贵,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如果樱儿没有回宝岛,曾经搓摩千遍、咬出齿痕的笔不会这么轻易就荒废了。岁月好似都被樱儿戟刺在了离别的岔路上空,只剩下些狞然的回忆。她的尖叫,她的怒吼,她带血的泪……回忆啊,你这头食人的兀鹰。

    “为什么要徒劳地困守在这里?它不是你的后土。你是非到了山穷水尽、露宿街头才回心转意吗?哪个鬼佬懂得你的平平仄仄平平,哪个华商听得明白你给他讲的皴笔?不要自欺欺人了,废名,走一遭回头路吧,抛弃一切的虚荣,回到淡水老巷,即使像条蛇永远蛰居起来也比在这里吃人家的Spagetti强。”

    “樱儿,我的樱儿……我怎么回去得了?父亲的眼睛盯着我,岛上艳羡的目光足以淹死我。说这些有什么用呀?终于,你还是走了,抛下我和寒涵;你既然勇敢地回去了,为什么不勇敢地闯出一条道来?多年后,吐露港葬了你的魂,收了你的梦,杀了我的心。”

    芬兰的玫瑰花香,浓得化不开。醉鼻餍心。头上吊着汪洋恣纵的玫瑰芯灯,一明一暗,到了墙上就幻化出甫启开阖的羽仙,憩在眼睫毛上。暗红中泛出白光,那便是屋子中央的鹅卵石,困在铁臂石足的怪物下,咻咻地冒出蒸汽。

    即使在桑拿房,他也忘不了盘腿而坐。酷似参禅的高僧。

    临窗远眺,少女鼓着腮帮。他哀求道:“樱儿,你和我说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要嚼奶糖。我画不了啦!”少女气恼地觑他,手掩住嘴,“好了,好了,再给你二十分钟磨洋工。”灵感油然而生,撅嘴的少女捧了一窗的春景。这画还珍藏在宝岛艺术馆里,在无眠的暗夜,他能听到画中的人摇一路的风铃,过海峡,越峻岭,嘻嘻哈哈,向他招手,拂手……

    江南的笑声,婉婉好音。

    “先生,烦劳你加瓢冷水,可以么?”伊人微启朱唇。芬兰的玫瑰花香。

    他定神回望左侧上层的两个男子,暧昧地面面相觑,喃喃私语,对伊人的话充耳不闻。加水需十二分的小心,木瓢贴着石头,徐徐倾下才不会溅起水花。伊人的青丝悬垂在木板外,额头闪灿着盈盈汗光,侧身向他道谢,“Merci!”

    她的卷不了舌的R音。中国人?韩国人?日本人?亚洲人无疑。软温温的手,没有骨头似的搭在太阳穴,几绺长发遮掩了大半张脸。“犹抱琵琶半遮面”,他想起李商隐的诗。

    两男并排躺下。空气里回旋着老歌《Monamour》和粗重的喘息声。他闭上了眼。

    四十九条山洞,八十九座窄桥,迷你小火车逶迤而上。离开宝岛之前,他决定携上她到阿里山走一遭。上山的头天下午,绕过虬虬蟠蟠的原始林和躲藏其间的山魈,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姐妹潭。水清酿如醇,掬在掌心,浅尝辄止,真怕一腔的秽气玷污了神灵。“许个愿吧!”樱儿低低地催促。

    母亲在浮图下是否还在叨念巴山夜雨?高塔、馨鼓陪着她也有五载了。她是累了,回不去了,四只“小猴子”而今也都长成了“大猴子”。“哀哀父母,生我劬劳”。空袭、逃难、寄人篱下、远渡重洋,生活在不稳定中忽闪即逝,小时候眼中的母亲,黑髻长眉;长大后眼中的母亲,沉默寡言,就像一头老牛。所以,在七十年代末期,当他偶然看到宝岛一个姓施的大师“舐犊情深”的油画,勾起他对母亲绵绵哀思,当众就流下了热泪。那张画以红色的大地为背景,衬托出亚热带炎热的气候,一只小牛犊钻进母牛的肚子下去吸奶,母牛弯过头贴在牠的身上,表现出无限的深情。母子俩几乎占满了整个画面,给人巨大的震撼效果。众所周知,舐犊情深的意思是指老牛爱子,母牛在生育小牛时,不但流出大量的血,耗尽体能,而当小牛落地后还要亲自舔去小犊的胎衣,以帮助它即刻站立起来,这样亲密的动作是别的动物没有的。

    废文去了美国,废鹏去了新西兰,废霖走得最近,在新加坡。矮檐下的聚餐由葵花形变成了三角形。“王家老二在洛杉矶开画展了,看到晚报了?真气派。那小子不比你大几岁,他穿开档裤的时候,我还抱过他呢。”晚餐的话题最后总免不了落在王二身上。母亲的眼里增添了无限的恐惧,背着父亲,他会把她的厚茧的手揣在怀里,“阿妈,我不会走的。我就在宝岛陪着你们。以后政策变了,我还要带你们回巴中老家拜祖祖。”盼着鸡窝里飞出金凤凰的老爷子是万万听不得这样的话,母亲每到此时,免不了偷觑一眼屋里,干涩的眼窝里泛出点点亮光。

    秋天的一个黄昏,街面人稀了,上灯了,他问她最想吃什么,母亲喘喘地、断断续续地还能说完一句话,“就……想……一……口……苞……谷……粑……粑……”他光着膀子,撒腿就往外跑,心里却说,“阿妈,等着,我马上就回来。”父亲无奈道,“到哪里去弄这一口?”

    他见一家,问一家。从淡水的东面到西面,从淡水的南面到北面。人都当他神经有病,找碴子的小混混一个,嗯!看着又不像。是他家的老人忽然思乡了吧?想满足他的愿望,奈何“巧媳妇难做无米之炊”。霏霏细雨弥蒙了海堤、渡船、人家,嘉陵江的水隐隐冲撞耳膜,阿妈依然醒着?睡了?梦里?梦外?

    雨飘在鳞鳞瓦屋上,廊檐下就起了条条细线。墙角临窗的橡胶树叶被洗刷得绿意耀眼,木格子窗大开着,父亲在哀嚎,“馨……馨……”他扑在母亲的心脏上,那里仍然张歙着巴山夜雨的气息,可是,孤魂找不到来路。

    “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人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母亲还没跨过50的坎就得了肝硬化,死的时候只剩一把骨头。他永生难忘她匍匐在人群里争夺救济干粮,两手被无数的鞋践踏出殷殷鲜血,拼命地对着父亲大喊,“越云,快走啊!到墙根儿去。别伤着孩子们。不要管我,快走!”人群散了,夕阳的淡黄的光把背后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父亲提上母亲抢到手的救命粮,母亲抱着饿得奄奄一息的小儿,蓬头垢面,步履蹒跚。路一直这样走下去,从重庆到南京,从南京到上海,从上海到香港,有时跑在小日本的前面,有时跑在小日本的后面。母亲只恨不能像袋鼠妈妈那样把四个孩子都藏在腹袋里。

    搭建在人家屋檐下的家由四块木板围起来的,一间房,一张床,一个白洋铁皮的箱子装了全家的衣物,到了晚间,从床下拉出两张席子铺上旧棉絮,四兄弟就趴在上面读书。遇上雨天屋漏,便只得整宿、整宿数着雨声盼着天亮。人在苦海里是不知道苦味的,他那时最大的愿望便是借到新出版的钱穆的著述《政学私言》。虽然听不清楚冰心来学校演讲了些什么,他坐在后排,也很为一睹她的芳容而怦然心动。这个下午,放学得早,他回到高淳街。门关着,传出父亲焦灼、压抑的声音,“别哭了,好不好?我也舍不得老四呀。唉,好好的丢了饭碗,又是年关,找事比登天还难。总不能全部上吊自杀吧?他世叔也不是外人,看上了这孩子聪明伶俐。去了,就是现成的少爷,谁不服呀?况且他家几个丫头一旦出嫁,所有的家产将来还不都归废名?!”

    “我就是不同意,除非你拿绳子勒死我。”

    “你看你,说些什么呀?妇人家就是头发长见识短。”

    “……”

    他悄然站立在屋檐下,父亲开门,吃了一惊,气咻咻地说,“听见了也好,你自己做主。”生活真到了潦倒不堪,假如可以牺牲自己带给全家温饱,他会义无反顾地去这么做的。他抱住母亲的双膝,跪在地上不起来。

    这件事后来却不了了之了。可能是母亲一次次公开求死的勇气吓倒了父亲。她托人接了几户大宅洗衣的活儿,手皴裂出血,到来年的春天也没见愈合。

    街头巷尾某些人家挂了红灯笼,门窗上贴着又红又大的“福”字。烟囱飘荡出淡灰色的雾体包裹住这座城市,虽然隐隐的还可闻到硝烟味,但浓烈的肉香不折不挠地向天地宣告着:过年了!

    母亲笑呵呵地给每人盛上一碗米饭,还神秘兮兮地从蒸笼里端出一个土碗,置在白洋铁皮箱上。清汤白肉,细嫩的两条小腿,满屋弥漫着一种异样的、诱惑唾液的、久违了的香气。这只逃难中的老鼠经了母亲的手,给全家打了一次牙祭。他不知道母亲在何处、用什么手段捕获到猎物的,但碗里的米饭毋庸置疑就是母亲半个月帮人洗衣的酬劳。

    这就是1945年的除夕夜。南京,高淳街……这一年,小日本在他们的报纸上承认日军制造了南京大屠杀。

    老家是回不去了,革命,运动。阿妈,我替你尝了姐妹潭的水,你是否已嗅到巴中老家山泉的清香?樱儿双手合一,虔诚地念念有词。他问,“许下什么宏愿啊?”

    “求仙子保佑我给你生个大胖小子呀,呵呵呵呵……”

    女人,哪怕是刚结婚的小女人也是这般母性十足。他说,“明天看了日出,后天就走。”

    祝山顶上,金曦突破重重壁垒,一把撒了出来。有人振臂欢呼,有人仆地膜拜,他怀揣着红艳艳的幸福,揽紧身边的小女人,虽然,心灵很深、很深的一隅,忧郁正张牙奋爪撕裂开一片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