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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梦秋云 之 再回首

    火车驶过比利时边境逶迤而入德国,火车在桥上,湖在桥下,特里尔就在眼前。

    对面的男子浮起暧昧的笑,直勾勾看着她。他是意大利人,长得獐眉鼠眼,自进车厢,便像一只猴子,搔首挠足,没消停过。她斜靠在冰冷的玻璃窗上,一望无垠的麦浪如忧郁的湖水没过头顶。

    意大利男人用蹩脚的英语问她是否来自东京,出于礼貌,她还以他一个注目礼,摆了摆头。他的话像塞满了满腔满喉咕噜噜直往外冒,“我女朋友住在杭州,我都去看过她三次啦,我正准备去香港和朋友合伙开服装店……”突然,他很夸张地用手背遮住半张脸,怕旁人听去了似的,“知不知道日本的干物女?”“做哪行的?”他呵呵咯咯地细声尖笑,“不知道吧?好多日本男人对干物女情有独钟呢,喜欢她们身上那股又骚又臭的味道。干物女就是穿尿不湿的女人,站着坐着想屙就屙,一边谈判一边屙尿,哦啦啦……”

    “特里尔站到了啊!”意大利男人尖叫道,拎起包就跑。

    月台残旧肮脏,简直不是记忆中的模样。真的不相信这就是特里尔,然而,那个猥琐男是非得在特里尔转车的,再次确认了铁牌上的站名,她下了车。

    艾玛背着黑色旅行包,在前方拐角处左顾右盼。他的背微微有些驼了。她扬手大呼,“艾玛!艾玛!”他迟缓地转过身,不知什么原因,双腿僵硬,走路的姿势有点像机器人。她的心“咯噔”了一下。

    “你怎么就跑来了呢?不是在离岛吗?”艾玛惨淡地笑了笑,“包都没背,还是疯疯癫癫的样子啊!”

    “昨天在机场碰到白西君,他跟我说了你的事,能不来吗?”

    艾玛紧缩双唇,脸色雪青。

    “没睡觉吗?看你瘦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脸上一点肉都没有。”

    “三天没睡,脑子里太多的事。”

    “姐姐来了没?”

    “后天来。”

    “就你一人料理?”

    “没办法啊,全走了,妈妈,米奈儿……只有Bendge陪我。”

    Bendge是艾玛养的德国牧羊犬。米奈儿是他的前女友,陪了他足足九年,米奈儿想要个孩子,他说做生意太忙,哪有时间分出来多照顾一人,再等等吧,再等一年。年复一年,米奈尔已经四十有二了,她说,你知道我真的只想要个孩子,再不生就生不出来了,我找别人生去吧。他嗤之以鼻,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把生儿育女当作天大的事。

    他们走近候车厅。墙面和地板灰扑扑的,残留着八、九十年代的痕迹。灯光刺眼,旅客寥寥。她搜索到下一班返回的车次,5点49分,月台10。艾玛叹了口气,“妈妈,她,都走了。”他的眼睛水汪汪一片。他抬起手臂,胡乱擦了擦。这不再是个彪悍的男人。

    “艾玛,坚强点啊。妈妈老了终归是要离开我们的。”

    “她也走了啊!只剩我一人了。”

    难道他在谴责米奈儿的离去?不!这不公平。“艾玛,你看着我,我们是朋友,今天我要以朋友的身份问你一句:你对她做得够好了吗?”

    “还要怎样好?她不就是要个孩子,那时我的确太忙嘛。”

    “你要人人对你付出感情,你看你,你对你妈妈,你对你姐姐,你对他们到底付出了多少感情?”

    “我要挣钱!我要闯出点名堂!我很累!你甭提我那个姐姐,她一年来看过我们几次?”他提高嗓门,像头怒狮大吼道,面部肌肉一颤一颤,双手抱头,慢慢蹲下来,发出嗡嗡嘤嘤的哭泣声。

    “艾玛,别这样呀,你又不是孩子。”她拉了拉他的胳膊肘,想搀扶他起来,他蹲在那里纹丝不动,看起来完全就像一个小男孩。

    僵持了一会儿,他站起来,道完歉,又把话题绕回到姐姐那里,“你知道她为何赶来,可不是奔老太太丧的,要卖我的房,她说那是妈妈留下的遗产。”

    通知说火车停靠在月台上了。他们手拉着手,朝10号月台走去。“璞玉,谢谢你来,我会记得的。”他看着真可怜。

    她不停地对他说对不起,他也不停地对她说对不起。

    “就这样站一小会儿。”他拽紧她的手。

    “艾玛,七天前我才亲手埋葬了我的老父亲,他还是没熬过来。我见到了我的幺儿,他忍住笑,低着头,大概认为提问的人必须认真严肃才能得到认真严肃的回答,所以一字一字很清晰地问他的父亲:妈妈要住多久?他父亲说:一个半月。吃了定心丸后,胖小子滚到我怀里,舌头在我脸上扫来扫去,妈妈长妈妈短地叫。我是带不走我儿的,哭了多少回也没用,他的父亲说,为孩子好,就别动歪脑筋把孩子拐到穷地方去,为不影响他们现有的物质生活,我听孩子他爹的,名不正言不顺过下去吧。”

    “这样拖着,你在离岛拿不到身份,保险都买不到,看不起病呀!老来又靠谁?”

    月台人很多,可是,她只看见一个哭泣的小男孩,他的眼里或许也只是一个哭泣的小女孩。

    火车快开了,她趴在车窗上向他挥手道别,他竟然诡异地一笑。她努足劲问,你笑什么呀?座椅背后一群少年叽叽喳喳,根本听不清他的回答。她用手做了个写字的姿势,他拿出笔记本和笔。火车轰隆隆转动轮子。她说,快点呀!快点呀!还要说什么?

    他翻转过笔记本,上面很大的四个红字:我破产了。

    火车的浓烟送远了特里尔,轨道在身后渐渐落入夕阳,漫天血红的色彩。她又犯了老毛病,望着天发梦。少年艾玛扬起鞭子,狠狠劈在空中,沃沃野野的山坡,黑白花奶牛缓缓抬起头,少年高声吆喝,噳!回家囉!跟着罗斯老奶奶回家囉!罗斯是阿妈,一点儿也不老,高高挑挑骑在马背上,碎花百褶裙随风乱舞,阿妈手里不握长鞭,阿妈是人们传说的那种会和牛马耳语的人,阿妈会唱那么多情歌:

    灰色,灰色,爱情是灰色的

    当你离去,我的心在下雨

    灰色,灰色,天空是灰色的

    大雨倾盆而下,当你不在这里

    就像流水,就像水在奔流

    我的心追逐着你的爱

    梦里的艾玛永远长不大,梦里的阿妈永远唱着歌。虽然她从未见过少年艾玛,也从未听过他阿妈唱歌。他在酒后说的牧场故事搅浑了她的记忆。她常常误以为,小时候放学回家的某条路就要绕过他们的牧场,调皮的艾玛一边赶牛一边回头看山顶的女孩,还高声说,你别老是抱着它呀,会捂死的。她抱只兔子干嘛?哦!其实是,有一次去北方弗兰西斯科姨妈家作客,他们养了许多长毛兔,她就一整天抱着只不释手。

    多年以后,她带着K去格里木当支教老师,收到一封辗转数月布满污迹的信。经了多少双手竟幸运找到了收件人。信里夹着张白纸和照片。一个络腮胡老男人蜷腿坐在田埂抽烟,烟斗有些考究,牛头光面石楠。老男人身后翻犁过的泥土在阳光下散发出黑色的油光。65岁的艾玛再次装饰了她的梦。

    火车还在疾驶。阿妈又开始唱了:

    我独自饮泣,希望你能回来,

    把花置满房间,把炉火点燃,

    你却渐行渐远。

    火熄后,一切都结束,

    我却心冷如初。

    她记不清转了多少趟火车又是国际航班才抵达都德尔朗斯。黄昏后的都德尔朗斯像一座空旷寂寥的废城,窗户全下了白色档板,一切隐私都很好地隔离和封锁起来。她走向四架马车宽的青石板街,绕到大教堂右侧,这是向阳的一面,篱笆墙内种了好多苹果树,果子油亮硕大,再等一个月才熟。有个老妇人正在篱笆外的草丛里捡拾新落下来的果子。她问道,这么青,怎么吃呀?老妇人抬头朝她笑了笑,“切成薄片放在涂了黄油的面包上再撒些蔗糖和香草粉烤成金黄色,酸酸甜甜香香脆脆。”老妇人白白胖胖的,笑起来显得特别豁朗。她便也向老妇人笑了笑。辞别老妇人,继续往前走,就到了一座小木桥,过桥沿河溯流而上二十分钟,又是一座桥,桥头好长一段土坡,坡上人家皆是花园别墅,其中一栋住着她的两个儿子。抬眼望尽头云冠状的核桃树疏疏地散落在青山顶,山顶的天湛蓝。走着,走着,风里传来小鸟的嚅嚅喋喋,河岸石隙里水狸叼草筑洞嗤嗤吱吱,老榆树枯枝剥离主干发出迟钝的喀嚓声,很远很远的地方琴音悠扬。在都德尔朗斯一切清晰、分明的声音中,唯有一种类似小兽的嗷嗷呼唤印刻在她未走的路上。

    2024年3月11日

    约克郡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