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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梦秋云 之 殖民地和大国蝗虫

    风夹着雨东飘西摇,天地灰朦朦的,分不清是早晨还是黄昏,香港的冬天大多日子里就是这样萧瑟衰颓,让人打不起精神来。

    K比照片上显得还要惨白羸弱,面颊像挂着层霜,头发几近灰白。

    “真是个病人吶!”

    “几天都没睡好。”

    他们坐在巴士的最后排,手扣着手,肩偎着肩,很少说话。去码头的路避开繁华都市,绕着海走,窗外实在没什么看头,唯有沉沉的夜。上了船,夜更沉了,浪头一个比一个凶猛打在舱窗上,头开始眩晕,直冒冷汗,呕也呕不出什么来,身子随着浪颠来簸去。“吃碗方便面,怕是饿出来的毛病。”K听如此说,立刻买了来。前排的客人猛地往后摇椅子,面汤流得满座都是。K把碗放到另一张桌上,气急败坏地嘟嚷道,“怎么能这样摇椅子呢?嘘!嘘!痛吗?肯定烫伤了!开水呀!”K掠起她大腿上湿漉漉的毛袜,努嘴吹风,眉头拧成了疙瘩。吹风的间隙还夹杂着啧-啧的叹息,她忘了身体的不适,看他忙个不停。船还在香港境内,不禁忆起二十年前的样子,眼圈涂得黑黑的,唇鲜红得像要滴血,满天的星斗,风吹不散云遮不住,船平平稳稳,心里满是欢喜搂住那人的脖子问,“我都交申请了,你的什么时候给我呀?”

    “美国那个没离,香港这里没办法出纸,再说一张纸要来干什么,她大太太,你二太太。”他一点也不觉得内恧,彷彿她早就知道他美国有个老婆。她毕竟年轻,免不了哭,哭是哭够了,又问他为何要骗。

    “我哪里骗你了呢?如果要骗,还让你做二太太呀?”他始终理直气壮。那时船近维多利亚港。

    K用纸巾吸去她毛袜上的水,她枕着K的手臂,朦朦胧胧像是即将睡去,听他唤,“玉儿,玉儿。”睁开眼睛,原来船已入港。

    空气有些咸湿,高高低低的建筑也看不分明,还是怀了莫大的好奇紧紧盯着车窗外。街道越来越狭窄,昏黄的三角灯照着路旁的垃圾桶和垃圾桶旁边觅食的细瘦唐狗,有些屋宇好像年久失修,栏杆都倾斜了,但从外面挂着的衣物知道是尚有人居住。更令她意想不到的是西雅阁停车场里那股恶臭,混泥土墙承重柱湿漉漉的爬满青苔,四处摆放着发了霉的家具,地面坑坑洼洼。“多么滑稽呀!这就是你投奔的憩园。”K当然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她跟在后面,捂住鼻子,不说一句话。

    K打开吊着两个木葫芦的防盗铁门和一道相当陈旧的实木门,侧身让她先进去。一股叶香扑面而来,灯光不是很明亮,飘飘渺渺的,倒把西施、鼎珍、小笠帽、孟臣梨、石瓢、合欢、龙胆、段泥短潘……各式茶壶摆放在镂空木架上。她看到绛色雕花小圆桌下两条美人凳、倚墙而置的茶几、茶几上的铜环、椅背上的精美雕刻、长条椅上使人慵懒的红色睡垫,终于松了一口气。

    K抱起她往里间带,“有你才有家,我的小新娘。”

    卧室的墙是新漆的,家具也是新买的,一床的金线绣花,红被红枕。他开始囓她的唇、她的舌,做好安全措施了。天命之年的男人是这样吗?她赶紧安慰他,看这一天折腾得够呛,要不要也无所谓,这样就足够了。

    男子说念着那病,怕传染给她,以后就不要了吧。他双手抹上消毒液,摩挲新妇的手,脸上布满愁苦。两人简单吃了点东西,相拥着便睡了。也不知是凌晨几点,一道白光吓得她惊呼出声,K仅仅穿了条四角裤,两眼木直站在床头,“玉儿,你知道钥匙放哪儿吗?”。妇人趿上拖鞋,走到男子身边,拉住他冰冰凉凉的手,“爷,找什么钥匙?”

    “洗手间的钥匙。”

    “明天再找,好吗?”

    “我要小解。”

    妇人起床打开所有的灯帮着找钥匙,“我是不会碰你的钥匙的。”她说。

    “那你来了就不见了。”妇人只好随着男子捣腾各个旮旯。最后,她也内急了,去阳台上找水桶解决。等妇人拎上裤子,听男子如释重负道,“这样也行,待天明了再找。”

    男子神经太衰弱了,睡着后身子总要抖,像发羊角疯,睡也睡不长,半宿半宿的失眠。一失眠肠胃便出问题,身体不通畅,毒素滞留体内,小病也会酝成大病。妇人哪能坐视不管,后半生的靠山呢,山倒了,靠谁去?赶紧上医院!医生问他是否受过什么刺激,他躲躲闪闪,含糊其辞,那更要小心翼翼了。

    嘎然而止的事件也只发生了一次。找钥匙的翌晨,男子打电话问来安装木门的铺头还有没备用的,铺头说原本就没钥匙,用小改刀一戳锁孔就会开。妇人说,“哪个小偷会想到俺家的洗手间要用小改刀来开?哈哈……笑死人了!”男子在那里戳锁孔,想想也觉得滑稽,忍不住扑哧笑出声说,“小偷进洗手间,定是个胆儿小得不得了的,心虚得都憋不住屎尿了!”两个人扭作一团,屋子里全是笑,笑着,笑着,不知怎么的就滚到了床上。妇人掏出半边乳塞进他嘴里,“将来你老得牙掉光光了,就是住在医院里,我也这样奶你啊?”他还在傻不溜秋地笑,妇人掂起指肚子抚摸他,他的肌肤白净细腻,臀部浑圆,生就一个风流胚子。他所有的力气好似都长在那条根上,轻轻地一动,身下的妇人顿觉醉酒般酥软,到后来他的瘦在妇人眼里也是美,正因为身轻如燕,百般磨压也感觉不到重量。这把年纪了,早就熟稔女人的生理构造。他尽在妇人耳畔嗫嚅甜糯的话,煽怂她,承受雨露滋润的她全然失态了。事后,他记起隐疾,赌咒发誓再也再也不要了,千万不能伤害到她。她当然是附和。夜了,想起他的命根子,浑身滚烫,哪里能睡,转过身去,他又极尽人夫。

    一出西雅阁她就觉得气喘眩晕,人群黑压压的像是困在钢筋混泥土中无处逃生的蝼蚁,大把大把的水客穿着廉价耐用的粗布衣裤,他们蹲在超市的出口,脚边堆满大小塑料袋,他们轻易不开口说话,因那容易分辨的口音,但偶尔你也能听到他们粗野嘹亮的吆喝声,他们凭着特殊的嗅觉,能在社会的各个角落挖掘出挣钱的可能性,他们有的是力气和闯荡天涯坚不可灭的团结,所以最好别去招惹。他们好似来自她遥远的故乡,常常,一两声熟悉的乡音穿透嘈杂的人流混进她的耳朵,她驻足聆听,像一个小偷。在这个原本陈旧却被政治家搞得纸醉金迷、不伦不类的国际化都市里,她碍于势利小人的嗜好,或许是她本身的虚伪,操一口流利英语。那熟悉的乡音怎么不让她泪流心间。

    隔着一条河,曾经的殖民地还保留着某些遗风,甚至这里的法律条文、公函、街道、人名还是葡文在先,中文居后。这里的许多人看不起河对面的人,称他们为大国蝗虫,没素质没教养的蝗虫玷污了他们的领地,而他们却去河对面买菜、买衣、买房。这殖民地的优越感不知源于何因?

    夏日炎热的午后,她缠着K的阿妈讲离岛轶事。阿妈说,日本人轰炸小渔村,外婆带着一家子逃难,躲在防空洞里还让她唱诵《阿弥陀经》。外公后来在露寰开了家照相馆,照相的人是没几个的。

    她问,“外公是不是在离岛学的影相?”

    “当然不是啦!外公外婆原先住在菲律宾,有了我们两姊妹,去投奔香港的大伯,船到香港听说大伯早就背了,一家老小又转船到珠江,颇费了点周折才寻到三乡二舅母家。二舅母家八口人房子是有住的,找不到吃的呀。大家惺惺恍恍过了大半年,想河那边比这边好得多吧,就跑了过去。到离岛也没过几天安生日子,日本飞机天天在头上绕来绕去,炮轰这个岛,炮轰那个岛,离岛鸟屎丁点大,消得日本人轮番轰炸吗?来真格的,人也死光了,还不是得瑟给葡国佬看?躲躲藏藏,吵吵闹闹,日本人投降了。外公也不知哪里凑到的钱,反正就开起了照相馆。”

    阿妈是笃信佛国的人,虽然经历了将近一个世纪的风云变化,言谈举止间却丝毫看不出苦涩的留痕。实际是,K向她描绘了一幅幅穷困潦倒的画面和殖民者趾高气扬的丑恶姿态,他一说起小渔村的矮房子和唐狗,眼睛里就闪露出复杂的情愫,和辱骂蝗虫的那些人截然相反,K喜欢自嘲。

    每天,他和那些腰缠万贯、一掷千金的达官显贵周旋。他不得罪他们也不阿谀奉承,反正无论你怎样去做,说翻脸就翻脸,掷烟灰缸,泼茶水,把你的祖宗十八代都数落出来,“输得倾家荡产都是沾了尔等的晦气。”

    “只要没丧心病狂拿刀子砍人,”大老板说的,“给我忍住!”同事间的欺软怕硬、勾心斗角让他始终保持着谨言慎行的态度,从不和他们深交。他还真没什么朋友,熟识的几个发小,十天半个月聚在一起喝杯清茶吃顿便饭叙叙旧,要说肝胆相照,料也未必。他在她眼中就像一个透明体,爱着什么,恨着什么,满肚子牢骚,满脑子幻想,孤芳自赏,桀骜不驯,为着那点自尊说几句不伤害人的假话。然而,她爱极了这个南粤男人,从他身上她看到自己的影像。唯一不同的是,他暴露他的缺点,而她深藏不露,觊觎他的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