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五小说网 > 朦胧时刻 > 十二

十二

    我向来跟“运气”这个东西没什么缘分的。

    我从出生就在错过,错过了难得的新世纪初期的平安繁荣;错过了跟在父亲身边无忧无虑的机会;大大小小,数不胜数——

    我对类似事件并不很在乎,因为我从骨子里带出来的感情淡薄,但今天不一样。我等了这些年的、日夜期盼着、唯一的希望,就这样失去了,我做不到等闲视之。

    或者说,我不应该等闲视之。

    但眼下情况有些出入。我知道我是痛苦的,我能觉到心腔里的绞痛,我是想要不顾一切放声哭出来的,但我的意志却凌驾在我的情感之上,使我做不出任何反应,只是静静地蹲在轮椅前,仰脸看着我死去的母亲。

    雨忽然下大了,被风吹着从窗外打进来,很快打湿了我后背。我这才慢慢站起身,一边合了窗,一边摸出通讯器,调出置顶号码拨过去。

    “阿姨。是我,祁玉。”我听见自己轻轻地说,“不好意思打扰您,但是我母亲出了些问题……妈好像死了。嗯……不确定,我也是刚到家……好的,那麻烦您了。”

    通讯断开,我关了终端,顺手捏一把滴着水的衣角,瞥眼便又见了那张灰败面孔。这种没有生命的颜色我见了太多次,该是麻木的,这会儿却看得呼吸都乱起来,又实在挪不开眼,拉扯了好一阵我才探过手去,慢慢拢上那对眼皮。

    杜夫人一行因为查找杜晴下落的事仍然滞留三级区,所以来得很快。我再度面临了拥抱和眼泪,副域长级别的阵仗惊动了左右住户,窥探和议论声透过风和雨,从四面八方笼罩过来,

    “可怜的,可怜的……”杜夫人抚着我的头,哽咽地在我耳边喃喃,“你母亲能熬这些年是不容易的,只是你啊……往后你可怎么办呢……”

    我又被玫瑰香气围禁得密不透风。我别无选择,只能闭上眼,低声说:“我想见父亲。我……我想要看一眼父亲。”

    “我们会通知你父亲的,但需要时间。”杜夫人谆谆地说,“倒是你,你往后……可该怎么办呢?……你没有亲人了啊……”

    我漠然地听着,心里只在想到底能不能等到父亲。

    我从未这样急迫地渴求过什么。莫名生出的惶恐已经盖过了伤恸,我急需看一眼父亲,哪怕听一听他的声音也好,听他温和忧悒地叫一声我的名字,这样我就能确定这世上仍有什么是紧紧牵着我的,我并没有被丢下,被抛弃在这个浩大的世界中。

    奈何我总是妄想,从未实现。直到当地驻察会派人来收殓走母亲,我等到的也只是杜夫人一声饱含歉意的“你父亲进入试验区无法通话”做答复。

    父亲眼见得是联系不上了,我身为死者唯一亲属,便在处理书上签下了自己名字,看着他们将母亲送进熔炉火化。

    “是仓促了些,但是没办法。”杜夫人把铁盒交给我,难过地摸着我的脸,“你也知道,你母亲到底是……感染过的,六小时内处理是州陆法明文规定,就是副域长也没有特例。你一直是个很好的孩子,以后也要一直坚持下去……你父亲回不来的时候,尽管来找我们,没关系的。”

    我抱着盒子点了点头。确实是仓促的,仓促到现在我还有些恍惚,那样大的一个人,最后交在我手中,一只方方正正、冰冰凉凉的铁盒就能全部容下。

    有雨斜斜地打在我眼下,顺着脸往下流,然后落在盒盖上。我看着慢慢散开的水渍,默默想道,现在我就剩下这一只盒子了。

    ——

    熔炉在隔离带中单独辟出的荒地,跟居住区远远地拉开距离。我坐着杜夫人的悬浮车来,又搭着车回。我们飞快地穿梭在街道上,平稳寂静,仿佛飘浮在空中,很快就回到家所在的楼下。杜夫人又安慰我一阵才送我下车,亲眼目送我上楼去。

    家里依然是安静的。我走到阳台窗前,看见悬浮车缓缓离去,周围灯光也依次熄灭,这场变故带来的人人好奇便告一段落。

    我的影从回家后就保持沉默,这会儿才开口。

    “你就不伤心吗?”它不解地问我,“那可是你母亲啊,你唯一放在心里的、推到那样一个无可比及的位置,现在你没了,你就不伤心吗?”

    我低头看了看胸口前的盒子。盒子是金属质地,一路走来沾了雨气,便透着冰凉,甚至穿过衣服贴近了胸膛,连带着胸腔里也是空洞一片,好像我失去了什么。

    “这有什么好伤心的。”我对着窗外漆黑的雨说,“死去就自由了。”

    “……你不应该是这样啊。”我的影怔了半天才喃喃地说,“那可是你的母亲,你怎么能不难过呢?”

    “是啊。”我轻声重复道,“我怎么能不难过呢。”

    “难过”这种情绪,它只惊鸿一现地出现在我确认母亲死亡的刹那,之后任我怎样努力都无法再调聚起来。我似乎根本不为失去母亲感到悲伤。

    “你难过吗?”我问我的影,得了个忸忸怩怩的“好像有一点”的答复。我笑了一声,慢慢走回我的窝,将铁盒放在我的被褥旁边。

    “你是一只兽,一个衍生的意识,居然学会了难过。”我说,“而我,有着一个人的完整自我意识,却眼看着母亲死去而没有半点动容。”

    我的影蹲在我对面,跟我四目相对。“你这是什么意思?”它茫然但敏感地问我,“我听不太懂。你这话是有些意思的吧?”

    我对着它笑了笑,说:“是啊,我大概知道母亲为什么突然死去了。”

    它很捧场地追着问:“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母亲放弃我了吧。”

    我轻飘飘地说出口,便转而去鼓捣柜子上的唱片机。这是父亲留下来的老古董,就算在旧世纪末期也是装饰性胜于实用性,但母亲喜欢,父亲也喜欢,便连同成箱的唱片保存下来。

    我从小就有夜深人静时放一张唱片的习惯,那些旧世纪的旋律奇异地有着抚慰人心的作用,我时常夜半不能入睡,就蜷缩在我的窝里放空意识,随着旋律天马行空地描摹着旧世纪。

    但自从我有了这个衍生的兽,我已经很久没回来听一听旋律里的故事了。

    第一首雨似的旋律流淌出来时,我便坐回了床铺的角落,并拿过铁盒紧紧抱在怀里。台灯从上方斜斜照下来,我的影便落在我身旁,就像跟我依偎在一起,耳鬓厮磨般的密不可分。

    “父亲一直坚持,即使脑叶摘除,但一定还有残存的意识留了下来,只是不足以控制躯体而已,因为人脑一向是最神奇的,就算是被捧上神坛的昙花纪,也没人敢说完全窥破了人脑。”

    我絮絮地说着闲话,越往后声音就放得越轻。

    “所以母亲一定是看见我变了。”我呓语似地说,紧紧抱住铁盒,“母亲一定是察觉到我变了,我失去了我的人性,走上了跟她一样的路,却还在沾沾自喜。我早该知道的,我早该明白……早在你出现那天我就该明白的……这些天……这些天啊,我这样在母亲眼前晃荡,母亲一定是痛苦至极才放弃我的。你看见了吗,母亲最后是哭过的,说明父亲的猜想没错,只是我们没等到——只是母亲不想让我们等到罢了。母亲一定是……对我失望透顶才丢下我的。”

    “……这不对。”我的影迟缓地说,“那只是意外。被异变体侵占过,本来就不能延续太久生命。再说你刚才说的话,不是很有感情在的吗?如果说你没有人性,那你又一直跟我对抗什么呢?”

    我突然偏了头去看它,看了半天才露出哂笑似的表情。

    “你现在……”我慢慢地说,“你现在倒是比我更像个人了。你会共情,会宽慰,有了自己的逻辑思维,独立意志,不管面对杜夫人……还是母亲,你的反应都比我更能符合一个‘人’的标准。你学得……进化得很快啊。”

    它听了我的话,怔了怔才贴过来说:“这样的话,岂不是我很快能取代你了?”

    我并没有费心去分辨它说的是玩笑抑或如实陈述。我只是笑了笑,眯了眼去看那台唱片机的轮廓。

    “但是我不一样。”我说,“我从出生以来就缺了点什么,我心里清楚。我一直都庆幸母亲是没有意志的,这样就不会因为我天生少了共情而难受。

    “……是这样啊。”它愣怔怔地说,“但我学会了啊。”

    我转过目光,轻轻一偏头,就跟它额角相抵。

    “真是奇怪啊。”我喃喃道,“你明明附生于我,却有这些我完全陌生的情感。同情心,同理心,居然会生在你这样……一只兽的身上;而母亲……母亲却为我这样不通人情,连眼泪都不会流的人,扼杀了最后一点生机。可是你……学得这样像一个人,又能做什么呢?”

    “我们是要活下去的。”我的影说,“我们要活下去、不被抹杀,就要模仿寄生的宿主。而且像人有什么不好?你总是对人有偏见——你不也是人吗?”

    唱片机里流淌出的旋律已经到了末尾,像雨季末期难得暴雨倾盆的收梢时刻,声势浩大之后的疲惫倦怠,滂沱声音都慢慢溃散在朦胧雨雾中。

    我幼年时每逢父亲回家,都会一边听父亲放的旋律一边想象这背后的故事,而这首曲目被我认定为音乐中的夜莺之歌——那只诞生于英格兰诗人、义无反顾死在蔷薇花刺上的夜莺最后的歌。我从幼年就好奇于这种感情和勇气,我到现在也无法理解。

    “我是人,只因为我生而为人。父亲要我用自己的人性去遏制本能,但我的人性本就是残缺的,我无法理解那些被旧世纪的先人大加颂扬的美好感情,道德纲常于我只是一纸空文,但我还是愿意拿来做一下自己的底线,因为我想藉此换一点父母的温情,即便我给不出回应,即便我流不出一滴眼泪。”

    我跟着最后一段余音慢慢说完,又在沙拉拉的唱片转动声中低低地说:“你看,做人就是这样艰难,我只能庆幸……这样卑劣地庆幸着母亲没见到我更加不堪的境地,父亲……父亲也不必为我不知悲伤而忧愁难过……”

    我的影同样压低声音,轻轻地问我:“你在后悔吗?”

    “我没有后悔。”我轻轻地回答,“我只是有些……遗憾吧。我十八岁了,有在努力地、真的很努力地想要做一个很好的、正常的……让母亲的保护和父亲的坚持不算白费的一个人,但我好像实在做不到。我缺少的补不齐也学不会,我只能这样残缺地活着。”

    “那没关系。”我的影呢喃道,“你有我。我可以替你补一补,既然你说我学会的比你多——我可以替你难过一下。”

    我无可奈何地翻了下眼皮。

    “知道你学得多,但你并没有学透彻。”我耐心道,“感情上的事,替代不了的。不过你说得也没错——我好像只有你了。”

    随着这话说出口,我也跟着恍惚了一下,生出些自嘲的湿凉。我确实只剩下这样一个……立场与我相悖;曾经与我不死不休;眼下唯一陪在我身边、真正无法背弃的……

    一个衍生的意识,一个理应被抹杀的存在。

    一只兽。

    ——

    那天晚上我的影陪着我听了十二张唱片,从交响乐到大弥撒,从四重奏到协奏曲,我蜷缩在窝里抱着骨灰盒,心中放空,却不自主地一遍遍回想熔炉中的漫天火光,那颜色亮得突兀,在暗沉夜色里耀眼刺目,无处不是,无处不在。

    我坐了一整夜,天明后居然精神丝毫不减,爬起来抹一把脸就扯上书包去教育所签到。今天有历史,照以往我必定逃学的一门课,但我深思熟虑后发觉即便溜号也无处可去,便犯懒地继续瘫在椅子上,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朦胧的雨。

    我向来这副冷淡性情,只是随着母亲昨晚突然过世的消息在班级里飞快传开,我这习惯便自然而然地受到了议论指摘。有几句落到我耳中,毫无意外地说着我怎会如此冷血,母亲过世也不见哀容。

    我的影替我打抱不平。“你不生气吗?”它惊异地问我,“你听啊,竟然有说你不配为人的,这你也能忍吗?”

    “他们说得又没错,我有什么好生气的。”我懒散答道,手指间转着笔,“况且我现在还养着一个你,这种组合叫什么?反正不叫人。”

    我的影无法辩驳,于是沉默下来,陪我看雨耗着等下课。

    这个视角的雨我看得太熟悉,兼之有太多目光注视,我很快觉得烦躁起来。上上次出现这种情况后不出三天,我就异变生出了兽;上次情况后不出一天,我就亲手勒死了杜晴;综上所述,我颇有先见之明地收回目光,往桌上一趴开始睡觉。

    睡觉确实能阻断所有感官,加上我熬了一整夜的缘故,这一觉我睡得特别安稳,最后是被下课铃吵起来的。

    老师大概也听说了我的丧母消息,并没有对我在课堂上公然睡觉的行为指责扣分,拿起讲义便宣布下课,教室里一群人轰隆隆地收拾课本笔记,又三两成群挤出门去。我落在最后,慢吞吞地出了教室,等到我踏出教育所时,街上已经空荡荡一片——除了对面屋檐下撑伞站着的程宇。

    看见他主动在这儿等我,我还是挺意外的。毕竟在他得知我异变后就尽量与我保持关系,又唯恐疏远太过令我恼羞成怒、给自己招来跟杜晴一样的下场,因此维持得相当艰难。

    出于理解,我便露出跟以往无二的笑容来,走过去对他打个招呼:“你找我啊。有事吗?”

    “……我听说,阿姨……你母亲,昨晚去世了。”程宇磕磕绊绊地说,“你……你还好吗?”

    他竟然——应该还是有些关心我的。我心里豁亮了一点,笑容也带了几分真情实意,答道:“我还好。没什么事,多谢你关心了啊。”

    程宇攥着伞柄,忽然问:“你……你不难过吗?”

    我霎时间察觉到什么,笑容收回去,没有回答。程宇呼吸发着颤,战栗着继续追问:“我今天一直在看你……你母亲死了,你怎么……怎么竟还能,还能睡得了觉,笑得出来?”

    我了然地点点头,扬了下颌说:“怎么,我不能睡觉吗?”

    “——那是你母亲啊!”程宇脱口道,又匆忙压低声音,颤巍巍地说,“你之前那样关心她、照料她,说将来要去白楼做研究,找到让你母亲恢复意识的办法……你都忘了吗?现在她死了,你……你怎么能不难过……你怎么能不难过!”

    我不能理解他表现出的激动和愤怒缘何而来,也不明白我难过与否跟他有什么关系。我这样想着,也这样问了,结果得到一个杂糅着震惊和失望的瞪视。

    “你已经异变到这种程度了吗?……”程宇红着眼看着我,“你之前对杜晴动手,齐宣还这样那样地为你解释,也好,就当是杜晴当真对你不起,但你母亲……现在你连你母亲的生死都不放在心上了吗?祁玉……祁玉你不能这样放任下去,你得自报到安全部,你得接受治疗,你不能不管啊!”

    “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杀杜晴。”我说,“她一定要我去试验区,她要我主动踏入那个囚笼。现在轮到你了吗,程宇?你也要学着杜晴那样,一意孤行地来逼我吗?”

    程宇愕然地瞪大双眼。

    “我……我是为你好,我没有逼你,我只是为你好!”他语无伦次道,“我只是劝一劝你,我们同学了这些年,我只是不想看你这样……卫生部第一条文,异变……异变的主要症状你不是不知道,你就没发现你越来越、越来越丧失人类感情、丧失人性了吗?祁玉,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我以前就是这样。”我打断他的话,“我不知道你一厢情愿地给我加过多少感情,又自以为是地曲解过多少我的举动——但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我从未有过喜悦,也从来不知痛苦。我一直都是这样,跟异变与否没有任何关系,更不用你为我打算什么。”

    程宇眼中的红潮漫去了耳根。听说人愤怒到极致会口不择言,我大概这辈子也不会有这个机会,但现在我亲身经历了这一转变。

    “你……你怎么能……”程宇颤了半天,连连后退。他看着我和默默跟我牵起手的影,眼底情绪终于从惊惶化作了厌恶。

    “你……怪物。”

    他含混地吐出两个字,匆匆转身逃也似步入雨雾。我静静站在原地,在心里咂摸了会儿程宇冠以我的恶名,觉得这个形容倒还贴切,但我的影却没这耐心。

    它自从昨晚说了替我共情的话,便自作主张地施行起来。它先为我的丧母难过,又为同班同学的议论不平,这会儿因这恶名愤怒,刹时便化作一片狰狞影翳,倏然窜向程宇离去的方向,却在我出声喝止之前,戛然凝滞。

    我胸腔里那颗心剧烈地跳起来。我跟这附生的兽的意识一霎共鸣,清楚地感知到它的恐惧,它是兽,恐惧便是兽性中面对天敌的瑟缩,我费尽心力才安抚住它,也看见了阻拦住它去向的……

    另一片影翳。

    那道影翳源自前方暗巷,界限分明地横亘街头,压制住我的影的去向。我眯起眼,看见巷子里走出一个人。

    那是齐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