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五小说网 > 朦胧时刻 > 十

    雨打在铁制穹顶上,有空洞的回响。声音融合又散去,我听见自己沉稳缓慢的心跳。

    我松了手,将身体慢慢放平。我的影推来行李箱,我打开箱盖,依次拿出早已备好的一应用品,油毡布、火柴盒,还有我最常用的剔骨刀。

    我迅速割下衣物,点起一堆火,火苗跃动着,向四面投下错乱的影。我熟悉骨节之间的勾连,飞快地使之分离,又整整齐齐摆进行李箱中,最后盖上火堆残余的布灰和浸满了血的毡布,这才提着刀站起身。

    常年漏雨的吊顶下是流理车带的蓄物凹槽,积着满满的雨水。我撩着水擦干净我的刀,又仔细清理着手上每一处血迹,指缝、指尖、手掌内外。清洗后的长刀就放在一边,镜子般剔透明亮,映出一张苍白漠然的脸。

    我把刀藏进齿轮之间,走回去合拢箱盖。我的影这时拖拽来一个无主的终端,这系统仍在判定携带者生命体征不变,我挑眉看了身边的影一眼,心中有了定论。它从最初的没有实体、到逐渐有了声音、再到现在除了有自主意识以外,还能模拟出生命反应——它进化的速度实在快。

    但现在不是考虑它的时间。我飞快翻阅着简讯消息,确定杜晴除了通知祖父家的管事“今晚会带朋友去做客”以外,没有透露任何事情后,便迅速编辑了一条临时改主意的消息回去,随即将通讯器带在自己腕上,抽出行李箱拉杆。

    “走吧。”我对我的影说,“马上就结束了。”

    我推着行李箱走向工厂门口,用力拉开两扇铁门。交通站的灯越过道路、落在门前,我看见雨中站着两个人。

    这是意想不到的变数,我和我的影都愣了愣,看着几步开外的两个男生。程宇和齐宣,苍白着脸跟我六目相对,雨雾又背光,我看不清他们的表情,但大抵是惊惧交加的。

    我脚下倏然延伸出一片影翳,眨眼就要窜到他们跟前,被我及时叫住。“等一下。”我说,推着行李箱走出工厂,踩进水洼中。我们仍然互相望着,我用力攥了攥拉杆,又补上一句:“回来吧。”

    我的影不情不愿地缩回来,齐宣踩着它的边缘,一步步走上前,手腕一偏,伞就遮去了我头顶的雨。

    “你要去哪?”他一如既往地平和问我,眸子半垂着,溶着混沌的雾气。

    我看看他,又看看没动的程宇,答道:“我送她回去。”

    齐宣点点头,示意我动身。我和他并肩走上小路,就听身后传来踏着水的小跑声,程宇赶上来,抿着唇低着头,一语不发,走在我另一侧。

    我们依次扫码入站,轮到我时,监测仪录入了凤凰域副域长的女儿、杜晴于本夜入站的条目。我们走上站台,恰好等到一列地上轨,拖着尖锐鸣笛缓慢刹车。我们走进最后一节车厢,随着车门合拢,列车便再度轰鸣起来,在深夜雨幕中驶向看不见终点的远方。

    ——

    这是深夜列车,终点又是凤凰域,车上乘客格外少,尤其最末节车厢,放眼望去空荡荡一片。

    我没看那些座椅,而是推着行李箱走到车尾,站在车窗边。厢顶的磁浮灯光芒昏暗,映在窗上,给所有倒影渡上一层褪色般的朦胧光线。乱晃的手环,陈旧的座椅,这些影像之后才是落着雨痕斑驳的玻璃窗,随后就是窗外遥远模糊的林区湖沼。

    我默不作声地看着窗上和窗外的所有,这时玻璃上映出了朦胧的人影。

    “……祁玉,”程宇在我身后瑟瑟地问,“你刚才……究竟在做什么?你的……影子……你是怎么回事?”

    我偏了偏头,反问道:“这个时候,你怎么在这儿?”

    “程宇找我备课。”齐宣说,“本来要一起回去看舅舅,不巧撞见杜晴进工厂。”

    他说出最后一句时,程宇明显抖了一下。齐宣稳稳按着他的肩,看着我轻声说:“你怎么会突然就这样的?”

    “是啊!”程宇冲动地叫了一嗓子,又紧张兮兮地压低声音,追问我道,“你……我们是吓坏了,不然就劝一下……我们是听见一点,阿晴对你不起,可劝一劝,互相退一步,总能……怎么也不至于这样啊……”

    “这不关你们的事。”我平静道,“我没得选——你们也看见了,我异变了。我没得选。”

    “你——”

    齐宣眼疾手快按下程宇的失声。悬浮轨两侧的磁浮灯一盏接一盏从车窗上掠过,斑驳灯影投入车厢,晃在我们的脸上,每个人的表情在光下忽明忽灭,捉摸不定。

    列车到站停靠,只有零星几个人出站。车门合拢,继续驶入雨幕,那片安居点的万家灯火逐渐远去,很快就成了渺茫的光点。

    我垂下手指,轻轻贴着我的影,有一种互相牵扯的错觉。

    “杜晴要我主动进入第一试验区,成为研究对象。你们是知道我的,我不愿意;你们也知道她,她不放弃——所以就这样了。我没得选。”

    “但是——”

    我转身,静静注视眼前两人:“没有但是。是她先背弃的我,既然如此,我也没必要大度宽容。我要的只是活着而已——自由地、不受胁迫地活着。我难道有错吗?”

    程宇讷讷地避开我的注视,挣扎着嗫嚅一声:“……但是……”

    “你没错。”齐宣说,他声音放得低,听着就让人生不出急躁,循循的口吻,“我们确实没什么立场来评说你的选择,况且你已经做了——但那是杜晴,她身后是凤凰域副域长。你现在掩人耳目,那以后呢?凤凰域不会放任副域长的独生女失踪不管的。”

    “……是啊,”程宇跟在后面说,“而且不是说……监测仪能全方位检测出异变值吗,那你……你刚才进站是怎么……”

    我没接他的问,只答了齐宣的话。

    “他们查与不查,是他们和我之间的事。将来怎么样,我心里有数,这件事跟你们无关,如果日后有人找过去问话,你们只管把自己撇干净就行了。”

    车速逐渐放缓,二级区的高级站台逐渐展现。程宇小心翼翼看看我又看看齐宣,讪讪地说:“那……那行,我就先回去了,祁玉你自己当心……我、咱们明天见。”

    我点点头,目送程宇三两步窜出车厢,背影在出站口一晃而过,飞快融入了混沌夜色。

    列车继续前行,载着沉默的我和他,我和她,我和“它”。

    ——

    齐宣在两站后下了车,这段旅途终于只剩了我一个。我抬起窗杆,用力推开关节发锈的窗户,扑面便卷进了沉浊的空气。

    我生长的安居点已经被远远抛在身后,列车奔驰在一片废弃矿坑上。那些旧世纪遗留的坑洞经历炮火侵蚀和地壳变化之后,形成了深不见底的深渊,工厂废墟突兀地从中树起,墙面上还残余着新纪初期反动群体绘制的喷漆画,硕大变形的艺术字体在磁浮灯的惨淡光线下有些失真,颜色亮丽得发假。

    我静静看着那些匆匆掠过的标语和漫画,无一例外都在要求公平和民主。我看了眼跟我一样面向窗外的影,俯身拎起行李箱,很是用了些力气将它抵在窗口。

    矿洞,矿洞,还是矿洞。深不见底,如同土地的巨口。我发力一推,看着行李箱直直坠落,迅速与我所在的车厢错开,背离,消失在坑洞里。

    列车载着我继续前行。我仍旧站在窗口,木然没有一丝表情,心里在反复回放刚才短短十几秒内的每一个场景——

    我推开车窗,奋力推下那只沉重的皮箱。它迅速坠落入深渊之中,扭曲的光线四射着,车体与铁轨摩擦而生的轰鸣震动耳膜,我却仿佛听见了那只箱子撞上地面的巨大声响。

    我有些茫然地想:我抛弃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

    我在杜晴居住的二级区扫码出站。这里的街道干净,规整,但仍然是寂静寥落的。我低着头走出车站,踏过泥泞杂草,走到车站背后。

    背阴处的隔离墙是老旧的,倾塌了半壁。我轻手轻脚地翻越过去,顺便取下杜晴的通讯终端,随手扔在墙根草丛中。

    我沿着头顶的磁浮轨道往回走。我走在荒野里,走在湖沼边,我的倒影落入水中,它回过头看着岸上的我,随后如一条鱼般游曳向前,又回到我身边。我一刻不停地走着,穿过林区,与安居点擦肩而过,在矿洞和废墟里攀爬,寻找着回家的路,雨丝化作晨露,落在我头顶。

    我在黎明时分回到了熟悉的林区,我走过曾经呼朋唤友一起捞鱼湖沼,又在一起无目的游荡的树林里穿行。一架地上轨自我来的方向呼啸驶来,我仰头望了一眼,居然有些妄想地希冀着能看见拂晓时的日光。

    这当然是痴心妄想。雨季和旱季泾渭分明,只有两者交替的十月份才有机会看见朦胧的太阳雨。我收回目光,沉默地翻过高墙。

    “我好想睡觉啊。”我自语似地开了口,声音很干哑,“哎,你替我上学去罢。”

    我说着靠在墙上,没等到回音就自顾自地阖了眼。当时我竟然出乎意外地没有任何担心——譬如事后收不回主意识地位怎么办;让这个涉世未深的次生品跟人接触露了破绽怎么办——

    这些我都没考虑。我只是觉得很累,如同头顶无形地压着千斤重的负累。

    我只想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