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五小说网 > 朦胧时刻 > 八

    我第一次见到杜晴那年七岁。

    父亲为我办理好教育所申请档案就赶回了凤凰域。好好儿的休假就这样浪费掉,我心里很是郁结,但手头已经没了供我发泄的鱼——那缸鱼已经被我扔回湖沼了,顺便连网兜也远远丢弃——所以我就守着空荡荡的鱼缸,面无表情趴在阳台窗户上。

    这时一辆悬浮车缓缓驶入,不偏不倚停在楼下,车门处烙着繁复瑰丽的凤凰纹。我怔了一下,想起幼时在凤凰域短暂的逗留期,那时街上穿梭往返的就是这种高规格交通工具,也是双州陆高身分住民的身份象征。

    我正盯着那抹凤凰纹看得目不转睛,门铃就响起来。我绷起嘴唇过去开门,看见门口站着一个跟我年纪相差无几的女孩,一头墨黑鬃发打着卷披洒下来,扎着亮晶晶的发饰,碎花连衣裙熨烫整洁,脚上是雪白干净的绣花袜子和黑皮鞋。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穿着,更没见过面前女孩脸上明媚的、光似的笑。女孩看着我,清脆问道:“你就是祁叔叔的女儿吗?”

    我默不作声,但把半掩的门又敞开了些。女孩又笑起来,回头冲一对刚走上楼的夫妇甜甜地唤了声“父亲”“母亲”,又亲昵地拉住他们的手,带到我面前。

    那对夫妇同样有着和蔼可亲的笑容,语气温和。他们看出我仍旧怀着警惕,便娓娓地说明自己身份,我才晓得父亲临走前说的“会有一个叔叔来看你”——那个叔叔就是凤凰域的副域长,也是父亲的师弟。

    我慢慢消除敌意,让他们进了家门,那位夫人也是母亲的旧识,亲自去看望母亲,含着眼泪叫着母亲的名字。我站在门口沉默不语,就觉手指被轻轻握住,我回过头,对上一双明亮的眸子。

    “我叫杜晴。”女孩说,“你放心,你妈妈会好起来的。以后我们一起通过核准考,一起去白楼做研究,找到能彻底消除异变的办法,让你妈妈恢复正常的办法。”

    我看着她灿亮的一双眼,看见了熟悉的笑。书房那本尘封的相册里,少年时期的父母亲也有过这种无忧无虑、阳光一般的笑。我垂下眸子,缓慢地说:

    “那……谢谢啊。”

    “为什么要谢谢?”女孩讶异地问我,又舒展笑容,亲密地搂住我的脖子,“以后咱们就是朋友啊。”

    父亲教过我很多知识,唯独“朋友”这个词的意思我不明白。但我在柔软布料和淡淡香气中,有样学样地抬起双手,轻轻放在她的后背上。

    于是我无师自通了“朋友”的意义——那应该就是心甘情愿将背脊展露给对方的人。

    ——

    我猛地转身,看着不远处的少女。

    就像童年那个傍晚,她穿着精巧的衣裙鞋袜,笑容真挚,从朦胧雨雾中走来。但今天不同,她没到我身边就停下了,她也没有上前握住我的手。那双本该拉着我、柔软的、温热的手中,正托着一个我从没见过的物什。

    那是个精巧的机械制品,有点像书本里绘着的旧世纪一种名叫手枪的武器,它的顶端亮着红灯,虽然无声无息,我却本能地感觉到那是个有着极大威胁的存在,后脖颈便隐隐地发起寒意。

    “祁玉。”杜晴又轻巧地叫了我一声,“你在做什么呢?”

    我两眼紧盯着那个红点,又慢慢转到她脸上,一如既往地轻松说道:“自然是逃课喘口气了。你又在做什么?”

    “我看你今天脸色好差,所以跟上来看一下。”杜晴温声细语地说,“是不是生病了,脸色好难看,还在这里淋雨——咱们走吧,我带你回家去。”

    话虽这么说,我们两个谁都没动。我忽然觉得嘴角那抹笑容变得格外僵硬,难受到我不想再这样狡装。

    我收了笑,漠然地问:“你看见了什么?”

    “你……是在跟你的影子说话吗?”杜晴委婉地说,又安抚般弯了弯眼,“我知道这几天的事会让你心烦,逃课就逃了吧,我带你去祖父家好不好?你需要晒太阳,对了,你不是喜欢听唱片吗?我可以问问父亲,看他能不能弄到一些古董碟片……”

    “——你在骗我。”“——她在骗你。”

    我和我的影同时开口。杜晴沉默下来,轻轻抿着嘴唇,我感到背后传来幻觉般的攀附感,就听那只兽在我脑海中惊叹玩味地说:“她居然能看出来你已经不能算一个人了——连你父亲研制的检测仪都做不到的事,她竟然能做到,而且她在明知你这样危险,却还能哄你骗你——人类真神奇。”

    “杜晴。”我面无表情道,“你答应过我,我们绝不互相欺骗彼此。你现在是要背诺吗?”

    女孩表情遽然放松下来,歪了歪头,无可奈何地答道:“不关我的事——是你先骗我的。”

    我往前迈了一步:“我骗你什么了?”

    我挪动的距离并不大,杜晴却猛然向后退了一大步,紧攥住手中仪器,轻声道:“你别过来。我不想伤你,祁玉,你可能不知道自己出了什么问题,但我总归是为你好的。”

    “我自然清楚自己出了什么问题。”我说,“先把你手里的激光器收起来,我不喜欢被人指着。而且我还不至于对你做什么。”

    杜晴抱歉地冲我笑了笑,诚恳道:“我不敢。你是知道监测仪运转规则的,你看警示灯这个颜色——祁玉,你知道我胆子小,我不敢。”

    我自然知道监测仪一旦发现特定范围内出现异样精神体波动,警示器就会转成红色以示警告,但我从没见过这样小巧的监测器,更不知道这仪器从什么时候起变得这样精准。

    “这是半个月前刚研制出来的,因为还不确定准确度,所以父亲没同意投入使用,只给了我一个实验。”杜晴说,眼睛亮了一下,“现在看来好像确实精准,那第一试验区就可以解禁了,你跟我回祖父家,过几天祁教授就能来看你了。”

    我忽然感觉后背冰凉得瘆骨。“父亲迟迟没有回来,是因为试验区封禁了对吗?”我一字字地问,“那你为什么要骗我说你毫不知情?”

    杜晴懊丧地抬了抬手,抿着嘴说:“我跟你明说,你肯定会像这样歇斯底里,况且只不过是封禁,一旦实验成功立刻解封,你不要这样激动。”

    “一旦实验成功立刻解封,但只有你拿到了样品!”我咄咄地说,“你父亲、杜副域长、双州陆决议会,你们究竟是什么打算?是想借此为由理所应当地彻底限制父亲的人身自由,以免他再做出什么离经叛道的事;还是想借由这个样品、借由你来时刻监控我,等着看我如你们所愿……彻底异变的那天?!”

    ——

    说实话,我没想到会跟杜晴走到眼下这个地步。拜她所赐,我学会了高兴、欢喜、依恋等感情,现在我又知道了“失落”的滋味。

    “你总是把决议会想得这样不堪。”杜晴扬着下巴,语气不满,语重心长,“你总是这样极端,跟祁教授一模一样。你是跟重度异变者近距离接触后仍旧存活、且迄今没有异变迹象的唯一个例,父亲当然要为双州陆负责,时时监看;再说这也是为你好啊——要是你当真异变,及时采取手术还是可行的,至少你还能活着不是吗?”

    她说得这样理所应当、有理有据,我一时无话可说,只是讥嘲地笑一声,锐声质问道:“活着——怎样活着?像母亲那样生不如死地活着吗?!”

    红灯忽然闪烁起来,杜晴两手颤了一下,更加用力地握住手柄:“祁玉,你冷静一下好吗?办法总归会有的,你不是总说如果人类意志能凌驾本能之上,就能杜绝兽潮的发生吗——你冷静一下,不要冲动,先跟我回家……”

    “如果我没有控制,你就已经被我袭击了。”我打断她的话,“我确实异变了,但我能控制住,而且我可以确切地告诉你,‘兽’也不过是个附生的意识体,只要你足够坚定,就可以控制它。杜晴,收起你的监测仪,这件事到此为止。”

    杜晴的表情先是震惊,随后双眼亮起来,灼灼地烧着喜悦。

    “那你更应该跟我走了!”她高兴地说,“个人意志控制兽潮侵蚀……这简直是不可思议,你应该去第一试验区,这样兽潮也许当真就能跟旧世纪那些疫病似的被完全根除了!”

    我匪夷所思地看着她,慢慢地说:“你知道什么叫个人意志吗?所谓个人意志就是不可替代的、独一无二的、只有我可以而其余人但凡退缩一点点就会自取灭亡的意思——”

    杜晴有些烦躁地皱起眉,头一次抛开了她溶在骨子里的涵养,急冲冲地说:“‘个人意志’本身就是极度主观的词汇,是旧世纪弊端的遗留。既然你的意志坚定,能抵御兽潮,所以让第一试验区研究出其中频率、稳定因素、再加以巩固,双州陆就不必再担心兽潮的二次反扑……”

    “——所以我就该被圈禁起来,一辈子不见天日,供你们做各种实验吗?!”

    “‘群体利益远高于个人意志’。州陆法背了这么多遍,你是真的一点都没听进去啊。”

    这时雨势小了许多,几近于朦胧的水雾。于是我清清楚楚地看见杜晴神态,发现她是坦荡的,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无所隐瞒。

    她是认真的。

    ——

    我忽然笑出声来,慢慢后退到退无可退,便倚靠在了断墙上。我的耳边是我的影絮絮叨叨、为难焦急的声音:

    “啧,你别气疯了啊——不然我替你解决了吧,我看你这个小朋友的意志应该没你这么坚定,取代起来应该比你容易一些。”

    “不用你。”我静静地回答道,“你安心地看就行。你可以亲自体会一下,人类是怎样反目成仇的。”

    杜晴不知所以地看着我靠在墙上笑,犹疑着缓和了语气,跟以往似地叫着我的名字,说:“其实进了第一试验区也没什么坏处,至少你跟祁教授能天天见面,不是吗?”

    “天天见面又怎样?我们难道有活着走出白楼的机会吗?”我冷笑道,“就算研究成功,可决议会敢如实公布研究是基于个人意志吗?当年兽潮伊始,父亲作为个人意志论的维护者受到多少民众的责难辱骂,而原因就在于决议会坐镇的白楼官方指出这个理论的一厢情愿性,扣了一顶‘基于个人意愿无视群众生命’的帽子!现在决议会敢反过来打自己的脸吗?他们不敢,你们不敢,所以必然会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而知情的我、父亲,甚至于其他研究员,都会被你们舍弃,就像兽潮中那八十七万人一样,死得无声无息!”

    我话音刚落,就见雾气里倏忽掠过一道红光,眨眼间便逼到了眉睫。我来不及躲避,却觉得脚踝被什么拽住,硬生生被拖倒在地,摔在草丛中,与此同时那道红光击在墙壁上,无声无息,却留下一个焦黑的孔洞。

    我呼吸里还带着本能生出的恻恻凉意。我的影在我耳边冷静地说:“一言不合就动手,你们确实什么都能做出来。”

    “你总是对决议会抱有这样大的敌意,你心里只有你父亲给你灌输的、旧世纪的乌托邦。”杜晴一眨不眨地盯着我,手中仪器随着我缓慢起身也移动着,始终不离我的面颊,“个人意志、自由精神,都是基于旧世纪的温床滋生出的臆想,不切实际,毫无意义。真正灾祸面前,人类不需要这种没有用处的观念,只有真实存在的利益才有价值存留下去。兽潮不是浩劫,而是促使人类甩开这些瘿瘤的跳板,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仅此而已。”

    我此时竟没因为杜晴率先动手而心生愤怒。我只是垂眼抹去掌心蹭破的血渍,格外冷静地站起来说:“如果每个人都按照第三宣言那样放弃个人意志,将一生用于追逐利益最大化——这又跟异变后的兽有什么区别?同样为了生存无所顾忌,同样漠视生命,难道我们如同凤凰般的新纪,居然倒退回比旧世纪更久远的太古纪年了吗?”

    杜晴眉头蹙起,露出了失望神色。“你一直都很会说话,我说不过你。”她无可奈何道,“我本来是真的想为你好、找一个我们都不会两难的方式……只是你不信我。你一定要我逼你吗,祁玉?”

    “你已经在逼我了。”我说,“杜晴,你跟你父亲真是如出一辙,一脉相承。”

    杜晴笑了笑:“你不也是吗?”

    我跟她默默对视着。我的影在耳边急不可耐地叨念着:“互相揭底也揭得差不多了,你还要守着什么人性,指望她突然改变主意放你一马么?那道光应该有麻痹作用,我到现在都没缓过来——你逃不掉,要么跟她走,要么让我取代她。”

    我没理它,只是看着杜晴缓缓地开了口:“如果我不跟你走,你是要把我击毙在这里吗?”

    杜晴很两难地叹口气,说:“虽然母亲一再嘱咐我,事事以自己安全为重,但父亲也曾要求我顾及人类利益。所以……你不要让我为难。”

    我又沉默下来。杜晴小心谨慎地迈上前一步,轻声细语道:“我也不想这样,但你总是这样任性——父亲总归是祁教授的同门,我们又是好朋友,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发展成你一意猜想那样的场面。祁玉,就这一次,你让一让我,跟我回祖父家,行么?”

    我的影跟我一起沉默着,但我能感觉到它的不安。我不合时宜地觉得好笑,到头来居然这个附生意识的心理活动都比我像人。

    “你得给我一天时间。”我平静道,“我得找人照顾母亲。然后我不希望这件事被别人知道,包括副域长。我有足够的理智亲口阐述事情原委,不需要别人代叙。我只有这两个要求,杜晴,你让一让我。”

    杜晴短暂迟疑后干脆地点了头,终于放下了手中监测仪。

    “明天下课后我约了齐宣有事,等晚上八点我来找你,咱们一起走。”她欢快地说,表情是心满意足,“但是你不要乱走啊,我等不到你就只能定位,那样会很麻烦,毕竟我得问父亲要权限。”

    我揣起手,在口袋里拨弄着象征北方州公民的通讯终端。通讯器一旦跟主人绑定就不可取下,否则失去对生命体征的感知,它就会自动上报凤凰域,给出死亡通告。在这样一个必须随身携带的仪器上植入定位器,无疑是最佳选择。

    “我知道。”

    我说,迈步踏过野草和水洼,与她擦肩而过。我走进雨雾中,背后拖曳着长长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