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五小说网 > 朦胧时刻 > 五

    一般人对自己年幼时的记忆多是模糊不清的,但是我不然。我记得清,而且记得清清楚楚,历历在目——我的记忆起点就是我降生的刹那。

    我出生在新历十一年,当时人类秩序刚刚恢复,新生儿是各界关注的重中之重,每一个胚胎降生都是双州陆新的希望。人们将并不充裕的资源倾注给新生儿,因此那一代——也被称为第三代——幼儿都相当茁壮健康,除了我。

    我在六个月时生了一场病,病得要死,呼吸困难,几乎觉不到心脏的跳动——我当时人事懵懂,却明白自己在失去着极重要的什么。

    但我没有任何关乎“害怕”和“恐慌”的情绪。无论何时,只要我睁开眼就能看见床头坐着一位有着温柔五官的女性,心里便油然生出依赖和欢喜,每逢那时,床头的精密仪器便会报出心率变动的数值,显示病人各方面都处于自我修复中。

    幼儿心里尚没有“父亲”与“母亲”的概念,只凭本能知道那是跟自己血脉相连的存在,可以无条件信任。我清醒的时间不算长,一刻钟到半小时不等,那期间我一眨不眨全神贯注,看着闪动在她眼眸里温暖的光,感受她抚过我额头的微热手心,听她用柔和声音叫我的名字,叫得珍而重之。

    那是我仅有的一点对“母亲”生出深刻感触的记忆,之后就是天翻地覆。

    我即将痊愈的最后几天,“兽潮”爆发。当时情况格外紧迫,决议会派出特别部队迅速保护转移高级人员,其余人便理所应当地被放弃——我作为一个新生且孱弱的婴儿,自然也在其中。

    母亲没有放弃我。她以半胁迫半交易的形式如愿留在了医疗处,一边亲自照看我,一边不分昼夜地研究能有效探测并遏制这场祸乱的仪器。母亲在人心惶惶的医疗处守了我最后五天,直到测量屏给出生命体征稳定的结果,才带着我和最新的研究结果跟随最后一波特别部队前往白楼第一试验区——也是双州陆最安全的地方。

    当时的第一试验区并不在凤凰域里,而是海域中另一座人工浮岛,乘悬浮车有三天路程。由于同行人员都经过严格筛查以确保没有感染迹象,所以出发后所有人都暂时性地松了一口气。于是就在这片来之不易的和谐安静——封闭的空间里,母亲毫无征兆地发生了异变。

    我的敏感大概就源于那个时候。其他人或谈天或休憩时,我突然哭起来,从而吸引了众人注意,一名女队员想要关照一下,刚走到母亲身边就被扼住喉咙,一声呼救都不及出口,便昏死过去。

    那之后母亲有过片刻清醒,主动把自己封闭在休憩室内。满车人在慌乱中赶往浮岛,通讯申请响个不停,那名不幸遭袭的女队员在第二天同样异变,并没有恢复神智的迹象,于是被当场击毙,遗体被随意放置在一个角落。

    我在恒温室里看着这一切,不再哭闹,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看着外面惴惴的人们,看着玻璃上一片凝固血渍后的尸体,看着仅有一墙之隔、在癫乱和清醒间不断挣扎的母亲。

    再后来的记忆便趋向混乱。我们终于到达浮岛,破门而入的却是一群荷枪实弹、配备防毒器械的特别人员,将车中所余人员全部击毙,这才着手控制住母亲,将她带下车。那种混乱情况下,没人会记得一个新生的婴孩,我在恒温室里独自呆了很久,才终于看见有人上车。

    那个人穿着白大褂,面颊消瘦,神情憔悴,看一眼就能感受到他的忧伤和疲惫。他打开恒温室的门,把我抱在怀里,转身下车,却被拦在门口。

    之后我被喂了什么东西,便昏昏沉沉地睡过去,当我再睁开眼,已经身处一个空房间里。我不明所以地环顾着,忽然门开了,那个男人推着一辆轮椅走进来,悲哀全都刻在他的脸上。

    我静静地看着他,又看着轮椅上的母亲,看着她空洞的眼没有一点光泽。我看了半天,陡然爆出一声嚎哭。

    ——

    我在余音未绝的哭声中惊醒,睁眼就对上了大开的窗户。昨夜压顶的湿闷终于散尽,风带着雨打在窗前地板上,积了一滩水,连带着淋湿了我半个裤脚。另外半边身子倒是没受雨淋,但因为在地上躺了一夜,这会儿发僵发麻正厉害,有一种偏瘫的错觉。

    手下一挪一动,就有一股尖锐痛感窜上头顶。我瞬间清醒,不可思议地看着我身边狼藉。血手印抹得到处都是;通讯终端被远远扔在一角,这会儿正坚强地闪着提示灯;我身边散落着碎瓷片,每一片都或多或少染着血——

    我环顾这一切,表情逐渐趋于木然。这个宛如入室抢劫未遂行凶伤人的现场是我凭一己之力弄出来的,昨晚的癫乱不是臆想,我亲眼目睹了自己的身躯是怎样孕养出一只兽。

    我踉跄着爬起来,拔腿就往南屋走。我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更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我此刻心里想的只有母亲。

    “妈。”我跌跌撞撞地进了南卧门,扯着一副破锣似的嗓子说,“妈,我是不是来晚了?……我……”

    我怔在原地,看着母亲呆讷的眼眸里瞬间涌起水光,而后夺眶泄出。这是她第一次有了自主的感情变化,且是这种源自痛苦的情感,却无法顺利表达。她徒然地张大了嘴,浑身痉挛,簌簌地抖了半天,才发出一声凄厉扭曲的尖叫。

    但是连叫声也跟以往不同。那不再是无意义的、兽类般的嘶吼,它落入耳中,是不可言说的痛苦和绝望。我僵硬地往前挪了一步,眼眶莫名变得滚烫起来,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希冀什么,却还是喃喃地、试探地说:“……妈?……”

    母亲躲开了我,叫声凄切,眼泪滚了一脸。我仿佛被窗外的雨从头到脚淋了个透彻,慢慢垂下眼,于是看见自己一双血淋淋的手。

    我木然看着手心错乱的新伤,想起这是我昨晚为保持清醒、以免被彻底吞噬而选的下策。我不怕疼,又生怕自己被取而代之,所以下手格外狠,到现在伤口被挣裂开,也还是洇着血——母亲是应该厌憎的。

    这时我看见了“它”。

    我的影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爬到了天花板上,“它”现在模拟着壁虎习性,左一爪右一爪地往前爬行,眨眼间已然逼近母亲头顶。我看得额角直跳,毫不客气地指着它,冷酷道:

    “……你要么滚下来,要么我一头从楼上跳下去。我耐心有限,过时不候。三,二,一——”

    影子迅速从天花板上掉下来,在我脚底恢复小小的一团,母亲的尖叫戛然而止,但眼泪没停,痛苦神色也没散。我知道她听不懂、不能理解,但我还是执着地对她露出一抹笑,安抚地说:“没事儿了,你看,我能控制。不会变成那个样子……没事的,妈。”

    门铃响起来,还有邻居扯着嗓子的关怀声,容不得我多说。母亲这次发作惊到了楼上楼下,我开门应付时楼道里上下都是窥探目光。我一手揣进衣袋,一手掩在门后,把两只凶杀现场似的手藏得干干净净,笑也笑得客客气气。

    门一关一锁,我脸上笑就退了个干净。我能感觉到背后有什么在凝视着我,那是我的影子,也是以我为宿主的兽。它不同于十七年前那场兽潮,“它”有自己的意识,有思维能力——“它”进化了。

    我走进洗手间,一脚把门踹上,然后对着镜子里面无人色的自己说:

    “滚出来。”

    ——

    镜子里倒映出我背后的墙面,我的影爬上去,一点点变成一个人形,又逐渐跟我的镜像重合。镜子里的我已经相当不近人情了,现在更是阴郁,瞳孔的质感像劣质的玻璃制品,黑黝黝地吞着光。“它”确实像一个人,但“它”还不是人。

    我不掩嫌憎地皱了皱眉,盯着那双不似人的眼:“你还是回墙上去的好。你顶着这张脸,会让我想要掐死自己。”

    它有样学样地皱眉,到底还是退回原本影翳的样子。我转身靠着洗手池,意味莫名地打量着墙上这个生于我、又要取代我的——东西。

    “会说话吗。”我说,又很快地自问自答,语气冷酷,“连个容身的躯壳都没有,当然说不了。模仿、进化……能达到这种程度已经很难了,我确实有些高估你。”

    它在墙上铺散,以阴影光暗展示出一个人的标准形态。面部轮廓、躯体四肢一应俱全,而且带着些莫名的熟悉感——我不由自主地再次皱眉,觉得我像一个疯子似地,正在跟自己的影子对话。

    “你有自己的意识。”我继续说,“所以能沟通么?”

    它迅速变换,墙上出现一个相当工整的字:“会”。

    “能沟通。还算方便。”我说,眼不见心不烦地扭过脸去不再看它,“我也没什么废话可说。旧世纪有精神分裂这种病症,跟眼下情况很像;所以你不取代我,我不抹杀你;要么试着共存,不然就是同死——你选吧。”

    它平铺开,一动不动。我盯着它,忽然发觉脚下的影子不知什么时候又攀上了我的脚腕,这会儿已经几乎越过我的小腿,就连挪动也感受到了阻力,生自地面的影仿佛藤曼,紧紧困住了我的双腿。

    我当机立断转身砸向镜子。我的镜像四分五裂,碎片撒了一地,我随手抄起一块,在喉管旁一比划:“你要这样的话也行——那咱们就赌一把大的。你尽可以试着把这副躯壳据为己有,但只要你不能瞬间抹杀我的所有意识,我就能捅死自己,咱们谁都别想如愿以偿。有意思吧?要不要赌赌看?”

    僵持片刻,它慢慢给出“共生”两个字,很是眷恋不舍地离开了我的腿。我随便踢了踢地上碎片,一边扭开水龙头冲着又添新伤的手,一边漠然说:“选了共生是吧——那很好,我的要求不多,平时随便你怎么动,爱怎么学人都随你,但只要除我以外有第二个人在,你就必须做一个正常的影子,再跟刚才似地乱飘一次,协议作废。”

    它从我身后挪到面前,给出一个“同意”。我无声松口气,拧着眉毛看刺进皮肉的玻璃碎碴,下一刻便再度抄起镜片往墙上一指,冷眼说:“还有,不经我同意,不许往我身上蹭。”

    环在我手腕上的一圈影迅速退下,它终于安分下来,规规整整地给了我一个正常人该有的影子。我没再理它,自顾自地收拾地面,当我直起身抬眼看时,目光所及处是我支离破碎的镜像,相互映照,五官交错,光怪陆离得不成人形。

    我看着这一切,慢慢抬起右手。伤口又迸裂了,血还在留,我用力按上残破的镜框,顺势抹下去,在我那些千奇百怪的镜像上留下一道血色。我不用回头也能猜到,我那个新生的“影子”就在我背后默默看着这一切,也许它在学着揣摩我此举用意,也许它仍旧不死心地想要夺取这具身体的控制权——

    它的学习能力远胜于父亲笔记中记录的。它已经不再是十几年前的兽体,它经过进化,从一个仅凭本能掠夺主体的衍生意识变成了有着独立思维能力的……生命体。

    我不知道它能发展到什么地步,也不确定我能用自己性命要挟它多久。我甚至清楚,我迄今并没能从“我已经开始兽化”这个剧变里反应过来,我心里还有慌乱、无措——

    我只清楚一点,它并非突然生出,而是同我与生俱来。是我的恶念给予它养分,将它迅速催生成了现在的半完成体。

    我攥起手,看着被血迹模糊了倒影的镜子。

    “……爸。”我小声地说,“我没控制住。我好像……搞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