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五小说网 > 朦胧时刻 > 二

    赶回我家所在的居住楼群时,已经到了傍晚。雾霭浸染了一整天的湿潮后沉重起来,飘曳在脚边。我拎着几尾鲜活的鱼穿梭其中,就看见朦胧中亮着扑朔的灯光,越走越近,才发觉那是我们整栋楼的灯。

    新纪以来资源紧缺,每月电力都有配给,除非一级区或凤凰域,其他居住区鲜少有这种灯火齐明的时候,更何况我们这片几乎全是年长住户的楼群,一天到晚不见人影、死气沉沉贯穿整年才是常态。

    我皱了皱眉加快脚步,不知谁第一个发现我,扯着嗓子叫道:“祁家那孩子回来了!这不回来了么!”

    其实不用人解释,我也知道了事出反常的原因。我从小五感就敏锐一些,这会儿还没靠近楼梯口,就听见五楼上那扇熟悉的窗户里传出撕裂扭曲的锐叫声,当时满身的湿气就顺着骨头缝向心口钻去。我拔腿就往楼上跑,三两级台阶连跨过去,簇拥在楼道里的邻居慌慌张张给我让路,楼道空旷,回声也多,那些窃窃的说话声全藏不住,在逼仄的楼梯间里晃荡着。

    “都闹了半天了,也不知道通讯号……这要出了事算什么?”“怎么这时候才回来,教育所不都四点下课吗……”“都十几年了,这病怎么也不见好……”

    我一口气跑上五层楼,捅开锁反手把门摔上,在震颤的余音里窜进南屋,喘息着跌跪在地,把角落里嘶喊的枯瘦身影紧紧抱住,喃喃地说:“没事了……妈,没事了……我回来了,我在呢……没事了……”

    母亲反抗得很激烈——她的病情从没发作到这种程度,那把嶙峋的骨骼撞在我身上,好像不惜撞得支离破碎也要挣脱出去,有一种徒劳的绝望。我咬着牙,半点也没心软,接着就觉手腕传来一阵剧痛,嘶喊声变成喉咙间的低吼。

    手腕很疼,我闻到了新鲜的血气。我任由母亲咬着,两眼看着墙角,继续轻缓地念着:“是我啊,是我。都没关系,我在这儿呢。”

    初见缓势的雨忽然又下起来,淋漓地打在窗户上,冲去最后一点暮色。隔着薄薄墙壁,我听见邻居家中拖沓的脚步声,顶灯开关一个个地关上,归于沉寂。血大概是流下来了,缓缓落在地板上,一滴又一滴,血腥气在黑暗里分外明显。

    我闭了闭眼,终于觉到手腕被松开,母亲也安静下来。我摸索着把她轻轻抱回床上,扯过被单包住她发凉的手脚,这才着手清理床前那摊血迹。

    摸黑擦地实在不方便,何况一边擦一边又有新的血滴落,我折腾了半天才处理干净,当下关严屋门,端着水盆去了洗手间。

    拉开灯绳,镜子里映出一张鬼似的脸。我跟自己冷漠对视半刻,拧开水龙头冲着手腕。那道牙印很深,刺破血肉,周围已经开始肿胀,凉水浇上去更是别样滋味。我面无表情看着泛起血色的水涌入下水道,目睹着伤口终于被冲得发白,不见一点血色。

    玄关传来什么东西蹦跳的动静,我这才想起那几条鲜活的鱼,于是扯了条毛巾扎紧腕子,走到门口去。经过几个上级区才轮到这里的鱼都是被挑剩下的,个头小,但好歹是活鱼,生命力顽强,被晾了这半晌仍然翕动着鱼鳃,不时在地板上甩尾一跳,留下斑驳水渍。

    鱼腥、血腥、雨水潮气,屋里的气味很古怪,上头地直往脑仁里钻。我拎起那些鱼进了厨房,随手往水槽一扔,从橱柜里抽出一柄细长的尖刀。

    我攥着刀柄推开窗,迎面受着湿凉的雨,如释重负地长长呼出一口气。

    收拾那些鱼花了我半宿时间,等我把最后一份鱼生丢进冰柜,已经到了后半夜,我却没有半点困意,体内各处细胞都非常活跃。每次处理完血食都是这样,我早已习以为常,一边摩挲着腕上伤口,一边进了南屋,盘膝坐在床头,安安静静地看着母亲近在咫尺的轮廓,一坐就是几个小时。

    事实证明,尽管我精神上不需要睡觉,但身体是明显经受不起这种耗损的。我难得早到了一次教育所,坐在教室里等着上课,迎来的是众多奇异目光,都在看我这张苍白的脸。

    杜晴和齐宣大概是在门口碰上,同时进门,也同时注意到我。少女感情总是丰沛的,杜晴立刻慌张过来,忧心忡忡地看着我问:“祁玉,你这是怎么了?昨天……齐宣说昨天他陪你去的交易区,是出什么事了吗?”

    齐宣在稍后一点的距离停住脚,皱了皱眉:“你没事——你母亲没事吧?”

    我其实到后半夜那阵才明白过来,这人平白无故说我情绪不对是什么意思。经过一夜沉积,我也察觉到了异样,但我更好奇他为什么比我还清楚我的情绪变化。

    “我没事,我妈——也还那样吧。”我轻松说,“半夜那会儿有些情绪激动,我就守了些时候,现在已经好了。”

    “也是,又到五月了……”杜晴轻声道,拉起我的手,“伯母要紧吗?不然,我让父亲差几个人来检查一下吧?”

    我对她笑了笑。“不用,我自己应付得来。雨季,正常现象,一年总得有个一两次的。你回去吧,大小姐——别人还等着你讨论课表呢。”

    我如愿打发走杜晴,看她跟同桌讨论之余频频向我看来,破天荒地对她生出些愧疚来。我记起她的生日就在下个月初,是蓓蕾般的十八岁,我应该送一些别出心裁的礼物——最好是亲手制作的,我记得在哪本书里看见过,这是正常朋友间表达友情深厚的上佳方式。

    也有不少人盼着齐宣回去给他们讲题。齐宣视若无物,倚着我旁边的空课桌审视般看着我,然后静静道:“俞老师转职去C13区了。我刚送他回来。”

    我手里转的笔掉在桌上,又滚到地上,一路到了齐宣脚边。我看着他俯身捡起来,端端正正摆回到我手边,才木然地回答道:“是吗——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那个老人昨天还关怀着父亲和母亲,忧心着我的将来,他的转职实在突然。齐宣垂着眼,平静又说:“新来的老师会在周五到。听说是外调来的,我想他应该不会清楚这里的情况。周五晨诵,你早些来,马上就是核准考,至少别扣印象分。”

    “……周五啊。”我说,慢慢地拿起笔,但没有接着转,“我看情况。”

    周五晨诵后就是历史课,历史课后接着思想课,好巧不巧,三堂都是我缺勤率最高的。三天时间里我也想过,是不是依着齐宣给新老师一个面子,但只可惜天不遂人愿。

    大概是我一语成谶,头天晚上母亲再次病发,我放心不下趴在床边浅睡,在半夜于睡梦中惊醒,混沌里被扼住了脖子。我在呼吸辄止的一刹那竟然克制住反抗的本能,只是静静看着近在咫尺一双癫乱的眼,心头一时空白。

    死亡的影翳突如其来,又突然离去,母亲松开手,嗓子里是纷乱的呼喝。我十分不解,沙哑地吐出一个“妈”,就见母亲恍惚一颤,巍巍地冲我伸出一只手,我一时不知她是要继续掐住我的咽喉,还是那万分之一的可能应验,她终于记起自己还有一个女儿——

    我没动,静静看着那只手又缩回去。意料之内,不算失望。我自力更生地爬起来,习惯性说着安抚的话,将母亲送回床上,然后意料之外地又被狠狠咬在手上。

    这次远没有上次那么深,只是微微有些洇血,但新伤旧疤相叠加,看着还是有些触目惊心。

    皮开肉绽,到底是疼的,但我没有挣扎。我为母亲咬下来时近乎哀恸的眼神愣在当场——这是我十七年来第一次看见那双浑浊眸子里有了能称之为“感情”、甚至是“人性”的东西。

    书房里还压着凤凰域一级医师的诊断书,上面言之凿凿地敲定了母亲此生都不可能恢复神智,又虑及父亲在白楼的重要程度,添了一个概率几乎为零的可能性。我第一次翻到这张纸的时候不过八九岁,立刻拨过通讯号去问父亲,隔着乱响的电流声,听见父亲温和而忧悒地答道:

    “只要有一线希望,百分之一和百分之九十没有太大区别——只要有一线希望,你母亲总会醒的。”

    我为这一线希望等了九年,终于抓住了希望的线头。我坐在如烟如雾的雨丝里,坐在破败的断壁上,一遍又一遍地调出父亲的通讯号拨过去,显示都是“号段处于屏蔽区内,不可接通”。

    我关了通讯器,低头看墙脚下涟漪回荡的水沟,没来由地觉到呼吸窒闷。我不喜欢这种感觉,因而烦躁起来,这时就听身后传来错杂的脚步声,我偏了脸去看,意外地看见三个人一前一后迈过废墟里的残垣,走到断墙前。

    “……程宇。你刚回来就跟着他们逃课,还是新老师的第一堂……”我语重心长地说,“你不是这么没数的啊。还有你们——一个个的都怎么回事,全勤分不要了吗?”

    程宇推了推眼镜,诺诺道:“不是啊……我没关系的,反正这个考核季也都在外面比赛,我就是听他们说你最近——”

    “我还忘了。”我微笑着问他,“比赛结果怎么样?核准考还有半个月,你排名多少?能加分吗?”

    程宇又推一把眼镜,神情显而易见地沮丧起来。杜晴拍了拍他,宽慰道:“程宇排第五。不过没关系,毕竟是三级区总赛,第五加分也还是挺可观的啦。”

    “闲聊可以中午继续。”我诚心地说,“你们回去吧,就当是去了趟洗手间。有我一个当靶子就够了,没必要扯上你们三个。”

    “我可以替你跟老师解释。”杜晴说,毫不在意地踩进水洼里,皮鞋上的缎带溅了几滴泥水,“我昨天晚上跟父亲联络了,但白楼毕竟是重地,即便父亲也不能随便打听消息——父亲说今天会递申请,你明天来祖父家晒太阳,应该就能一道收到回信了。”

    我垂着眼看她恳切关怀的表情,半晌后从墙上跳下来,投桃报李道:“行吧,回去了——免得你们啊,一定要在这儿陪我淋雨。”

    我们还是晚了一点,从教室后门进去时,历史课已经开始,不偏不倚被老师逮了个正着,坐实了堂而皇之翘课的违纪行为。

    讲台上这位年轻的、书卷气还没散尽的老师固然是初来乍到,但也一定经所长介绍过班里学生情况,譬如杜晴的父亲是凤凰域副域长,齐宣从小到大十年来年年稳拿区头名——这在我们这所三级区的教育所里是高度关照对象,其实就算他们天天陪我旷课也未必能有记过处分落在档案上,但我不同。正如我刚才戏笑似的话,他们三个可能没事,我会是那个靶子。

    我们各自往自己的座位走去。我刚拉开椅子,就听讲台上年轻老师把讲义一摔,咄咄地说:“站着!旷课缺勤,无视晨诵,你眼里还有没有纪律处?!”

    我反手推回椅子,往窗台一靠,望着无尽的、灰暗朦胧的天空,尽力想象它是父亲口中的瓦蓝色。今天的雨很小,云雾难得稀薄了些,露出昏暗的太阳轮廓,很像一颗死鱼眼珠,苍白地吊在空中。

    眼前这位正当气盛自满的新老师想来被我十分不配合的态度气得不轻。齐宣昨晚又给我发了几段信息,几乎把新老师的履历抖得一干二净:新纪学院的特优生,毕业前来我们这处小而破败的三级区混些资历。这身份放在这儿就是可望不可及,北方州有不胜数的三级区住民,谁都盼着自家孩子在成年核准考过线,被新纪学院录取,从而获得进入凤凰域的特准证——所以他确实有高人一等的骄傲资本。

    “——祁玉。”他翻开名簿,点着我的名字,“你这新学年的出勤数真是叹为观止。说真的,你要是跟教育所老师相看两厌,不如趁早递上来退学申请,也免得占用资源。”

    我不为所动。老师皱起眉,抬手一推镜框,一看就是高极品的金属边框带着细链一阵晃动,将背后投影屏的幽幽蓝光反射到教室的四面八方。

    “我都好奇你是怎么混到二级班,还成功通过了参加成人核准考的申请。”他自顾自地说,“凤凰域有着北方州最好的资源,但这些资源不是供给给那些不求上进、只知贪占的住民的——成人核准考就是为了把这种人筛掉,把机会留给那些真正有价值的人;你们如今能接受这种教育都是决议会慎重考虑才做出的决定,是把曙光和希望寄予在你们身上!倘若连这种恩赐都不懂得珍惜,那她连居住在最低等的三级区的机会都不应该有!”

    他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连隔壁班的日常诵读都销声匿迹。我能猜出整座教学楼里的情景,这是历年来头一次有老师对我大加申斥,楼上楼下一定都支起耳朵听这边的动静,我不由自主就沦为了众人焦点。我刚压下去的烦躁又开始涌动,我缓缓抠着窗台,忽然漠然一笑,抬腿就走。

    老师敲了敲讲台,在我身后高声道:

    “今天是我给你们上的第一节课,我选了历史课——为什么历史课的分数在核准考里占比最多呢?因为我们必须清楚,先辈们是如何在浩劫里艰难求生,最后奠定下如今双州陆共治的基础,给予我们慢慢喘息、努力生存的机会!我作为你们的老师,希望你们能记住我的话——凤凰域需要的是无畏和坚韧,不是怯懦和堕落,我们应该时刻怀存感恩之心,尽一切努力让人类文明再次复兴,而不是龟缩同伴背后,坐享先人齐心铸就的和平!”

    我脚下一顿,霍然转身把背包丢在桌上,桌脚被惯性冲击,在地板上磨出一声相当刺耳的锐响。数十双眼都凝聚在我一人身上,杜晴连使眼色,程宇满含忧心,齐宣微微蹙眉——我知道他们怕这事闹到纪律处从严惩治,但有些话我不能忍。

    “‘我们应该时刻怀存感恩之心’。”我重复一遍,面无表情,“凭什么?双州陆的建立是为了所有人不假,但每个人都为州陆的建立付出了血和生命。新历三年的双城动乱、新历八年的凤凰域暴动,哪一次的起因不是决议会内部意见不同蓄意挑起的争端——”

    我本可以说完,却诡异地冒出一种近乎哽咽的声音。我慢慢呼出这道梗在喉咙口的气息,抬起眼盯住了讲台上的老师。

    “……这种踏着本可避免的流血才建成的和平,凭什么让幸存者对它感恩戴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