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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伶人

    此时,彷徨古塞上的阴云已经散开,一轮圆月升上天空,皎洁的月光透过浓浓的黑夜,撒遍山谷的西面,将要塞一半隐藏在黑暗中,一半在众人面前显露了形迹。广场上散落着无数的骨骸,在月光下白惨惨一片,叫人毛骨悚然。

    亚丹当先向前走去,踩在酥脆的骨头上嘎嘎作响,士兵们紧跟在亚丹身后,大气也不敢出。在他们的面前,是一座高大的宫殿,宫殿与校场被被一条渠沟隔开,渠沟上,架着一座雄伟的桥。

    宫殿的牌匾被火烧得只剩一半,隐约可见“彷徨宫”三个字。彷徨宫的样子破败不堪,只剩下巨大的框架和石砌的宫墙,墙上一片乌黑的,到处都是火烧过的痕迹。即使历经了千年风雨,这些仍然可以被清晰地看到。

    宫殿内部,隐隐约约有诡异的灯光晃动。当中人影斑斑绰绰,又有歌声从墙内悠悠传来,一声声,如泣如诉。

    广场北边的一座桥上有无数的动物从各个通道和废弃建筑里面涌出,吴先生骑在那头受伤的大虫背上,也出现在那里。他们看着宫殿内部的灯光,目光中充满了恐惧,那些动物夹着尾巴瑟缩在一起。

    吴先生带着愤怒地看了亚丹等人一眼,便惊慌地沿着渠沟向北面城墙奔逃而去,消失在城墙的阴影之下。

    众人沿着灯光和歌声走进宫殿。当他们走上桥的时候,发现周围突然出现很多士兵来,他们好像是凭空出现的一样。

    这些士兵满脸鲜血,奇怪的是手里并没有拿着武器,有的断手断臂,有的只有下半身或者下半身,而这上半身和下半身相互寻找对方,再合起来,走过桥去。除了士兵,也有骑着马的将军,也有少数一些普通平民模样的人,以及一些穿着鲜艳的年轻女人。

    他们纷纷从古塞的各个角落里面出现,从地底下的通道出现,在月光下缓缓向宫殿走去,地上却看不到他们的影子。

    当这些“人”从身边经过时,带来的冷意使人感到如堕冰窖,浑身冰冷。他们正要停下脚步退下桥来,但是被身后如潮水般的“人”裹挟着进到宫殿里来。

    大殿里同样是黑乎乎的一片,就连他们的影子也被这黑色吞没了。突然之间,大殿的四周灯火亮了起来,照得殿内如同白昼。

    在大厅的正中央,一座雕龙画凤的戏台上,站着十二个娇艳的伶人。他们均年纪不大,最小的才十四五岁,最大的也不过二十岁上下的样子。这些人都画着浓浓的戏装,分不出是男伶女伶,却样子绝美,不似人间之人。

    在戏台的四面,聚满了将军和士兵。他们或站或坐,皆默默地看着戏台上那戏子们的一举一动,目光跟着他们的动作而流转,目光痴迷而神情恍惚。在这些“人”身后,仍有源源不断的看客涌进来,挤满了大殿的角落。

    一个穿着青衣的戏子迈着妖娆的脚步向前走。看样子这是一个正旦。她一开始并不说话,而是向着观众鞠躬再三,然后才用一种独特的戏腔说话。这腔调似说非说,似唱非唱,声音柔媚,令人陶醉。

    “将军们,军爷们,今晚又是一个中秋月圆之夜。过去,我们究竟度过了多少个这样的夜晚,我们谁也不记得了。时间是这样的漫长,以至于就连我们十二姐妹中最会算术,记忆力最了不得的覃衣妹妹,我们在登台前问她,今天是我们第几次登台唱戏,她只是数了一下指头,摇了摇头对我说:‘桑衣姐姐,时间这么长了,谁还记得这是我们第几次登台唱戏呀?况且,在我们唱戏之前,时间就这样不断地来了又走,都不知道过去了多少个年头了。我们在将来仍然会在每一个中秋月圆之夜登台唱戏,直到我们将这部戏唱完。但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唱完这部戏呢?我看不出尽头来,因为这部戏要唱到时间的尽头才能落幕,既然时间没有尽头,那我们也将永远永远地唱下去。这样说来,我们过去登台的漫长岁月,倒显得无足轻重了,像是弹指一挥而已。’

    我想,你们也仍会如同今晚一样,永远永远来听我们的戏,因为这些戏就是唱给你们听,为你们而准备的。

    当初你们把我们掳到此地,拿我们来娱乐,使我们受尽折磨,不就是为了使我们能够为你们唱戏么?将军们,军爷们,未到来的时间无限久远,我们的过去相对于未来,又算得了什么呢?虽然这是我们十二姐妹早已注定的命运,但是这不也是你们的命运吗?”

    就在此时,大殿外吹来一阵阴冷的风。众将士让开一条通道,一个气宇轩昂的黑面将军在一群妖艳女人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他牵着一匹浑身黑色的高头大马,穿着黄金战甲,背披猩红披风,手上倒提着一把血月刀。众将士纷纷跪拜在地,高呼:“迎!尹将军!”。

    他缓缓走进殿里,并不理会地上跪拜的士兵,眼睛直直看向高高在上的戏台,然后眼痴痴地看着那台上如天仙一般的十二位伶人,一步步走到台下的阶梯前。

    桑衣抬起玉手作拒绝状:“将军且慢……”

    尹将军现出一脸痛苦神色:“桑衣,苦别一年,想煞我了!”

    桑衣再次拒绝:“将军,且慢!”

    “怎么了?桑衣?”尹将军用一种猫叫般的声音向叫做桑衣的青衣女子哀求道,转而又转向一位穿着鹅黄色衣服的女子道,“被衣,请让我上去吧?让我再好好看看你们!”

    那位叫做被衣的黄衣裳女子听闻,竟躲到众人后面去了。

    尹将军绝望地问道:“你们为何如此绝情,不让我靠近?”

    桑衣说:“将军,我们生前是你的戏子,死后你却是我们命运的附庸,这就是你的命运。”

    尹将军听闻之后,一改神态,仰天大笑,一改方才的讨好之相。他怒目看向戏台,说道:“哼,你们生前逃脱不了我的控制,死后仍然逃脱不了。你们看看,这雄伟的宫殿是为你们而建,而今是你们的牢笼,你们将永远挣脱不了这里的束缚。”

    他疯疯癫癫地大笑,挣脱了两旁的护卫,举着那把血红的刀在空中四处劈砍,然后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那笑声便变成了一种绝望的哀嚎,最后成为痛苦的哭泣。“你们这些虚伪的戏子啊!我要把你们的心剐出来,看看是什么样子,你们这些人世间至绝情的戏子呀!这座城为你们而建,也因你们而毁,你们却把自己困在了这里,也把我们困在了这里!”

    “尹将军,使你们困在这里的何尝不是你们自己呢?你们困在自己的幻想和欲望之中,且不自知。我们人人不皆是如此么?又有谁不困在自己的幻想里呢?”桑衣得意地问道,众伶人皆笑了起来,那笑声如在近前,又遥似天边。

    “啊!你们真叫我又爱又恨。”尹将军向着夜空再次哀嚎,这次更增添了绝望。最后,他提着刀仰头看着这空荡荡的大殿,悲哀地长啸一声。

    不料,这宫殿连同这空荡荡的山谷也回以一声绝望的啸声。啸声过后,大殿陷入了一片寂静,众人皆不言语,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突然,从虚空之中,传来“梆”的一声打击的声音,这一声音惊动了所有的鬼魂,连尹将军都为之一颤。桑衣说道:“小女子们,笠衣、桑衣、枯衣、落衣、绸衣、布徳、覃衣、虞衣、谷渡、帝渐、雍衣、被衣为你唱一出戏。今晚的这一段叫做《荡浮沉》。讲到金州事变之后,青楼毁于水与火,素书等十二个女子被青楼的牙婆牙保送上了东去的船,离开金州,到一个叫做天外天的地方去。”

    然后一声长笛响起,戏台上的女子们始徐徐移动。她们踢踏着细碎的脚步,在月色下共舞。只见舞台上倩影浮动,衣袂飘飘。桑衣开始用衣袖遮住脸,在舞台上徘徊不定,在戏台中间转圈,双手反复垂低又举起,垂低又举起。不久,其余十一位女子一个个来到桑衣的身旁,在桑衣周围围成一个圈,背对着桑衣在旋转,双手随着腰的摆动,时而低伏,时而扬起,如同水面上的波浪,起伏不定。而在圈子中间的桑衣,时而向东,时而向西,东倒西歪,飘拂不定。她时而安静,时而惶恐,时而悲伤。

    她一边飘荡,一边用清脆如银铃的嗓音唱道:

    亡渊河上天水来,水中明月伴潮生。

    浩浩逐波千万里,此间一去不复返。

    孤浪惊拍两岸石,猿猴哀啼万里波。

    流烟迢迢随流水,流水犹有孤舟随。

    同舟共渡十二人,低首沉吟诉心声。

    昔时各赏闺中月,一朝共依青楼台。

    今时再望舟中月,不知此月是何月。

    夜夜寤寐辗难眠,唯恐不见归时路。

    素书掩泪问所往,船翁好言相劝慰。

    牙嫂却道不足惜,牙保遥指天外天。

    天外天,海外海,金光照,遍地财。

    天外不见徭役苦,海外没有战乱时。

    神山常有仙人居,神树参参栖凤凰。

    不见金州兵戈乱,不见亲人诉离殇。

    可怜从此别故乡,哪日方是再回时。

    亡渊河水默不语,舟中离人愁肠断。

    孤舟长夜随波荡,颠簸我心亦浮沉。

    人生漫漫何处尽,尽处随梦到金州。

    ……

    歌声清幽,载着忧愁与凄怨在大殿里回荡,也在听众们的内心中回荡。

    台下将士如此如醉,陷入了一种忘我的痴迷之境,他们仿佛置身于亡渊河的滔滔流波上,在皎皎月色下,陪伴着十二位佳人远行,而远行的前方是天外天的海上神山,金光普照,遍地黄金。

    亚丹与武凤也均陷入了迷离之境,仿佛自己也在舟上,迷迷茫茫,随着亡渊河的水波肆意浮沉。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当的一声,这一幕戏落下帷幕。众女子向观众们鞠躬,接着,一阵风从大门处吹入,座下将士们的鬼魂均被吹散在这空荡荡的宫殿之内。那尹将军也在一声恋恋不舍的哀嚎中消失。

    月色幽幽,从破败的房顶倾泄而下,落在戏台上,独剩那十二个女子在暗自垂泪,呜呜咽咽的啼哭从戏台上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