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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多情自古伤离别

    马车轮子咿呀咿呀地向前滚动,离别之心也在咿呀咿呀地回响。

    马蹄踏着晨露向东而行,众人都默然无语。他们这一整天都处在离别的悲伤之中,熟悉的景物变得渐渐陌生,亲人们的哭喊声像拉断了的线再也听不到了。他们时不时地回望那渐远的七星山,王城雄伟的影子越来越模糊,心头满是离愁的滋味。

    奴隶们挤压在十多辆马车上。这是一种存在已久的马车,专门设计来运送囚徒和奴隶像笼子一般的马车,每一辆车上都有十个笼子,每个笼子大小仅仅够一人站立,在笼子的外面开着六个洞口,高的洞口是方便站着时候伸出头颅呼吸外面的空气的,低的五个洞口是给他们站累了坐下来把四肢和头伸出车外休息之用。

    此时,他们垂着四肢在车外晃荡,头从小洞口之中探视着这个他们不可触及的世界,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些凄惨的离别场景,就像看着一场虚伪的表演。

    他们根本不关心这些马车将要驶往何方,也没有人告诉过他们明天即将停在哪里,他们就像是礼物、赠品或者货物一样,被人卖来卖去,送来运去,他们早已厌倦了这一套:离别,眼泪,情与快乐。他们只有无尽的劳作和麻木的双手,他们是奴隶。

    士兵们骑在高大漂亮的马背上,马鬃毛梳理得顺滑整齐,用红丝带一绺绺地绑在颈脖上。他们神采飞扬地在他们的两侧走来走去,不时用看向一件物品一样的眼光看向他们。

    这些奴隶们看得出来,士兵虽然经受着离别的痛苦,但是内心的兴奋和在他们面前的高傲使得他们趾高气扬。

    对于这三十名士兵来说,当然,除了离别的伤情,还夹杂着一点点对前途的期盼的兴奋。只是没有一个人表露出来。

    他们大多不知道在前路迎接着他们的是什么,也不知道他们即将要面对什么,仅仅听到了一些关于面具人的传言。但那些传言即使再怎么可怕,到底是传言,在真正面对之前,都只是言语之间的谈资而已,没有人把它们放在心上。

    他们谈论着那未知的面具人,就像谈论着一个未见面的待娶的新娘一般,兴奋而又期待。或许吧,他们只是保持着一点点乐观罢了,即使明白前路艰难,那又能如何呢?他们难道能够退缩?难道能够逃跑?难道能够改变命运?

    这些士兵,他们多是底层最贫苦的百姓的儿子,和亚丹一样,从小生活在肮脏而挤迫的房子里,到处是嘈杂的的穷人,难闻的空气。后来参加了王城的军队,来到藏军山隐秘的军营里,在那里日日夜夜地操练,只为一战成名。

    不幸的是,现在是和平的时代,没有残酷的战争,偶尔的剿匪对于他们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他们更多是把它看作一种消遣,看作在无聊苦闷的军营生活里寻的一些乐子罢了。

    这样的生活对于这些急迫想要建功立业的士兵是一种煎熬。他们在军营的日常训练和一场场的宿醉之中消磨着时光,直至有一天在训练场上面对年轻的士兵感到力不从心了,便收拾行囊回到那个挤迫而又肮脏的地方,了此一生。

    愚钝之人是不会明白的,但是智者往往会感慨:啊,这难道仅仅是他们的一生吗?因此,当听到翁也将军关于招募士兵到雪山城和逐鹿原的时候,他们都毫不犹豫地报了名。

    他们想,若然回来,自己便是为了国家建功立业的英雄,便可以出人头地。若然死在了北上之路,依靠那厚厚的抚恤金他们家人的命运也会得以改变。人的一生不就是这样吗?不是为了家,就是为了国,在这漫长的历史里,有几人能够跳脱出去,独善其身呢?

    武凤坐在战马上的时候,似乎身上多了一份力量,他那怪异的样子也较以往神气起来,不再是病恹恹的。而这神气也使得丑陋的样貌更叫人害怕,人们都把他当作是一个吃人的怪物,一见到他都躲得远远的。

    他自己倒不置可否,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眼光。他只是身体向前倾斜着,半匍匐在马背上。他的长枪挂在马鞍上,枪头用一块布匹包裹着,收着隐而不露的锋芒,直指着天空。

    他话不多,多年闭户不出的孤独生活使得本来就是一个不爱言语的人更加沉默寡言。

    晨风从他已经斑白的发际拂过,他那冷峻而又略显沧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人知道他心里想着什么。

    在队伍的最前面,是骑着一匹枣红色战马的亚丹。他头戴帷帽,右手提着缰绳,左手端着一把仅仅露出青色刀柄的长刀,刀的样子和王城曾经的大将军武翔将军的一样。刀身裹着一块破布,没有人知道布下面的这一把刀是什么样子。

    他的样子威风凛凛,有着万夫莫挡之气势。所有士兵们都知道他的故事,看向他的眼光均是包含着倾慕之意。他们早就听说温国府里的侍卫长亚丹,如今一见,真是有英武之姿,眉目之间有一股让人震颤的气势。

    他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同样也是一言不发。虽然他此时在队伍中显得光彩夺目,但是他自己却感到忐忑不安。那么多人看着他,他甚至不知道他的手要怎么放,双腿是夹着马肚子,还是低垂着不动?

    他应该看向远处,还是看向人群之中?

    他不知道出发之后他要怎么办,武凤一脸严肃的样子的让他感到害怕,他想自己是否应该和他说上几句话,还是就这样保持沉默?

    作为这个队伍的领头,他是不是应该对士兵们说一些话,以示亲近同时彰显威严?

    这些士兵会不会听他的话?

    他心里满是疑虑。

    不多时,阳光便驱散了晨雾,鸟开始欢呼地鸣叫,公鸡站在高高的柴垛上啼叫,农舍升起晨烟。

    一个奴隶对着一只站得高高的公鸡唾了一口痰,并骂道:“看你那骄傲的样子,站得那么高,看你骄横到几时,赶紧跌下去吧!唾!”

    一个奴隶也附和道:“迟早的事,这些高高在上的……”

    哪知那一口痰却正巧唾在一个从他身前经过的士兵身上。那士兵见状举起马鞭像抽打马匹一样狠狠在这个奴隶的脸上。那奴隶脸上顿时绽开了花,鲜血迸发出去,痛得他一声哀嚎,缩回到车里面去,并呜呜咽咽地似哭似骂,很是悲哀。

    亚丹听到动静之后回转马头,过来问清了来由。他眼睛一横看了一眼那个士兵,吓得那士兵一哆嗦差点从马背上掉了下来。亚丹刚想开口责骂,但是稍一犹豫便住了口,吩咐其从所携的疮药中取一部分给那奴隶附上,并说道:“他们虽然是奴隶,但是和我们一样都是人,你们莫要这样鞭打他。”

    农田和村庄渐渐抛却身后,路上迎面而来的行人渐渐多起来了。他们多是从北方来的商人,带着疲惫的神色匆匆赶路,赶着最后的在冬季来临之前离开辟水城。虽然他们已经到达了王城地界,惊恐仍挂在脸上。

    在商人之中夹杂着几个瘦弱的,衣不蔽体的流浪者。渐渐地,流浪者多了起来,三五成群地从东方大道向着西面行进。他们见到王城的军队运送货物,纷纷拦在路中,请求施舍。

    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子开口说道:“将军啊,可怜我们这些大老远跋涉来的人吧,我们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吃东西了!”

    “你们从何而来?是从北边来吗?”

    “不,我们是从东边来。”

    “东边怎会……”

    “唉!得亏我们这些人走得及时,来不及的落在了后面,可能来不及饿死……”

    这时候,老头子边上的人纷纷用胳膊肘戳他,让它停下来。“这话说不得!”

    “东边发生了什么事吗?”亚丹问道。

    “你们不知道,那东边今年五月大旱,六月大雨连绵,庄稼都欠了收,人都活不成喽!”老头这样说。

    亚丹让士兵们给百姓们派些粮食,但是士兵们面面相觑,不情愿地拿出一部分粮食给了这些人,他们方才肯让开一条道来。

    武凤看着亚丹吩咐这些事情,并没有说话。等他们重新上路,武凤对亚丹说:“我们的粮食是救活不了老百姓,他们今天填饱了肚子,明天还是要饿肚子,你看,饥民们数不胜数。”他说完往前一指,路的尽头,又有一批饥民摇摇晃晃地向这边走来。

    亚丹看着这些饥饿得摇摇欲坠的生命,就像看着如蝼蚁一般,不知道哪一天就会饿死在这荒芜的山野,被豺狼虎豹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吃掉;或者借着最后的力气,为自己挖一座坟墓,墓碑上用自己的血与泪写道“某某某于某年某月某日因卒于此”。

    他想,我与他们又有什么不同呢?我在别人的眼里也是不知道哪天将死在这条路上的人。而那些如此看待我们的人,其结局与我又有何不同呢?他们不过在某一天也将会死去,尸体腐烂,遭人忘记。

    亚丹在胡思乱想,最后他得出了一个结论,这将是一个人人自危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