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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权游戏(第二十七章 自投罗网)

    金亭大军营盘扎在银河南岸,如同一只巨大的金色乌龟,陷在银夏帝国腹地泥淖之中。

    千里迢迢,挥师北上,经历大战,怒索寒江。

    缇纣站在远处的一座小山岗上,幽幽地望着昭阳帝都,心中五味杂陈。他又眺望大营,不知道芈雄的计划会否成功。

    为了找出黄金战团的奸细,芈雄已经策划多日,最终决定在驻扎银河岸畔之时,付诸实施。

    离开威国国境,黄金战团行军迅速,穿过莽荡山银谷山口之后,很快进入帝国花间境内。花间与曲津封城守军虚张声势,根本没有阻挡的意思。如此一来,只剩下银河是抵达昭阳的最后一关。

    即将进入冬季,银河水位已经大幅度下降,因而露出了大片被水浸泡过的岸堤。河堤泥土呈黄褐色,不再似夏季丰水时期般湿滑泥泞,踩在脚下十分结实,大营便选址在一大片突堤上。

    营盘分为五个方阵,黄金战团四营各守一方,野战一团步兵四营坐镇于中央。营寨外圈竖起了绊马木桩和尖桩,铁蒺藜围绕在木桩上,负责警戒守卫的步后营轮流值岗,士兵们手持长矛来回巡逻,营寨里到处飘扬着金亭的双头水虎战旗。

    表面上看起来,金亭大营固若金汤,谁会冒险自投罗网刺杀金亭王?

    然而,金亭王的大帐设在中军,这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隐患,如果奸细确实是黄金战团的人,一定会敏锐地捕捉这一细节。更何况,“金亭王”得了严重的风寒,已经卧床下不了地。

    缇纣没有披挂战甲,只穿了一袭黑锦长服,外面披了一件黑斗篷。为了掩人耳目,金亭王更没有骑“飞爪”,也没有佩戴风火剑,身边只跟着四个战团中的剑术好手。他们都披着黑斗篷,密切地注视着中军大帐,等待芈雄传递信号与消息。

    天色阴沉,乌云翻滚。

    一朵小小的雪花飘落在缇纣的脸上,使他想起第一次到昭阳送亲之时,见到帝都令人陶醉的雪景。

    那时,昭皇已经重新平定亚夏大陆,天下安定,万民归心。尽管年轻的缇纣不愤,他仍旧承认周丕的文治武功。所以,当父王缇恒决定将女儿缇谧嫁给昭皇之时,缇纣只能接受和亲渗透帝国的计划,并同意亲自陪同护送缇谧。

    初见昭皇,缇纣被伟岸大帝所震服,但年轻人的傲慢和自尊,让他不肯放低身段。昭皇表现得极为大度,与缇纣拼酒交心,使两人竟然有了惺惺相惜之感。

    想起往昔与昭皇去世,缇纣心头涌起难以言表的哀伤情绪。

    转瞬之间,缇纣回到现实之中。

    金亭正式请表入朝文书早已发出,辅政大臣们一定收到了,如今尚没有得到昭阳的回复,不知道朝中情形如何。毫无疑问,辅政大臣会对自己忌惮,对黄金战团兵临城下必有异议,只是又找不到好借口回绝。

    无论如何,眼下帝国局势微妙,正是金亭左右的最佳时机,即使有刀山火海,缇纣也会义无反顾地跳下去。

    作为夏江南岸东南区的大国,金亭争霸亚夏之心最为强烈,除了缇氏王族的强大野心外,还得益于亭山的黄金资源。

    金银铜铁盐,五霸可争权。

    正是由于廊中地区有丰富的盐业,才成就其灭龙纪时代的霸权地位;银夏帝国后来居上,也是源于优质的银矿与铁矿。

    金亭开采金矿仅有百年,却迅速崛起为东南强权,死死地压制了淝、蟹、凌、琊、会、稽、九夷和渠弭诸国,甚至于能够压制强国铜古一头,这使得缇氏一族心气极高。

    然而,银夏帝国自庄帝去世后虽有起伏,金亭却一直没有把握住机会,使黄金与各国资源挂钩,取代银夏帝国白银体系。

    我绝不能再次让机会擦肩而过。缇纣想到这里,紧了紧黑斗篷,看着雪地上深浅不一的马蹄雪痕。

    对于长年生活于南方的金亭人而言,雪是极其少见而令人着迷的。雪于空中飞扬着,比任何身姿曼妙的歌姬更灵动,仿佛是来自上苍的使者,正在带来春的消息。

    最早见识到雪,是在十余年之前了。

    当时,缇纣尚是金亭王子。他带着几名剑术高手,偷偷离开金庭王都,前往北方大小柏岭望雪峰,想要拜师于玄武剑派,学习精妙绝伦的剑法。原来,亚夏大陆流传最广的四大剑派,分别是东方青龙、南方朱雀、西方白虎与北方玄武,皆是名动天下的剑门,而缇纣痴迷剑术异常,尤其是对望雪峰玄武洞玄武剑派格外钟情。

    可惜,缇纣在望雪峰下盘桓月余,没有找到玄武剑派宗坛,最终只得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正当缇纣胡思乱想的时候,他身边的骑士指向金亭大寨。大寨中央竖起一盏红灯笼。这是芈雄功成的信号。

    “走。”缇纣纵马下了山岗,骑士们紧随其后。

    不一会儿,金亭王一行已回到金亭大营。

    中军大帐门前摆了一具死尸,那是假扮金亭王的辎重营火头兵。死尸旁边跪着两个人,身上染着鲜血,头发凌乱不堪,仍在呼呼地喘粗气。

    甘捷、阚玉、桂武和善琦站在帐外,芈雄与颜阁也在等候。

    “抬起头来。”缇纣冷冷地开了口。

    “我们没有脸再见大王。”

    “他们是谁?”

    “回禀大王,一个是飞虎营副将黎落,另一个是水虎营旗官冯戈。”

    “甘捷与阚玉失职,请大王降罪。”甘捷与阚玉单膝跪地,脸色阴沉地向缇纣请罪。

    “这与你们有什么关系,快起来说话吧!”

    “大王,黎落已经承认与崔风是同谋,想乘大王生病之时行刺,再栽赃给西伯周彰与灰蛇战团。”

    “黎落是金亭文昌河畔文昌镇的贵族吧?”

    “求大王莫要降罪我的家族。”黎落匍匐在地,脑袋几乎扎进泥土中。

    “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不会牵连你的家族。不过,你必须把知道的事情全说出来,若有一个字隐瞒,别怪我不容情。”

    “大王,黎落罪该万死,只是因为利欲熏心,才加入了亚夏堂。”

    “亚夏堂?”

    “这是一个实力极其强大的组织,掌控的财富堪比金亭,收服的武林人士与门派极多,遍布整个亚夏大陆。”

    “亚夏堂的首领是谁?”

    “不知道。”

    “你不老实?”

    “大王,非但首领是谁我不知道,就连至高无上的四大阁主,黎落也是一个不知道啊!”

    “亚夏堂的目的是什么?”

    “控制亚夏大陆,掌握天下权力。”

    “黎家不是平头百姓,你的俸禄也不少,为什么要加入亚夏堂,不惜刺杀我在堂中立威呢?”

    “大王,我,我……”

    “芈雄刚才询问过了,黎落是被一个女人迷住了,而这个女人正是亚夏堂所派。”

    “原来如此。除掉本王对于亚夏堂有何益处?”

    “金亭王国强盛就是一种威胁,亚夏堂希望天下混乱,从中找到统治亚夏的机会。”

    “亚夏堂若有这番谋划,可见其领导者非比寻常。”缇纣沉思道。

    “黎落听说,堂主与四大阁主都是帝国显赫人物,甚至可能位居庙堂。”

    “这我倒是更不理解了。”

    “大王,芈雄也得到同样的消息。”

    “那么,黄金战团里除了你们三个,还有没有同党了?亚夏堂又是派谁与你们联系呢?”

    “新的指示捆在箭上,会在月黑风高之时,悄悄地射到我的帐篷前。至于同党,黎落了解到的情况是没有了。”

    “亚夏堂行事倒是够隐密。冯戈还知道些什么?”

    “大王,我只是听说亚夏堂看重北靖,请了不少高手刺杀泰德。”

    “泰德?颜学士,关于北靖你收到什么情报与信息了?”

    “前几天,黑鹰铁卫军统领筚顿派出一支黑鹰铁卫营,随行的仍是昭阳每年都会为北靖专门调拨的物资,除了铁器、布匹、辎重,还有一些战马,计划在大雪封路前赶到北靖。”

    “这支队伍目的很不单纯啊!”

    “眼下,黑鹰铁卫营已经进入幽蓟境内,幽蓟王派了一支部队同行,据传还带着不少幽蓟特产。蒙哥会面泰德后,将亲手把晋其为伯的共令颁给他。”

    “娥后没有安排人发来什么消息,说明任命泰德的原因吗?”

    “没有。据内线打探所知,晋升泰德为伯是首辅率先提出的。”

    “如此来看,这件事就更蹊跷了。”

    “或许是芮隐想拉拢泰德?”桂武说道。

    “据芈雄所知,坤国还派出了一支骑兵,运送不少食盐去了北靖。”

    “一切迹象都表明,北靖将要出大事。”

    “大王,咱们与北靖没有往来,还是关心一下眼前事吧!”

    “甘捷认为该怎么办?”

    “这种背主求荣的人,自然是该杀了。”

    “亚夏堂实力强大,手下那么多,杀了他们两个,还会有别人来,咱们能杀得过来吗?”

    “大王的意思?”

    “放了他们吧!”

    缇纣身边的众人难以置信。

    “什么?”

    “我不希望自己的手上再沾染黄金战团将士的血。黎落、冯戈,你们还想留在黄金战团吗?”

    “黎落誓死再不敢叛。”

    “冯戈也是一样。”

    “好。芈雄,你带他们下去,这件事就当作没有发生。”缇纣说罢,迈步走入大帐。黎落与冯戈涕泪横流,磕头如同捣蒜。

    “颜阁没有想到,大王心胸如此宽广,竟然能够饶了黎落二人。”

    “也许是屠城陵水触动了我吧!”

    这时,有人将帐内油灯点亮,为缇纣端来新茶。众将落座,看着金亭王缇纣,好像都不认识他似的。

    “好了,现在说下昭阳的情况吧!”

    “军部调令已出多日,银夏帝国各大封城都已动作,不过,除了青牛城、柘权、曲津、玉仗几城派出的是主力部队外,其他各城的部队并非主力。”颜阁回答道。

    “这些封城部队战斗力原本就不强,各城之间的城主也各怀心事,纵然兵力再多,又能耐我何?”

    “郎玄也在积极动作,调动卫戍昭阳城的两万步兵常备军,提高了战斗级别,随时准备出城迎击我军。目前,昭阳城内的帝国大臣们分成两派,赞成用兵的人并不多,军部担心影响天祭,所以没有轻举妄动。”

    “郎玄的根基原本就不稳固,昭阳的伯爷们大多数对他没有好感,就算他想动武,靠着军部直属的两万卫戍常备部队,也阻挡不了黄金战团。西伯现在到哪里了?”

    “属下判断,西京的灰蛇战团已经进入苣国境内,最快再有几日便能抵达银河南岸。”

    “铜古现在有什么异动吗?”

    “大王放心,铜古与金亭的边境线一切如旧,两国交界的福临城已经加强了驻军力量。大督康酉征调各封城城主调拨的兵力,已经陆续入驻福江沿岸,目前沿线守军正在密切注意铜古的异动。”

    “郜敏征兵征粮如何?”

    “大尹郜敏正在积极筹措钱粮,已经与望海、廊中各国沟通采购陈粮,两万名适龄男子现下日夜加紧训练,随时可以征调入伍。原属凌国的几城已经换防结束,老百姓们已经适应金亭的统治。为了收拢民心,金亭守将还开放了凌国侯此前没有打开的国仓,流民和无家可归者已经得到安置。”

    “很好,颜学士现在不会对我灭凌而占有异议了吧?金亭的实力不应该一直压制在夏江之南,终有一天我要剑指银河,像昭皇一样统治亚夏大陆。”缇纣眼睛里闪着热烈的光芒,扫过大帐内的众将。

    “学士,还有什么消息要告诉我呢?”

    “金庭还有一份密报称,沙罗半岛的沙驼部队正在集结,血驼部也征调归属部落,不知道他们是否借昭皇之觞,想要对亚夏大陆采取军事行动。”

    “近年来,血驼部崛起于巴布草原,沙驼部是有所忌惮的,莫非双方将有一战?”

    “这会不会是亚夏堂挑起的呢?”甘捷小心翼翼地问道。

    “芈雄认为,如今银夏帝国帝位未定,又到了冬季草场枯萎的时候,或许游牧部落是想南下抢夺吧!”

    “这种可能性很大。如果真是这样,倒是可以分散郎玄的精力,等我军进入昭阳也可善加利用借题发挥。”缇纣喝了一口茶,慢悠悠地说道。

    “如果沙驼能够拴住敕胡的部队,西伯寄希望于铁铎的支援,登上帝位的计划就要大打折扣,对于娥后和金亭来说,无疑算是一件好事。”

    “甘捷所说倒是不假。”

    “启禀大王,昭阳派来信使求见。”大帐外一个校官高声禀报。

    “请信使进来。”

    缇纣说完,坐直了身体。不一会儿,大帐外走进来一人,是个身材瘦高的中年男子,长得白白净净,留着长须,额头上有一块红斑。中年男子穿着绸缎衣裤,外面套着一件雕皮大衣,表情十分淡定。

    “在下是银夏帝国外交部次臣向晨,奉帝国首辅芮隐之命,前来面见金亭王。”

    “哦,原来是向次臣,来人呐,看座。”金亭王面朝向晨微微笑着,吩咐人搬来一把椅子。

    “多谢金亭王。金亭王国的黄金战团到达昭阳城外,首辅芮隐与昭阳的其他众臣已经获悉,并收到了金亭王进入昭阳的通报请函。我来面见大王,是代表辅政们问几件事。”向晨说得很客气,但是话中带着刺。

    “第一,既然金亭王之前北上,为的是参加昭皇天祭,那么就必须心怀敬意。但金亭渡江而取凌国,又在夏江南岸屠灭陵水城,已经引起了亚夏大陆其他各王侯国的不满,纷纷发来谏表,要求银夏帝国给予制裁,不知道金亭王对此有何解释?”向晨看着缇纣,等待答复。

    “凌国覆灭是金亭与其多年纷争所致。许多年前,亚夏动乱时,金亭本快占领凌国,只是因为帝国的阻挠最终作罢。金亭是亚夏大陆重要的王国,却无法占有夏江的天然屏障,这实在有些说不去。这次参加天祭,黄金战团在夏江北岸遭受伏击,损失极其惨重,不屠城不足以威慑各国。况且自金亭接管凌国后,百姓安居乐业更甚从前,难道这不也是边疆安定的好事吗?”缇纣微笑地看看向晨,显得极为淡定。

    “照金亭王的说法,灭凌国倒是一件好事喽?那么,仙女湖畔大王挥剑行粗,打败威、武两国联军又该怎么说呢?”

    “我军抵达湖畔边时,并不想与他们两国为敌,本王也对威国的骠骑将军朱桦说过,黄金战团只是借路北上。但朱桦不肯让路,甚至用武力威胁本王,难道还要让金亭忍气吐声吗?况且威、武两国自恃曾经强盛一时,经常联手欺负附近的廊中小国,不义之名早就人尽皆知,黄金战团击溃他们也是为了廊中的稳定。”

    “这样说来,金亭王不打算对一路北上行径承担责任了?”

    “那倒不是,眼下亚夏大陆各国仍然臣服银夏帝国,只要帝国辅政大臣们需要我做出姿态,平息众怒,我会勉为其难尽力而为。”

    “好,既然这样,我就把帝国辅政大臣的意见转达:凌国既然已灭,就暂由金亭代管,等昭皇天祭过后再进行民决,如果愿意继续留在金亭统治之下,银夏帝国便不会干涉,否则将请金亭王为凌国复国。”

    “可以,但我想凌国老百姓不会拒绝金亭的金币和恩泽。”

    “威、武两国的损失,请金亭协商赔偿,银夏帝国则会派出特使参与,以便使双方达成和解。”

    “这也没有问题。”

    “沿路侵扰的廊中各国提出,金亭在明年的物资兑换时,降低黄金兑换比例,让利给各国丝农和贸易商。”

    “好,金亭别的不多,就是金子多。还有别的要求吗?”

    “没了,我现在说第二件事。金亭军队进入银夏帝国境内,连破花间和曲津守军,造成的损失也要由金亭支付赔偿。”

    “黄金战团没有看到什么像样的守军防御啊?”缇纣说着,笑着转过头,望望站在两旁边的众将。

    “大王的话我不会转达,但帝国封城的诉求,金亭要有所表示。”

    “好吧,既然帝国说赔偿损失,平息城主之怒,本王照办就是。”

    “第三,金亭驻军只能驻扎在银河南岸,不允许北渡银河,金亭王入昭阳只能带贴身卫队。”

    “那是自然,只要银夏帝国能够确保我的安全就行,否则黄金战团随时可以保护我。”缇纣说着,面带讥讽之色。

    “第四,金亭驻军的所有军需给养,由金亭王国自己承揽,银夏帝国不会出钱保障。”

    “合理。还有什么要求?”

    “没了。既然金亭王已经答应条件,我现在就可以回朝复命了。”向晨站起身,准备告辞。

    “我什么时候可以进昭阳帝都面见娥后?”

    “明天一早,昭阳城门开放之后,向晨会在城外等候大王。”

    “很好!”

    头顶距离湖面尚有距离,荡漾水纹折射着蔚蓝的天空,大鸟张开的无比宽阔的大尖喙,吞噬着湖中潜游的无数条全身银色的小鱼。有些小鱼奋力向湖面游去,腾地跃出水面射向高空,张着的口中全是尖锐的牙齿。

    那些小鱼发出尖锐的叫声,大鸟则在水中展开双翼,几乎覆盖住大半个湖面,黑洞洞的嘴里,伸出一条长长的舌头在水中翻卷着。大鸟努力地挣扎着向湖面冲刺,但却始终触碰不到湖面,因此焦躁地用两只大爪子扑腾,然而却没有用。

    大鸟越挣扎,向湖底沉得越深,渐渐地沉没到湖底的一片漆黑之中……

    缇纣从梦中惊醒过来,浑身上下都是冷汗,心跳得咚咚作响。最近,他总是做着类似于九头鸟或者大鸟的梦,但无一例外都是悲惨结局收场。这九头大鸟莫非有何天意?金亭王对卜算术有些了解,可惜军中没有知名的灰子,否则他一定会找到帐内,为自己卜上一卦。

    金亭王想起十余年之前,他带着妹妹缇谧出宫,跑到金庭西城的八榕洞,与聚于那里的文士交谈。一位梵教高僧曾对他说过,将来自己若是因为执迷于权力,或将沦入魔道,化成一只九头鸟。

    金亭王国为了融入亚夏族群,使亚夏文明接受自己,大力推广七子之教,使其取代原有土著信仰与旧教。不过,对于土著部落后裔贵族而言,完全接纳七子之教意味着背叛,故而将七子之教与古老信仰传统结合。在金亭庞大的贵族群体中,不少人认为无论何种教派,归根结底无外乎:正教与魔道。

    后来,梵教传入亚夏大陆,慢慢地流传到金亭,便迎合金亭贵族所思,提出“正魔不两立”的说法。

    梵教僧人认为,与梵教融合共生的教派与教义,都可以列入正教之中,能够使人摆脱困难;不能与梵教相融合的,就一律是魔道鬼途,遁入其中便不可自拔。缇纣对七子之教与梵教都非全信,但听高僧所言觉得十分可笑,于是询问了解救之法。

    高僧再未置一词,缇纣很快也就忘却了。

    没想到的是,自从选择北上昭阳以来,金亭王常常梦到九头鸟,这令他感到极不舒服。莫非梵教僧人所言应验?缇纣用力地甩甩头,不想再回忆当年之事,更希望把刚才的梦境甩出脑袋,然后抓住那只大鸟狠狠地摔在地上。

    天刚蒙蒙亮,点点星光仍在挣扎,试图再闪烁几下,证明自己的存在。大帐之外,蛰伏的蝈蝈叫着,提醒人们快些起床。

    一只云雀落在帐篷顶上,无所顾忌地鸣唱,仿佛它才是这座帐篷的主人。寒风像一个溺爱孩子的母亲,轻轻摇晃着大帐,将枯黄的树叶吹到帐缝间,如同要钻入土层的甲虫。

    缇纣已经毫无睡意,没有目的地出了会儿神后,他伸展双臂抻了个懒腰。随后,缇纣穿好绢布内衣,裹好锦缎衣服,披着豹皮斗篷,提好战靴,大步走出了大帐。

    中军大营后勤保障的军士不少,全都起来开始做饭了,各处营帐外的土灶升起了缕缕炊烟,如同在初冬季节里燎荒而升的火堆。渐渐地,米饭的清香味也飘出来,引得缇纣的肚子咕咕直叫。

    金亭王辨认片刻,发现了学士颜阁的帐篷,离他的营帐并不太远。缇纣信步走过去,绕过一个堆着长矛的武器架,又避开一个烧着热水的土灶。

    学士正站在帐外洗漱,头发蓬松地垂下来,使他显得非常优雅。若是在金庭王宫,他这样的姿容定是一个姣好的乐手吧!缇纣想着那样的画面,喉头不禁吞咽了一下口水。

    看到金亭王走来,颜阁连忙快速整理完毕,不好意思地朝缇纣笑了笑。缇纣用手指了指帐篷,颜阁立刻撩起厚厚的棉布帐帘,请缇纣走入帐内。

    学士的大帐里几乎没有什么陈设,营帐本身也比缇纣的寝帐小得多,除了睡床、衣架外和行李架外,只有中间的一张桌子,还有桌上的大量竹简与各种书籍。缇纣四下转了转,看了看帐篷的圆顶,随后走到桌子前,意趣盎然地翻看着。

    这些书缇纣都曾看过,只不过印象不深。他随手拿起一本,正是记录亚夏各国历代君王的《列王传》。

    《列王传》由学士冷画屏所作,乃是翻阅大量史料,融合了各国史官的讲析,最后耗时数年而成。冷画屏是廊中坎国人,祖上曾是有名的贵族,可惜至其父亲一辈家道中落,只好前往帝都昭阳,投奔氏家望族做了门客。冷画屏不流于俗,心中一直怀有梦想,后来在望族的支持下,前往学城拜于大学士王庐门下,终于学有所成,被桓帝任命为帝国大学士。

    “学士,今晨我又做了那种怪梦,你帮我分析分析,到底是吉是凶?”缇纣说完,便把梦境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略微还添油加醋渲染了一些。

    颜阁沉呤了一会儿,抬起头,目光对上缇纣,显得有些担忧的样子。

    “大王,这恐怕不是一个好梦。那只大鸟好比是您,您在水中吞噬银鱼,便好比此刻黄金战团来到昭阳城外,虽然看似占尽了便宜,但却陷入银夏帝国的重围。大鸟始终无法突破湖面,意味着金亭精锐在昭阳危机四伏,若是处理不当最终难有好的结果。”

    “梦不是也有很多是反的吗?”

    “我只是因梦境解析而已,至于是否暗含天道,属下也不能看破天机。”

    “你个人觉得帝都之行,会是龙潭虎穴吗?如果预言堂的预言师在,能否为我预言未来祸事?”

    “金亭虽为八大王国之一,但在帝国贵族眼中,仍与南方蛮族相似,而且还是威胁很大的异邦之国。昭皇在世之时,尚可君威恩崇与金亭结好,如今帝位悬而未出,不免有人为抗拒娥后,而对大王怀有歹意。大王虽率黄金战团北上,但毕竟身在明处,难防小人暗箭之矢,故而我劝大王还是小心点好。咳咳咳。至于预言堂,属于不便多言。”颜阁说罢,用手捂住嘴巴咳嗽了几声。

    “既然如此,这梦境就当作一个小小的警示吧,多做万全的准备措施总不会错。我看学士脸色不佳,难道是生了病吗?”

    “承蒙大王挂念,属士只是微感风寒,倒没有什么大碍。”

    “你们学士擅长诗文典籍,鲜少于军旅中历练,此番北上已有月余,期间又经历了大战,也难怪你会因疲生病。”

    “属下追随大王,早以精锐骑士身份自居,不会令大王失望的。”

    “很好。这些书你每天都会看?是否有些不同的见解?”

    “遍览群书,是学城学子们都会养成的习惯,已经深入骨髓改不了了。不过,谈及书中观点,属下偶尔也会产生异议,只是身边没有学士至交,很难探讨深入剖析。”

    “是啊!金亭虽然国力不弱,疆土也十分广阔,但是自诩国之栋梁的学士们,还是更愿意去亚夏中土各国,认为那里才是他们施展才华的地方。”

    “大王不必过谦,眼下金亭重士揽贤,不少学城学子都有争相报效的想法呢。”

    “古人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不过,我看有些学士死守宗国,认为只有扶助宗国强盛,才是实现入仕的大成功。有机会我真要到学城去看看,瞅瞅那些自以为是的年轻人,究竟被什么人教成了一副死脑筋。呵呵,学士可别生气,我没有说你,只是和你开个玩笑罢了。”缇纣笑着将书放回原处,然后转身走出大帐。

    颜阁送金亭王出帐后,愣愣地看着金亭王远走的背影。

    军中的早餐还算不错。

    除了辎重营准备的炒肉干、洋葱炒鸡蛋、萝卜汤外,还有士兵们从银河捕捞的鲜鱼,火房炖了很久,味道十分鲜美。缇纣吃着菜,咬着馒头,又捧起碗喝了一些粥。甘捷从寝帐外走了进来,看到金亭王的胃口不错,便准备转身出去,缇纣见状叫住了他。

    “说吧,什么事?”

    “大王,护送您进昭阳的卫队已经集结完毕,桂武将军也一并陪同,随时可以准备出发。”

    缇纣把嘴巴里的馒头咽下去,又拿起水壶喝了一口水,便站了起来。大帐外,桂武已等候多时,黄金战团骑士组成的卫队盔明甲亮。将士们坐在披挂着黄金战甲的高头大马上,显得威风凛凛,令缇纣十分满意。刺童走过来,为缇纣紧紧身上穿着的黄金板甲,又用布轻轻擦拭甲胄中间的一块护心镜。

    金亭王的甲胄内衬,是更加轻薄的金锁甲,甲片中间是微凸的水虎头型,大腿部的罩裤金甲直盖到膝盖以下,甲片不似板甲的长方形,而是呈菱形,被拉长的水虎头型更显出立体感,小腿部位是熟犀牛皮护腿。缇纣换了一件黄色的长斗篷,刺童将虎头金盔戴在他的头上,然后牵来披着金甲的“长爪”。

    “长爪”通体金黄,没有一根杂毛,如同一座铜马雕像似的。

    此马非寻常凡马可比,出没于天域雪山赤烟谷,异常凶悍擅于搏杀,即便狼群对战也未必有胜算。也许是机缘巧合,“长爪”被烈马族猎户意外发现,设下了层层圈套,总算在一处裂谷死地抓住了它。

    那时,缇纣仍是金亭国王子,正招募勇士组建战团,亟需向苍陵等国购买马匹。缇纣听说“长爪”之后,自然想要收入囊中,于是派出一支使团,备了不少金亭虎头金币,前往天域雪山的烈马部。

    早在数百年前,烈马部已生活在青冥湖畔,但由于不敌外侵之族,又被莫氏、巴氏等部落反水,才被迫避于天马高原。多年以来,烈马部与苍陵常有战事,争夺烈马河上游水源,抢夺农耕之地的人口,需要其他国家同其贸易,售卖铁器、食盐等重要物资。

    缇纣虽远在东南,但早有争霸天下之心,所以对烈马部暗中支持。烈马部首领投桃报李,经常为金亭输送良马,还会派强悍勇士到金亭,替缇纣卖命出力。金亭王子求购“长爪”,烈马部自然不愿拒绝,于是交到使团手中,让他们带给缇纣。缇纣得此良马,组建了黄金战团,征战未尝败绩,亦得过宝马救命,所以对它很有感情。

    “长爪”打着响鼻,用头蹭着金亭王。缇纣抚摸了几下,用手拍拍宝马的头,然后翻身而上,带着卫队一路奔出营寨的大门,向银河南岸的泊船渡口而去。

    此时,天光已经大亮,昭阳派来接送金亭王的平板大渡船,早已在岸边等候多时。战马踏着宽大的跳板上了船,船上的水军校官挥着手,指挥着平板大渡船向对岸驶去。

    靠岸之后,一支黑鹰铁卫小队迎了上来。这支小队等在银河北岸,盔甲上落着露珠,当先的一名将领穿着黑色寒铁战甲,戴着飞鹰头盔,长着一脸的麻子。

    “末将是黑鹰铁卫军虎团一营的主将尚铰,奉外交次臣向晨大人之命在此恭候金亭王。向大人已在昭阳天子门前等候多时,金亭王请随我前往吧。”尚铰笑着说道。

    缇纣微微点点头,便带着卫队在黑鹰铁卫的陪伴下,向昭阳城进发。快到昭阳城下时,向晨提马迎了过来,并在马上拱手向金亭王道早,两个人只是寒暄了几句,便一同进入帝都昭阳。

    与十年前相比,昭阳更是繁华胜前。虽然时至冬天,但城里的人仍然络绎不绝。穿过银河引河入城的石桥后,一行人便来到昭阳三色祭坛前。隔着围在祭台周围的绳子,缇纣仿佛看见昭皇携妹妹缇谧的手,一起跪拜祈祷七子之神的祝福,周围聚着银夏帝国的迎亲大队,众位朝臣和都城伯爷、爵爷垂手站立在祭坛外,天上的云彩染成了红色、蓝色、绿色、橙色、紫色……

    “金亭王,是否想起当年陪同娥后入朝的情景了?”向晨的话打断了缇纣的回忆。

    “是啊,十年了,物是人非。一代英明神武的大帝走了,有多少曾经叱咤风云的人物,也淹没在远古的时代之中,让人唏嘘不已啊!”

    “金亭王有些多愁善感啊!是啊,这是历史的规律,谁也无法改变的天道。我们每一个人,都曾在历史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当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时,便都是历史的主角。然而,总有一天主角也要谢幕,也要把舞台交给身后的主角们。”

    缇纣转过脸看了看向晨。他发现这个人在不谈论政治和外交的时候,与颜阁倒颇有一些相似。

    转过三色祭坛,众人沿着朝阳大路向前。

    缇纣轻轻用马鞭抽打着“长爪”,黄金战团骑兵卫队紧紧跟随,向晨一行人也加快前行。皇城的朝阳门近在眼前,城门外的银水桥上,有一队人正在等待。

    远远望去,除了一小队黑鹰铁卫外,还有不少撑着金顶华盖、十二障扇和飞天圣伞的仪仗队。这些人都掩映在翻卷的旗帜之中。

    队伍的前方,银夏帝国的娥后缇谧正翘首以待。她坐在一匹全身火红的母马上。母马戴着黄金面罩,身上覆盖着金色的皮革软甲,镶嵌着绿宝石、猫眼和翡翠,软甲的下摆上挂着一圈小金铃,母马在桥上走来走去,全身发出清脆悦耳的铃声。

    十年未见,缇谧还是那么美丽。缇纣想着,慢慢地迎上去。

    此刻坐在马上的娥后,用手整理一下身上的金色织锦飞凤的罩袍,然后策马向金亭王奔来。大红的斗篷飘在身后,缇谧长长的柔顺头发高高束起,头顶上的凤翅金冠微微晃动,镶嵌在金凤张开嘴里的夜明珠,在阳光下分外光辉夺目。马头相碰的时候,缇纣勒住了战马,娥后眼睛里含着泪水看着哥哥。

    “娥后,一切可都安好?”缇纣控制住自己,没有掉下眼泪。

    “王兄,你来了,一切就都安好了。”娥后回答着

    “娥后,金亭王,微臣的职责已成,现在告退回禀首辅大人。”向晨骑马等在后面,与两个人还有一小段距离。

    “好吧,有劳向晨次臣了,以后有机会我会登门拜访。”缇纣说着,朝向晨拱了拱手。看着向晨和陪同进城的黑鹰铁卫一并走远后,缇纣和娥后一起并马向皇城而去。

    “王兄,南岸的金亭部队已经安排妥当了吗?”

    “妹妹放心,此次来昭阳的是金亭王牌,共有黄金战团四个主力营,还有野战陆军一团的四营步兵,一定会确保娥后的帝位无虞。不知道眼下昭阳里形势如何?”

    “虽然不算稳妥,但眼下看尚能立于不败,我已经请律政史筚籍进皇城与你见面介绍详情。”

    “筚籍此人可靠吗?我担心他太老迈,难以左右时局啊。”

    “至少眼下我们只能靠他,而且他也在为我积极争取总务大臣桑楠,如果再好好利用其他辅政大臣的矛盾,相信胜算还是不小的。”

    两个人正在说着,昭阳天子门方向又传来击鼓声,一小队骑兵飞奔而来。缇纣和娥后都勒住马,转回身,看向天子门。

    骑兵越来越近,快到眼前时,慢慢放缓了速度,当先的一名校官翻身下马单膝跪地。

    “有什么事吗?”娥后开口问道。

    “启禀娥后,西京灰蛇战团跃过沃岭,已经快到昭阳的银河南岸。”

    “西伯终于来了。”缇谧幽幽地说道。

    “也许他是自投罗网。”缇纣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