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五小说网 > 血王座 > 霸权游戏(第四章 高手比剑)

霸权游戏(第四章 高手比剑)

    烈焰般的火烧云布满天空,光柱穿透云朵,凝结成绚丽异常的光影,大片东方云雨正在悄无声息的聚集。

    幽岭山脉像一把镰刀,与大柏岭、少壮山相连,山峰起起伏伏,渐渐没入广袤的平原。山上的士兵松、落叶松、龙爪槐、山榛和青椿树漫山遍野,因为没有冰雪覆盖,显得郁郁葱葱。盘旋的老鹰在空中展开双翼,寻找猎物,发出几声不快的戾鸣。

    平原上的麦田一望无际,农忙的男人们手拿镰刀,沿着垅地收割。扎好捆的麦子堆得老高。为防备随时出现的大雨,麦堆被破旧的大葛布罩好。

    眼下已是秋收的好时节。

    远处的村落中,炊烟已经消散,农妇手拿箩筐,到地里捡拾遗落的谷穗。牛马拉着大车,站在大地里等候,身体摇摇晃晃,时而低下头,嚼着地里的麦梗,时而用头角相互触碰。

    倒卧在马车里的泰平望着天空。

    望海半岛大地的天空浮云朵朵,但和北靖莽原大地的天空相比,虽然同样辽阔高远,却没有让泰平产生身处北靖时,那种清冽入胸的满足感。与他同卧的熊族言答扭动一下,在马车里翻了个身,堆满脸庞的皱纹仿佛更深了一些。

    “少城主,我们到哪里了?咳咳咳咳。”老言答一边问,一边深深地呼吸着,引来一阵强烈的干咳。

    “我们已经离开狸阳城境内了吧。”泰平回答着,从马车里坐起来。

    “公子说得正是。”付婴穿着青色布裤,外面套着白绒羊毛披肩,骑着全身杂色的矮脚骟马靠近马车。

    “再往前走不远,我们就到望海和栗国的交界地。不用半日,我们就能赶到碧流河边的恩施城了。”付婴接着说道。

    “到了恩施,我们就要换乘商船逆流而上,去昭阳虽然不一定比骑马快许多,但总要少了不少颠簸。”泰平抻了一个长长的懒腰。

    “最重要的是,能够摆脱满是臭味的马戏团了。”老言答接口道,让泰平不由得脸红。

    泰平不得不承认的是,他最初选择离开北靖,的确是觉得马戏团有趣,甚至可能藏着什么大秘密。然而,他与马戏团同行十多天,没看出一点端倪,反倒是天天闻着臭味,心里自然是极为别扭。

    “公子说得是真的吗?太好了,咱们偷偷跑出来这么多天,抚司大人知道的话,肯定气坏了。咱们到昭阳转一转就早些返回吧。”付婴显得有些兴奋。

    “你当我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吗?你的魂早被伺候奶奶的小琴勾走了。放心吧,回去我就和奶奶央求,把小琴赐给你如何?”泰平斜睨着付婴调笑。

    “真不是公子想的那样,我就是把小琴当姐姐,有些心事愿意和她说说而已。”付婴挠了挠头,讪讪地笑着。

    “哎,年轻真好啊!”老言答一边说,一边看着远方。

    来自雪国的马戏团,走在王国大道上十分显眼。

    黑熊、斑纹虎慵懒地卧在木笼里,像熊族人一样,不太适应没有风雪的天气,显得了无生气,沉默无声。野猪的胃口不错,一路吃着一路拉屎,梅花鹿则用头角触碰木栏,发出乒乓的声响。

    从辽水一带来的猎户们,赶着马车装了一些兽皮,和马戏团熊族人结伴而行,时不时地和熊族人高谈阔论。

    人来人往的官道上,望海王国的百姓越来越多,装束令人觉得好笑有趣。他们穿着天蓝色的布褂,白绾巾高束在头顶,佩戴的剑更加细长,好像斗趣用的装饰品。此地的人们更愿意骑牛出行,路上随处可见青牛、黄牛和赤色的大牛,还有五彩色的花牛。

    泰平曾听学士讲过,望海族人的一部分,自认为是京山牛族后代,另一部分人则认为,先祖来自翰海另一边,乃是骑乘大牛泅海来到亚夏大陆的域外之族。

    无论怎么样,望海族以牛为图腾,更把牛视为最珍贵的瑞兽,族徽与战旗上均绘制踏浪欲飞的青芒大牛。

    栗国人虽然与望海人同居望海半岛,以京山和碧流河为界,但习俗仍略有差异,而且口音也不尽相同。奶奶冼蓉说起,栗族是望海半岛的原住民,后来融合廊中移民、海滨渔民部落,成分渐渐有些复杂。

    灭龙纪中期,以牛为祖先的域外族渡海而来,与京山牛族达成联盟,凭借武力抢夺了大片领土,将栗族人驱赶至西北方的少壮山一带。实力进一步提升后,牛族人建立了望海国,企图继续向西用兵,彻底消灭栗国吞并疆土,再侵入幽山以西的鹿族领地。

    争夺是人的天性,也是族群生存的根本。

    从古至今,从未变过。

    有压迫自然有反抗,自然也会有人看不惯。

    望海国用兵之时,已是元世纪初期。银夏帝国强大起来,不愿意望海进一步扩张,于是出兵援助栗国,总算保住了如今的疆域。正因如此,险些国亡种灭的栗国对望海既怕且恨,常常爆发小规模冲突,两国百姓若是相遇,往往会冷眼相对。

    泰平一只手握着身旁竖放的配剑,一只手抚摸着跟在车旁的“青芒”。“青芒”是一匹健硕的雄马,乃是田垦送给泰平的礼物。

    马戏团在靠近路边的小树林停了下来,团长熊族老人鄂普挥了挥手,示意族人做短暂的休整。负责照顾动物的熊族人忙活起来,往木笼里的水槽、食槽填好水和食物,鄂普则席地而坐,捧起酒袋灌着北靖高粱酒。他灰白的头发编成的辫子散落下来,好似汲水的灰井绳。

    熊族言答被扶下马车,靠在树边撒尿,半晌才蹒跚地转身走回来。

    鄂普扶着老言答坐好,又将酒袋递到言答的嘴边。老言答仰头喝了一口,酒的液体从他满是破损牙齿的嘴角滴下来。喝了酒后,言答显得很满足,还打了一个酒嗝。一个熊族人在地上摆了一只马扎,言答慢慢地坐下,又喝了一口酒。

    言答看着站在一旁的泰平,示意他也喝点酒,泰平摆了摆手。

    “少城主还是对我们有疑惑吗?认为雪国熊族人去昭阳心怀不轨?”

    泰平不喜欢熊族言答称呼他公子,而少城主的称谓虽然难成现实,但多少满足了他无法继承北靖的虚荣心。

    “至少不是和盘托出吧。”泰平靠着马车,摆弄着剑穗答道。

    “人人都有防备之心。我至少没有隐瞒的是,雪国的平衡可能将被打破,危机已经悄然将至。如果熊族人无法自保,雪国甚至北靖都难以安全,否则你的父亲又怎么会同意,放我们出城去昭阳呢?”

    “话虽如此,但仅凭你们这支小小的马戏团,就能从昭阳带回生机与和平吗?”凭一个行将枯朽的老言答的智慧?泰平话没有说出口,但脸上有不屑的表情。

    “熊族是一个古老的族群,我们信仰的是雪神,而真正赐予我们力量的,则是熊的耐力和坚韧。只要给各个熊族部落一个承诺,族人们将继续信守与帝国的和约,依然在雪国冰冷的森林里活下去,哪怕有更多更大的危险,雪神也会保佑族人们的。”

    老言答的回答,泰平并不完全理解。不过,泰平隐约之间觉得,言答和父亲的语气很像,都有种悲天悯人的感觉。

    马戏团进城的时候,雨势已经不小了。

    路上行人没有几个,店铺也纷纷关门。恩施城不大,当年建城是望海牛族人有了打算,将原住民流亡者收纳,体现王者恩泽。后来,银夏帝国曾于此地击败望海,便又多了恩施于天下之意,取名的意思不言自明:不排外族,海内同恩。

    一队换防的城门守卫队在雨中行进。守卫队长年约三十岁,灰盔边沿向前挺,雨水从他的两颊流下。熊族老人鄂普取出两枚望海牛角铜币,偷偷塞进队长怀里。队长露出笑容,拍拍鄂普肩头,用手指向城内一条满是泥泞的土路。马戏团掉转了方向,向前走过了两条街后,来到一座并不高大的客栈门前。

    老板是栗国人,个子不高,头顶半秃,微胖的脸上蓄着山羊胡。听了简短的介绍,老板便招呼伙计出门,打开油纸伞引着众人进入客栈。马戏团较大的动物木笼,停靠在客栈大门一侧的墙角,被几张漏洞的破帆布遮住。

    门外的雨势又大了起来。

    客栈虽然不大,但安排马戏团的熊族人,是没有任何问题的。房间留在楼上,三间大的,两间小的。付婴从布搭里取出了牛角铜币,向店伙计要了一间有窗的小厢房,泰平请熊族老人和言答同住。

    房间很整洁,陈设不多,除了靠窗的通铺外,只有房间中央的桌椅。窗户被支起来,雨水打在窗棱上嗒嗒作响,窗外就是客栈的后墙,对面的商铺关着门,雨中隐约可以远望恩施的城楼。房间新上了一只火盆,火盆铁架上搭着淋湿的衣裤一角,另一角握在付婴的手里,升腾起的水汽慢慢飘浮。

    日近黄昏,雨终于停了,天空出现一道彩虹,横跨过高高的城楼。

    下了近一天的雨,城市的道路坑洼里积满了水,路上的行人已经不多,小心地躲避水洼赶路。晚餐有酱肉、炖土豆、咸菜和蛋花汤,一筐热气腾腾的馒头。熊族人把自己带的大麦酒和高粱酒取出来,分别准备了一坛放在桌子上,客栈老板询问是否还有需要,鄂普挥手示意不必。

    得了熊族老人的一枚牛角铜币后,店老板看着无事,便退出了房间。付婴为泰平倒好自带的烧刀酒,便坐在桌边拿起馒头啃,熊族老人则为言答和自己斟满麦酒。

    “进入到望海境内,我们就该和少城主分开了,感谢少城主一路相助。”熊族老人端起酒碗敬道。

    “要是感谢就不如送我只野猪吧,路上可以耍耍赚点小钱,也能练练对打,实在没吃的还能用来下酒。”泰平抿了一口烧刀子,挟了一块酱牛肉。

    “少城主真是爱开玩笑,倒是很对我们熊族人的脾气。此去昭阳尚有数千里,真希望等我们到帝都时,还能和少城主一起把酒言欢。”熊族老人满脸真诚的表情,倒是让泰平有些不好意思。

    “放心吧,我走水路虽然是逆流而上,但这个季节不是丰水期,望海雇佣船逆流行驶就和顺流一般快,我肯定比你们走陆路快得多。”

    “希望如此。我听说少城主好使剑,既然是好武之人,我不妨多说几句,少城主觉得有用就多听,觉得无益权当酒话。”

    “快讲快讲。”听到这话,泰平一下子来了兴趣。

    听响就进。他想起了田垦讲解剑术时,对自己提到的话。田垦说,熊族人刀术自成一套体系,以雄浑刚猛为主,亦有独到精巧之处,将来有机会可以修习研磨。田垦还曾提及,远在四十年之前,熊族出了一位刀客,曾经打败亚夏不少门派,被江湖人士称为“冷刀”。

    “我们熊族人之所以能够狩猎黑熊和老虎,并不是靠人多,更不是依赖武器的精良。”鄂普声音稍顿。

    “那是什么?”泰平不解地问。

    “勇气和胆量。勇气可以让你面对强大得多的对手,而胆量可以令你与强大敌人周旋时,保持警觉和机敏。不动如锋,以静待动。”老言答突然开口。

    泰平望向老言答。他的身体一动不动,双眼似乎也已凝固,好像回忆起了很久以前的事。

    吃过晚饭之后,泰平稍作休息。

    这一夜,月光皎洁。秋风虽冷,却让泰平心情舒畅。他信步走向客栈的后院,乘着夜色舞动手中长剑。

    快似疾风暴雨,慢如泛海浮舟。泰平心里一边想着田垦教的剑法,一边揣磨老言答的话,想要将两者联系到一处。

    也不知舞了多久,泰平已经全身大汗。他收住剑势,大口地喘着粗气,然后望着高空中的月亮。

    月亮的光如水般流泻,洒在后院墙根处的柴堆上,映照出的影子竟如黑熊一样。泰平向前走了两步,感觉影子似乎动了动,心里不觉一惊。如影随行。田垦曾对泰平说过,剑术的奥妙是无穷尽的,只要用心用眼,便可找到其中法门。

    很小的时候,泰平便喜欢上剑术,极为崇拜传说中的黄辕大帝。黄辕大帝开创剑术,使剑术成为武宗之祖,位列武器排行榜之首。

    相传飞龙纪时代,雪龙、炎龙和金龙均隐伏起来,分别躲在大柏岭、火龙川和天域雪山,修炼神术与绝艺。当时,三龙的御龙者是白轩、蚩天和黄辕,各自占据神龙所授之地。

    后世还有一种观点,认为三人皆是神龙化身。

    黄辕利用天域雪山黑、白石,合铸了一柄黑白剑,并自创了有风雷之势的黄辕剑法。他驯化了天域野马,组建了一支骑兵部队,将族群中有能之人尽数提拔,分别称为十二贤士和十二骑士,意图统一亚夏大陆,为金龙献上族人大礼。

    白轩占据北方,实力最是不济,眼见黄辕势强,便率领族人归附,组建了联军攻向南方。白轩使一柄寒石刀,其自创的寒石刀法极为凌厉,成为当今使刀门派的上世始尊。

    原本合两人之力,炎龙之族无法抵挡,但是蚩天着实厉害。两方在亚龙峰大战三天,诸多半人之神参战,竟然斗得难分胜负。蚩天神力无敌,手中所使是一柄开山巨斧,乃是由火龙川巨石所造,大有开天辟地之威。

    黄辕眼见蚩天勇武,自己一时难以取胜,便分化黑白剑,临阵演化出混沌剑法。混沌剑法合上古混沌之道,融汇蒙昧之能,乃是极为玄妙的剑术。最终黄辕斩杀了蚩天,收服了南方诸族部落,为亚夏族群形成奠定基础,自己则成为天庭大帝。

    这一战被后世称为亚龙决战,其意义实不亚于开创天地。黄辕大帝以剑立威,后世便将剑视作天下第一神兵,尤其推崇已失传的混沌剑法为第一剑术,引得无数剑术好手穷毕生之志,妄图以窥其神技之万一。

    泰平不止一次听人说过,田垦出身颇为不凡,其祖先是元世纪中期知名剑士田夏,被人尊称为绝世德良。

    田夏开创了铸剑新技艺,亦在辽王塔创立了辽王剑派,成为后世弟子口中的大祖师。田夏的孙子名叫田园,不仅铸剑技艺高深,剑法更是已臻化境。田园晚年双目失明,但却因祸得福,练成了“影随行”剑术。

    可惜,田园后代弟子无人参透精髓,致使这一剑术再未现于世间。

    泰平围着柴堆,来来回回转了多圈,不断以影子高低深浅为敌,用剑演练心中涌出的招术。虽然没能达到纯熟,但泰平却觉得心中畅快无比,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一剑而已。

    待到四周寂静无声,所有房屋皆无一点亮光,泰平才罢手收剑,慢慢地走回客栈房间。

    月影暗淡,流空无云。

    远处的墙根阴影的树丛中,一个披着黑衣的人一动不动,凝视着泰平消失于黑暗之中,眼中闪过极其复杂的光芒。

    泰平蹑手蹑脚地走进房间。

    鄂普的呼噜声很大,震得窗纸直打颤。泰平小心翼翼地回了内间,和衣躺在床上。

    他久久不能入睡。

    刚才习练的剑法如同繁花,又似从穹空坠落的星雨,令泰平觉得如此梦幻而瑰丽。他在心里又演化多遍之后,才渐渐有了一些困意,不知不觉间进入了梦乡。

    睡梦之中,泰平依稀记得,自己与田垦立于吉川山峰,各自执一柄长剑驭风而舞,斗得旗鼓相当。父亲泰德捻着胡须,站在峰下微微笑着,不住地点头赞叹,说泰平已经青出于蓝。

    泰平看到父亲的笑脸,不由得乐开了怀,往昔背负的压力,在那一瞬间似乎全都云消云散了。

    有时候,父亲与儿子的关系,一定要捅破一层窗户纸,才能达到最和谐的程度。可是,那层窗户纸不好破,有人一辈子也突破不了,只能抱憾终生了。

    天光尚未大亮的时候,泰平从梦中醒来,独自站在庭院的中央,回忆着那令他感慨的梦境。不知不觉之间,泰平眼角竟流下了泪水。

    泪水!

    自打泰平记事以来,他几乎再也没有流过泪,哪怕是受了多大的委屈。自己居然还会流泪,这好像成了一个巨大的发现,让他有点手足无措。更为重要的是,流泪的原因是源于父亲泰德。

    莫非我想家了?泰平不安地思索。

    难道我要回到父亲的身边,承认自己真离不开北靖?不!泰平搔搔头,抬头望向北方。

    哪怕在昭阳撞得头破血流,我也要迈出这一步,更何况还有那神秘的预言存在呢!泰平最终做出了决定。

    一个人一生中总会做很多决定,有些可能正确,有些可能错误,有些甚至无关大局。

    泰平的决定是足以改变他的人生的。不过,这个决定的代价或许太大,要他用余生的时光来忏悔。

    泰平回到房间的时候,恩施城主高节的手下刚刚离开。原来,高节听说马戏团住到了城中,希望马戏团能在城里表演一番,让城中的百姓乐上一乐。

    高节虽是一城之主,但祖上出身却不太风光,乃是灭龙纪中期的悍匪,活跃于狸湖的狐狸川。望海牛族大举进攻栗国,高节之祖眼见有利可图,便率领匪众归顺望海,作为先锋部队屠杀栗国平民,最终获封在碧流河一带。

    恩施与廊中临国隔银河相望,远远可见临山险峰高岭。临国都城毕节靠近银河,因其地利优势,曾经是一座非常繁华之城,有不少名人贤士踏足,留下许多丹青墨宝。

    临国在廊中比国强盛之时,仍是一个小小的部落城邦,常常被龙族部落欺压。后来,城邦归附于藉国陶菲大帝,逐渐发展起来,并依托临山建了毕节、临谊两城。陶菲手下有一位骑士,名字叫做纳宏,作战十分勇猛,数次救了陶菲性命,因而被封到毕节成为城主。

    陶菲去世之后,藉国分崩离析,纳宏便占领两城,自立为临国之君,后历数十代至今。纳宏的后人多无本事,君主又贪好美色,致使国内民不聊生。如今临国侯君叫纳戢,与帝国采诗大臣纳兰是远亲。

    泰平原本不知道这些,但客栈伙计十分热情,上酒上菜时唠叨不休,他倒也听了一二。

    吃罢早饭,高节又派了两名校官,称已为马戏团先好表演的地点,只待鄂普率众前往。鄂普无法拒绝高节美意,便安排手下准备一应之物,赶着马车载着兽笼,到城中喷水广场表演。

    那喷水广场十分开阔,北向是高节城主府邸,南边是林立的铺面,恩施有名的买卖均在此处开张。喷水广场两侧有多条小路,通向附近的民居街巷,虽然显得有些局促,但是人来人往颇为热闹。泰平从未来过望海,但他听田垦说起,望海各封城均有喷水广场,据说是牛族借鉴域外所造。

    喷水广场中央有个水池,里面立着一头巨大的石牛,昂起头望向东方,不时从嘴里喷出水注。鄂普扎好表演营地,交待手下族人小心应对,然后登台讲了几句讨彩头的话。

    马戏团的演出依旧成功,在恩施城引起了很大轰动。

    望海人十分慷慨,熊族人赚得盆满钹满。不过,熊族人似乎并不欢喜,有的人甚至暗自神伤。泰平知道,熊族是天生的战斗民族,用雪国的动物做表演之技,绝对是无奈之举。雪国没有自己流通的货币,平时都是以物易物,只有亟需日用极度匮乏的时候,才会到北靖辖下冰原和长野交换。昭阳之行遥遥数千里,没有各国流通的货币,他们寸步难行,更何况要照顾那些动物呢!

    表演结束之后,熊族人又休整了一日。鄂普安排族人上街,采买了粮食、青菜、牛羊肉、米酒和日用品。高节的校官来到客栈,不仅代城主送来一些铜币,还称高节要亲自拜访鄂普。

    当日下午,高节骑着高头大马来到客栈。鄂普率领族人迎接,泰平也跟随其中,唯有老言答身体不适,留在房间里休息。不过,自从老言答提及剑术,泰平就觉得这个老人不简单。

    高节身材高大,脸膛滚圆,留着络腮胡子,显得极为凶悍。他的身边跟着十几个部下,其中有两个剑士脚步沉稳,一眼便知是剑术好手,不是寻常的护卫,泰平不免多看了两眼。

    客栈老板不敢怠慢,将高节迎入大厅。

    高节倒也不客气,坐在大厅中的上座。他的部下环顾左右,平静地看着熊族人。鄂普坐在下首,表情不卑不亢。

    “熊族马戏团多年未入亚夏中土,不知道此番前来还适应吗?”高节长得很凶,说起话来却很得体。

    “多谢高城主照顾,令熊族马戏团有宾至如归之感。”

    “我听说鄂普所率虽是马戏团,却身负远赴昭阳的重任,不知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大柏岭雪国北方出现异状,听闻有部落受到威胁,具体是什么却难有人说得清,所以希望得帝国相助。”

    “哦,原来如此。帝国昭皇刚刚去世,熊族此番前往恐怕难有收效,我看不如到望海丰都,由望海王国派兵出征,助熊族人应对威胁吧!”

    “望海虽然是八大王国之一,国力终究不比银夏帝国,何况曾经还想并吞北靖土地,若是北上恐怕对熊族没啥益处吧!”鄂普强硬地拒绝高节,这倒是让泰平没有想到。

    “鄂普恐怕多虑了吧!望海臣服于帝国,此举不过是替主分忧,熊族人可不要曲解了我的心意。”高节脸上显露出尴尬的神色,转动着手里的茶杯。

    “如果向帝国请命这件事由我决定,或许马戏团就不会出现在恩施了。”

    “这么说来,鄂普是不信任亚夏族人了?”

    “为了争夺生存的资源,熊族人曾与亚夏族刀兵相见,所以想让我改变观念很难。”鄂普脸上没有表情,依旧冷冷地看着高节。

    “既然如此,高节也不好再相劝了。听说北靖抚司泰德有个次子,名字叫做泰平,经常戏弄北靖学士。他偷偷离开北靖六镇,混入了熊族马戏团,不知是哪一位呢?”高节说完话,微笑着望向泰平,显然早已知他的身份。

    “泰平不过是无名小卒,没想到高城主竟知道我。”泰平向前迈了一步,迎向高节。

    “我听说泰平兄弟剑术不错,乃是田垦将军所授,不知道确实如此吗?”

    “城主所言非虚,我确实向田将军讨过几招。高城主的意思,好像与田大哥颇为熟悉?”

    “岂止是熟悉?田垦的父亲田诏自幼习剑,师从其父田蒙,历经多年浸淫苦修,终成一位剑术大师。田诏伯父虽未领悟‘影随行’精髓,其技击剑艺仍十分精湛,曾在望海比武大会上一举夺魁,击败的对手便是我父。两人因比武结缘,结拜为生死兄弟,并在恩施住了一年。当时,我年龄尚小,听说田诏伯父夺冠,自然心中仰慕,所以苦磨多日,终于拜到田氏辽王派门下。”

    “这么说来,高城主与田垦是师兄弟喽!”

    “泰平公子所说没错。那时,在下的表弟占尘正投奔家父,他自小酷爱剑术,便与我一并拜田诏伯父为师。掐指算来,我入门拜师习剑不过半年,全没有领悟田氏剑法精妙,反倒是占尘跟随师父出游,剑法颇得真传。”

    “我的剑术师承田大哥,想来更难比占尘了。”

    “泰平公子倒也不必过谦,我听田垦说过,你对剑术颇有领悟,而且能够融会贯通自创招术,实是不可多得的剑士,若假以时日,前途将不可限量。”

    “哪里,哪里!”泰平听高节当着熊族众人面夸奖自己,心里不由得喜滋滋的,脸上已眉飞色舞。

    “不过,泰平兄弟剑术虽妙,但昭阳乃是帝国天子脚下,实是藏龙卧龙之地,若是一个不小心,难保不会跌跤丢脸。所以田师兄派人送信给我,希望我劝泰兄弟在恩施玩上几天,待得散够了心,便回到北靖去吧!”

    “我说高城主为何留马戏团于此表演,原来是为了田大哥当说客啊!泰平已不是小孩子了,早有心闯荡江湖行侠仗义,岂能因昭阳潭深危险,而惧之不去?那实在不是习剑之人所为,故请高城主不必再劝了!”

    “泰平兄弟是第一次走江湖吧!”

    “哪有人是一生下来就走江湖了的?”

    “泰平兄弟心气颇高啊!好,高节倒想领教一下,田垦兄的高徒有多少斤两。”高节淡淡地说道。

    “既然高城主想要赐教,泰平正是求之不得啊!”

    “好!”

    高节是恩施城的城主,在当地可谓位高权重,他的话不亚于官府文书。他主动提出与人比剑,无论胜与负,都已在客栈中引起了轰动。很快,这一消息又传至全城,一些好事者齐聚客栈,其中不乏好剑之人。

    店老板为两人比剑挑了一个地方,乃是一个四四方方、规规矩矩的小院,位于客栈的偏僻角落,只能够容纳百名观战者。院落正中央有一棵大松树,恰似一位手足共舞的剑士。

    熊族人站在小院的西侧。

    他们窃窃私语,脸上似乎有兴灾乐祸的表情。泰平看得出来,有的熊族人对他不满,正想乘此机会看笑话。老言答则由鄂普搀扶着,也来到院中观看两人战况,脸上露出鼓励泰平的笑容。

    高节的手下站在小院的东侧。两个剑客表情平静而安详,完全没有在意比剑的结果,仿佛两人胜负已分。

    有好事者爬上了院墙,对着泰平指指点点。

    泰平曾与田垦比过剑,也与雪地熊团中的高手过过招,却从来没有在江湖上与人交手。他觉得稍稍有一点儿紧张,便用田垦交过的呼吸心法,慢慢地调整。同时,他不再去观察院落中的众人,闭上眼睛回想学过的剑术,尤其是昨晚顿悟的“影随行”剑法。

    高节换了一身便装,手中多了一柄长剑,显得多么从容不迫,果然有侠者的风度。泰平看着高节,不由得暗自赞叹。

    “泰兄弟,高节算是多走了些江湖,从泰德、田垦那里论起来,还是你的前辈,这第一剑就请你出手吧!”高节的话说得客气,实则表现得有些自大,显得有种居高临下的气度。

    “既然如此,泰平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泰平说罢,缓缓地抽出剑。

    阳光照在剑身上,反射出耀眼的光,懂剑之人莫不点头赞叹。院落之中,多了一丝寒气,从泰平身上慢慢荡开,使得深秋更加肃杀。

    高节似乎也没有想到,泰平身上的剑气如此重,目光渐渐地凝重起来。他手中的长剑平端于胸前,做好应对准备。

    泰平向前踏出一步,众人屏住呼吸。

    一排大雁飞过碧空,发出阵阵鸣叫。

    剑鸣之声响起,泰平目中光芒暴涨,剑尖直刺向高节的胸前。

    这一剑,泰平是毫无保留的,也算准了高节自恃前辈身份,一定不会躲避退让,必将全力相搏。如此一来,自己就能够看出他的虚实,窥破高节的弱点与短处。

    泰平的人与剑合二为一,剑尖蕴含着无穷的变化。他的双眼紧紧盯着高节的眼睛,仿佛一只狼盯着自己的猎物,显得那么凶猛而笃定。

    田垦曾经对泰平说过,狼之所以能在草原生存,甚至活跃于亚夏大陆的各个角落,不是因为其强壮的身体,而是聪明的搏杀技巧。尽管狼对农耕文明影响不小,但是泰平却对狼很有好感。

    剑尖光芒四射,好像一颗流星,眼看就要落入大海。

    突然之间,大海竟然不见了。

    泰平做梦也没有想到,高节根本没有格挡,甚至哪怕做出应招的姿态。更让泰平没有想到的是,高节的轻功是这么高,连他如何闪避都没有看到。

    高手过招之间,往往就是气势上的强弱压制。泰平先出了一剑,气势上已经占了先手,如果高节举剑应招,无疑就自甘落入后手,免不了要接连不断地应对,气势必然会被泰平一直克制。

    可是,高节就是做出出乎意料的选择,只用轻功便化解了泰平的这一先手的优势,真可谓是润物细无声。

    泰平的剑刺入虚空,身上的破绽便全露了出来,好像一头站在旷野中的野牛,完全将命运交给了猎手。狂奔怒吼的野牛何其厉害,可是面对猎手们的弓箭,它只有中箭倒地的份。

    然而,泰平毕竟不是野牛,而是一个练剑的少年,他必须要夺回自己的先手,继续完成自己的攻击。

    于是,泰平再次闭上了眼睛,手中的剑就指着虚空,一动不动地立在院落正中央,好像一座石雕似的。

    一个人,一棵树,一座院,一片天。

    泰平的身子不动,高节就不得不动。作为恩施的城主,纵横江湖的剑士,挑战后辈的人物,他不能不做出回应的一剑。

    然而,这一剑高节已经无法全力以赴,甚至要藏巧纳拙,否则困住了泰平的人,也困住了他的身份。

    难道这年轻人有此思量?高节隐隐之间觉得,这一剑若是刺出去,自己可能真要落入后手。

    意念陡转之间,高节的剑已经刺出,划出了一道美丽的弧。

    有时候,剑未必要直直地刺出。

    泰平感觉得到,高节的剑奥妙无穷,似乎在试探、摸索,又藏着虚实万般变化,自己即使以静制动,也难以发现破绽与端倪。更令他觉得可怕的是,自己无论往哪里躲避,也逃不开高节的剑影。

    恰在此时,松树浓密的枝叶之间,飞出了一个小松果,不偏不倚地打在高节的剑尖上。高节的剑为之一顿,剑身竟发出龙吟虎啸之声,足见他是用了十足功力。

    泰平得到宝贵的喘息,轻轻地向前飞掠而出,落在数丈之外。他回转身看着高节,又看了看大松树,不知道是何人出手襄助自己。

    “何方高手,为何还不现身?”高节将剑收回,向着大松树喊道。

    “故人远来,高兄还不摆酒相待吗?”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泰平听到这个声音,不由得激动万分。

    “原来是田兄驾临,高节真是有失远迎啊!”高节乐呵呵说道。

    松树枝叶微微一动,田垦如同一只猿猴,轻轻一纵,落在了高节与泰平两人之间。田垦长得非常瘦削,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好像一个木头人似的。

    “田将军,你怎么来了?”泰平将剑递给付婴,跑到了田垦的身边。

    “你不辞而别,难道不怕泰德抚司忧心吗?”

    “你要带我回北靖?”泰平撅起了嘴。

    “正好相反,我想陪你去昭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