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周家夫人
雍国蜀地·锦城·周府
夏末之时蜀地少晴，绵绵细雨一连下了四五日，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植物和泥土的香气。
长满青苔的屋檐下，一张红木方桌，一把藤条小椅。
周天霸坐在椅子上，一手拿着茶壶，一手摩挲着边角已经磨损的信纸。
上面是周小龙仓促留下的一行文字：
爹：
小龙不孝，无缘科考了。幸得人赏识，随有墨先生出山，此去光明坦途，待日后归来，光耀门楣！
周小龙上。
当初周小龙只留下寥寥数语便抛家而去，让周天霸寝食难安地担忧了数日。
那信中说他随上官先生去了，寻得一个比科举做官更好的去处。待他日学成归来，功成名就，衣锦还乡。
但是周天霸素来知道：自家儿子的单纯个性，上当受骗也未可知！
自古以来这世间就把人分作三六九等，又云：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世上士农工商的排序法则，自有社会国家的概念，就从未更改。
天下之士熙熙攘攘，能够出人头地的路不过那窄窄一条。
周小龙所说的更好出路，那便是要放弃科考，放弃跻身士族的机会了。可是书山之外，哪还有什么光明大道呢？
纵使他周家经营多年，富可敌国，锦衣玉食，也不过是梦幻泡影，高楼大厦岌岌可危。再多的体面，不过是仰仗于与上层阶级间，那脆弱的利益置换，如若有一天对方有了更好的合作伙伴，周家便会被弃如敝履。
周天霸摇摇头，这么多年对他的悉心培养，终究是白费了，这孩子要靠自己闯出天地，怕是要吃一番苦头。
他真是后悔，没有让周小龙见过世间疾苦，世道多艰。
他派出去打探的家仆一拨又一拨，却迟迟没有带回任何有价值的信息。自己的儿子仿佛人间蒸发一般，再也没有出现在他的世界里。
直到几天前，去往上京的那一拨人说，在左相鹿府看到了一个和少爷身形相似的男子。周天霸喜怒交加：他希望那是周小龙，若是在上京，至少暂时性命无忧；他又怕那是周小龙，上京是政治漩涡的中心，这孩子心性过于单纯，没有半分功名傍身，依附左相，也必定会被当作一颗随时可以牺牲的棋子！
他现在不禁怀疑，之前百般逼迫周小龙走上仕途，到底是不是他的错？
其实为人父母一遭，必定是想让自己的孩子前路光明，出人头地，但是最重要的，不过是健康平安。
周天霸对着茶壶牛饮一口茶水，一拍桌子，下定决心：即日启程前往上京，即便不能带回周小龙，也希望能求得鹿相庇护。
“老爷，”一个小厮毕恭毕敬地走过来，“夫人出来了，就在菡萏水榭等您。”
周天霸瞬间从怅然的情绪中脱离，他手一抖，险些摔了茶壶，“什么……什么？！夫人她她她，完了，完了！是因为小龙的事要兴师问罪了！”
周天霸从椅子上跳起来，慌乱地整理一下衣服，“夫人有没有说什么话？”
“是，夫人让我跟您说，说……”小厮犹豫地扫了一眼周天霸的脸色。
周天霸一梗脖子：“伸脖子一刀，缩脖子也是一刀，不要支支吾吾的！给我个痛快！”
小厮冷汗连连，同情地看着周天霸，难以启齿道：“夫人说，一个老胎神生个小胎神，两个都不叫老娘省心的，如果那个小憨包儿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老娘把那个老的一耳屎扇到墙里头扣都扣不下来！”
周天霸吓得“嘎“的一声，颤巍巍拔腿跑向菡萏小榭。
周夫人自从生下周小龙，一直在山中的古刹清修，很少下山。起初，周天霸每周都会带着周小龙，去山里和周夫人团聚两天，但是前些年，周夫人许是因为更年期脾气暴躁，告诉周天霸以后不要过去了。
如此一来，周府的人一年也难得见上周夫人一面。
这个月，全府都沉浸在少爷失踪的不安气氛中，今日夫人回府问罪，众人更是不敢触她的霉头，阖府一片寂静：人尽皆知，周府最大的是夫人，第二才是老爷。
“好啊你，周天霸，儿子都失踪了，你还不告诉我?”菡萏小榭，望舒亭中，周夫人揪着周天的耳朵质问道。
那周夫人虽是富家夫人，但身穿服饰并不华丽，上身是橘红色的织花棉长衫，下身一袭深褐色麻布裙，头上簪一颗看不出价格的明珠发钗。
周天霸痛得“哎呦”直叫，想要挣脱却不敢用力挣扎，“夫人，还请您饶命啊！”
周夫人摇摇头，怒火中烧：“你还饶命？谁来饶我小龙的命？！他现在是生是死，是福是祸都不知道，你还想瞒我到什么时候啊你？！”
“我这不是怕夫人担心吗……哈哈……”周天霸弯着腰，双手轻轻捧着自己被拧得发红的耳朵，干笑着试图缓和气氛。
“你是怕我担心还是怕我！？你怕个铲铲哦！”周夫人叉着腰，走向台子上的鸡毛掸子。
周天霸凭借多年的经验，心中顿感不妙，急忙抢着说道：“夫人，夫人！其实这两天有了小龙的消息了！就在上京，我正打算即刻启程去找他呢！”
周夫人的手停在距离鸡毛掸子半寸远的地方，急促地问道：“当真？！那你还打算什么？给我即刻启程！莫要废话！”
周天霸连连点头。
一阵敲门声打断二人，周夫人的婢子小心翼翼地在外面传话：“老爷，夫人，有贵客到访，请问是否接见？”
“接见个锤子！”周夫人走到门口，拉开房门，“我儿子都没了，还说什么贵客呢！”
“回夫人的话，是齐国数得上名号的富商，做的是木材生意。”
周天霸听到这，急忙拦下周夫人：“那八成是齐都刘家的人，我们两府之间有数年生意往来了，他之前很少来访，今日恐怕还是要略见一面……夫人放心，叫下人先去收拾行李，我见完便立刻启程。”
周夫人欲言又止，只得点点头，“快去吧！”
“周小龙。”
“到！”周小龙三人一路小跑，到达校场的时候，正赶上点名。
大家听到这个名字，不禁纷纷看向周小龙，面露好奇和各种奇怪的神色——就连体能课的老师韩先生也向他投来了目光。
只有之前同住在青马驿的六人回过头友善地笑了笑。
周小龙环顾四周，发现班上人数不多，只有大概三四十人左右。所有新生都在一起上体能课，这说明新生血统检测，已经淘汰掉了大部分人。
点名很快结束，韩先生放下名册，严肃地看向学生们：“这是第四次体能课，竟然有三人缺席！我知道，你们认为灵修最重要的不是体能，而是术法之流。但是，真正上了战场，情势瞬息万变，你们那时就会知道，好的体能才是保命的利器！”
学生们鸦雀无声，互相交换着眼神：对他们来说，体能课确实比较“水”，但是韩先生素来严肃，也没人敢说什么。
韩先生扫视了安静的学生们一眼，许久才收起威势：“好了，其他人按照之前的顺序，进行体能训练，周小龙你留下。”
学生们四下散去，周小龙上前两步，走到韩先生身边。
“你就是周小龙……”韩先生目光锐利地审视着周小龙，“就算有人强加你进来，我的课也绝不会通融，如果不及格，照样给我滚回家去！”
周小龙挠挠头，不大明白先生的意思，“我的体能确实差，但是……”
“好了！不必狡辩。”韩先生不耐烦地抬手打断：“你还没有参加体能测试，现在从这里绕过后山跑回来，我会计时。”
周小龙顺着韩先生示意的方向看去，见远山葱翠，雾气弥散，山路曲折如云，极力张望也不见尽头。周小龙顿时感觉眼前一黑：再见了，爹娘，再见了我挚爱的自行车……下辈子有缘再见了！
并不是周小龙无病呻吟，格外孱弱。这清辉门的入学体能测试是出了名的刁钻艰难。
除了几个灵脉氏族，大门派的子弟，大多新生都没有经受过系统的体能和武力训练，这样强度的测试的确是超出负荷。
然而先前的测试是全体新生一起进行的，同样水平的学生之间可以结伴同行，相互鼓励，也不太担心入夜后山路的安全问题。与周小龙此时面对的情况相比，其实要好很多。
“先生，这……等我跑回来，恐怕太阳要下山，而我要入土了哦！”周小龙哀怨道。
韩先生的眼神更加嫌弃：“行了！你们今天下午就一门课，有的是时间！你需记住，不是所有人，都能给你搞特殊的！”
周小龙无奈地退下头，走到山路的起点。
“等一下！”韩先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周小龙双目满含期待，心中想着：莫非是不用跑了？
“把这个戴上！”韩先生扔来两个硕大沉重地布包。
周小龙手忙脚乱的接过，原来是两个绑腿的沙袋！他的脸顿时宛若一棵霜打后又被虫蛀了的枯萎茄子，绿着脸，红着眼绑上沙袋。
绑上沙袋后，别说跑山路，就连走路都十分艰难。周小龙一瘸一拐地踏上征程。他无限哀愁地抬头望着烈日和蓝天，自我安慰道：不过是晒一点，好在天气渐渐凉爽，山里又树木繁茂比较阴凉，应该不会热死……
韩先生皱着眉，看着周小龙缓慢地消失在山路的拐角。
夏末之时蜀地少晴，绵绵细雨一连下了四五日，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植物和泥土的香气。
长满青苔的屋檐下，一张红木方桌，一把藤条小椅。
周天霸坐在椅子上，一手拿着茶壶，一手摩挲着边角已经磨损的信纸。
上面是周小龙仓促留下的一行文字：
爹：
小龙不孝，无缘科考了。幸得人赏识，随有墨先生出山，此去光明坦途，待日后归来，光耀门楣！
周小龙上。
当初周小龙只留下寥寥数语便抛家而去，让周天霸寝食难安地担忧了数日。
那信中说他随上官先生去了，寻得一个比科举做官更好的去处。待他日学成归来，功成名就，衣锦还乡。
但是周天霸素来知道：自家儿子的单纯个性，上当受骗也未可知！
自古以来这世间就把人分作三六九等，又云：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世上士农工商的排序法则，自有社会国家的概念，就从未更改。
天下之士熙熙攘攘，能够出人头地的路不过那窄窄一条。
周小龙所说的更好出路，那便是要放弃科考，放弃跻身士族的机会了。可是书山之外，哪还有什么光明大道呢？
纵使他周家经营多年，富可敌国，锦衣玉食，也不过是梦幻泡影，高楼大厦岌岌可危。再多的体面，不过是仰仗于与上层阶级间，那脆弱的利益置换，如若有一天对方有了更好的合作伙伴，周家便会被弃如敝履。
周天霸摇摇头，这么多年对他的悉心培养，终究是白费了，这孩子要靠自己闯出天地，怕是要吃一番苦头。
他真是后悔，没有让周小龙见过世间疾苦，世道多艰。
他派出去打探的家仆一拨又一拨，却迟迟没有带回任何有价值的信息。自己的儿子仿佛人间蒸发一般，再也没有出现在他的世界里。
直到几天前，去往上京的那一拨人说，在左相鹿府看到了一个和少爷身形相似的男子。周天霸喜怒交加：他希望那是周小龙，若是在上京，至少暂时性命无忧；他又怕那是周小龙，上京是政治漩涡的中心，这孩子心性过于单纯，没有半分功名傍身，依附左相，也必定会被当作一颗随时可以牺牲的棋子！
他现在不禁怀疑，之前百般逼迫周小龙走上仕途，到底是不是他的错？
其实为人父母一遭，必定是想让自己的孩子前路光明，出人头地，但是最重要的，不过是健康平安。
周天霸对着茶壶牛饮一口茶水，一拍桌子，下定决心：即日启程前往上京，即便不能带回周小龙，也希望能求得鹿相庇护。
“老爷，”一个小厮毕恭毕敬地走过来，“夫人出来了，就在菡萏水榭等您。”
周天霸瞬间从怅然的情绪中脱离，他手一抖，险些摔了茶壶，“什么……什么？！夫人她她她，完了，完了！是因为小龙的事要兴师问罪了！”
周天霸从椅子上跳起来，慌乱地整理一下衣服，“夫人有没有说什么话？”
“是，夫人让我跟您说，说……”小厮犹豫地扫了一眼周天霸的脸色。
周天霸一梗脖子：“伸脖子一刀，缩脖子也是一刀，不要支支吾吾的！给我个痛快！”
小厮冷汗连连，同情地看着周天霸，难以启齿道：“夫人说，一个老胎神生个小胎神，两个都不叫老娘省心的，如果那个小憨包儿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老娘把那个老的一耳屎扇到墙里头扣都扣不下来！”
周天霸吓得“嘎“的一声，颤巍巍拔腿跑向菡萏小榭。
周夫人自从生下周小龙，一直在山中的古刹清修，很少下山。起初，周天霸每周都会带着周小龙，去山里和周夫人团聚两天，但是前些年，周夫人许是因为更年期脾气暴躁，告诉周天霸以后不要过去了。
如此一来，周府的人一年也难得见上周夫人一面。
这个月，全府都沉浸在少爷失踪的不安气氛中，今日夫人回府问罪，众人更是不敢触她的霉头，阖府一片寂静：人尽皆知，周府最大的是夫人，第二才是老爷。
“好啊你，周天霸，儿子都失踪了，你还不告诉我?”菡萏小榭，望舒亭中，周夫人揪着周天的耳朵质问道。
那周夫人虽是富家夫人，但身穿服饰并不华丽，上身是橘红色的织花棉长衫，下身一袭深褐色麻布裙，头上簪一颗看不出价格的明珠发钗。
周天霸痛得“哎呦”直叫，想要挣脱却不敢用力挣扎，“夫人，还请您饶命啊！”
周夫人摇摇头，怒火中烧：“你还饶命？谁来饶我小龙的命？！他现在是生是死，是福是祸都不知道，你还想瞒我到什么时候啊你？！”
“我这不是怕夫人担心吗……哈哈……”周天霸弯着腰，双手轻轻捧着自己被拧得发红的耳朵，干笑着试图缓和气氛。
“你是怕我担心还是怕我！？你怕个铲铲哦！”周夫人叉着腰，走向台子上的鸡毛掸子。
周天霸凭借多年的经验，心中顿感不妙，急忙抢着说道：“夫人，夫人！其实这两天有了小龙的消息了！就在上京，我正打算即刻启程去找他呢！”
周夫人的手停在距离鸡毛掸子半寸远的地方，急促地问道：“当真？！那你还打算什么？给我即刻启程！莫要废话！”
周天霸连连点头。
一阵敲门声打断二人，周夫人的婢子小心翼翼地在外面传话：“老爷，夫人，有贵客到访，请问是否接见？”
“接见个锤子！”周夫人走到门口，拉开房门，“我儿子都没了，还说什么贵客呢！”
“回夫人的话，是齐国数得上名号的富商，做的是木材生意。”
周天霸听到这，急忙拦下周夫人：“那八成是齐都刘家的人，我们两府之间有数年生意往来了，他之前很少来访，今日恐怕还是要略见一面……夫人放心，叫下人先去收拾行李，我见完便立刻启程。”
周夫人欲言又止，只得点点头，“快去吧！”
“周小龙。”
“到！”周小龙三人一路小跑，到达校场的时候，正赶上点名。
大家听到这个名字，不禁纷纷看向周小龙，面露好奇和各种奇怪的神色——就连体能课的老师韩先生也向他投来了目光。
只有之前同住在青马驿的六人回过头友善地笑了笑。
周小龙环顾四周，发现班上人数不多，只有大概三四十人左右。所有新生都在一起上体能课，这说明新生血统检测，已经淘汰掉了大部分人。
点名很快结束，韩先生放下名册，严肃地看向学生们：“这是第四次体能课，竟然有三人缺席！我知道，你们认为灵修最重要的不是体能，而是术法之流。但是，真正上了战场，情势瞬息万变，你们那时就会知道，好的体能才是保命的利器！”
学生们鸦雀无声，互相交换着眼神：对他们来说，体能课确实比较“水”，但是韩先生素来严肃，也没人敢说什么。
韩先生扫视了安静的学生们一眼，许久才收起威势：“好了，其他人按照之前的顺序，进行体能训练，周小龙你留下。”
学生们四下散去，周小龙上前两步，走到韩先生身边。
“你就是周小龙……”韩先生目光锐利地审视着周小龙，“就算有人强加你进来，我的课也绝不会通融，如果不及格，照样给我滚回家去！”
周小龙挠挠头，不大明白先生的意思，“我的体能确实差，但是……”
“好了！不必狡辩。”韩先生不耐烦地抬手打断：“你还没有参加体能测试，现在从这里绕过后山跑回来，我会计时。”
周小龙顺着韩先生示意的方向看去，见远山葱翠，雾气弥散，山路曲折如云，极力张望也不见尽头。周小龙顿时感觉眼前一黑：再见了，爹娘，再见了我挚爱的自行车……下辈子有缘再见了！
并不是周小龙无病呻吟，格外孱弱。这清辉门的入学体能测试是出了名的刁钻艰难。
除了几个灵脉氏族，大门派的子弟，大多新生都没有经受过系统的体能和武力训练，这样强度的测试的确是超出负荷。
然而先前的测试是全体新生一起进行的，同样水平的学生之间可以结伴同行，相互鼓励，也不太担心入夜后山路的安全问题。与周小龙此时面对的情况相比，其实要好很多。
“先生，这……等我跑回来，恐怕太阳要下山，而我要入土了哦！”周小龙哀怨道。
韩先生的眼神更加嫌弃：“行了！你们今天下午就一门课，有的是时间！你需记住，不是所有人，都能给你搞特殊的！”
周小龙无奈地退下头，走到山路的起点。
“等一下！”韩先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周小龙双目满含期待，心中想着：莫非是不用跑了？
“把这个戴上！”韩先生扔来两个硕大沉重地布包。
周小龙手忙脚乱的接过，原来是两个绑腿的沙袋！他的脸顿时宛若一棵霜打后又被虫蛀了的枯萎茄子，绿着脸，红着眼绑上沙袋。
绑上沙袋后，别说跑山路，就连走路都十分艰难。周小龙一瘸一拐地踏上征程。他无限哀愁地抬头望着烈日和蓝天，自我安慰道：不过是晒一点，好在天气渐渐凉爽，山里又树木繁茂比较阴凉，应该不会热死……
韩先生皱着眉，看着周小龙缓慢地消失在山路的拐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