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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春花秋月

    电影院里黑洞洞的,四人来的时候电影已经开场了,他们猫着腰找到8排,天心买的是最好的位置,她让静江坐最中间的座,自己则坐到他右手边,潘仕春也留出最中间的座给燕秋,自己坐到她左手边,这样一来,反把静江和燕秋撮合到一处了,燕秋一挨着静江坐下,熟悉的鹅梨香钻进静江的鼻子,让他想起自己捧着燕秋织补的长衫一顿乱闻赞不绝口的痴态。他浑身不自在起来,“我跟你换个座,”他腾地站起身对天心说。

    “干什么呢!还让不让人看电影了!”后排人开始骂了。

    天心本已站起半个身子,又被唬得坐下来,可她心底也不想静江和燕秋挨着。她早看出静江待燕秋有些不同,即使他对燕秋总是横眉冷对,却掩藏不了骨子里不由自主的关切。

    大银幕上痴男怨女你侬我侬,牵手拥抱,静江一时晃了神,他不记得自己是否抱过燕秋,可是拥抱过她的那种触觉又如此鲜明清晰,纤细的肩胛,颈肩的细汗,她在自己怀中羞怯微颤,难道这些都是梦?想及此处静江忍不住要给自己一耳光,醒醒吧,她是个女骗子,还在这浮想联翩,自己也不过是个色迷心窍的小人。

    男女演员演到忘情一吻处,观众席响起一片惊嘘,“道德沦丧,人心不古!”有那古板的观众摇头不止,愤而离席。这还是第一次在电影里出现这种镜头,年轻人看得面红耳热,这边潘仕春情不自禁抓住了燕秋的手,燕秋如被电击抽回手来,一直心不在戏的静江终于坐不住了,腾的站起身来,把燕秋拉到自己座位,自己则换到她的座位去。天心有些脸红,毕竟是未出阁的小姐,她偷瞄了眼静江,这片子是她组织来看的,他该怎么想她呢。燕秋看着倒无动于衷,表情木然。这些卿卿我我她从小看惯了,更露骨的也不稀奇。

    蕃瓜弄有一群姐姐常往棚子里领男人,席子往地上一铺,有时候门都不关,好像为了故意招揽客人一样。每次经过,三哥会一手把年幼的她抱起来,一手捂住她眼睛,快步通过。饶是如此,时间久了,她也懂了那些男女之事。三哥说,她们也是不得已,一个人要养一家子,只有身子还能值点钱。但是三哥也不许她和她们说话,有时候碰到姐姐们没客人,倚着门磕瓜子,看到燕秋乖巧,会分给她一把。如果被三哥碰见,他准会冲上来,把瓜子一把夺过来,还给姐姐们,还会说:“姑娘们挣钱不容易,自己吃就好,不用给她。”姐姐们哄笑成一片,有胆大的会冲上来捧着三哥的脸用力的亲上一口,扭头和姐妹们大笑说:“看到没,这个小后生心里有我,他心疼我啊。”笑着笑着眼泪都笑出来了。

    那些姐姐们都喜欢三哥,也许三哥也喜欢她们中的一个,有一个叫小桃的,十五六岁,身材丰腴,花容月貌,尤其一双眼睛能滴出水来,斜斜扫过一眼就能把后生魂给勾走,她要价也高,要一块钱才能进屋,还不许过夜。三哥常常偷看她,但从不上前搭讪,后来听说那姐姐高升了,寻了门路进了长三堂子,出一次局能挣三块钱,那可是三哥在码头扛包一个月的收入啊。那时候三哥回来再晚也要教燕秋识字,还要教点拳脚功夫,如果考察到教的东西没记牢没学会,就要打手心,一点情面不留。

    她长到十三岁上,六年前不辞而别的爹又回来找她,还带了糖葫芦,说要带她看猴戏,她受宠若惊,一路牵着爹的手,生怕被人流冲散,又找不到他了。不知穿了多少个弄堂,他们来到一扇小圆门前,爹把她推进去,自己在外面带上了门。屋里冲出来两个老婆子赶紧把门栓上,逮住她的手,上前就是两巴掌打得她嘴角流血,她知道自己是被爹卖了,自己要成为那些姐姐一样的人了。她连哭都不想哭,连挣扎也不想挣扎,那可是她的爹啊。以前她还常安慰自己爹只是不要她又没有拿她卖钱,爹还是疼她的,这以后呢,想骗自己都不成了。想到这她笑了,笑声震飞了一树的麻雀。婆子们以为她疯了,又是几个耳刮子上来,扇得她脑子嗡嗡响。

    恍惚之间,她听到咚咚踹门声“四儿!四儿!”是三哥!“开门听见没有!不开门我拿斧头砍了!我是东山码头山爷的人!趁早把我妹妹交出来,我可没什么耐性!听见没有!”又是一阵疯狂砸门,斧头砍凿的声音。原来三哥早就看出端倪,一直跟着燕秋父女俩,见她爹一个人跑了,一切了然。

    “哎呦我的门啊!”老婆子心疼地赶紧去开门,一打开门栓,就迎上三宝的窝心脚,翻了个跟头摔得眼冒金星。她男人闻声跑出来,手里还抄着菜刀,直到看清楚来人,手脚不自觉发软了,三宝身材高大,常年的苦力练得一副健硕的身板,他挥着一把斧头堵在门口,眼睛赤红,杀气四溢,活像个索命阎罗。

    后来三哥把她背了回去,她生了好大一场病,在床上躺了半个月,高烧不退,三哥每日早起给她熬了粥放着,放工回来还给她带一串糖葫芦,七贵吾寿他们馋的直淌口水,三哥也不许他们舔一口。三哥必须要盯着她把一整串都吃完才放心。“一串糖葫芦就把你卖了,现在糖葫芦给你吃足了,以后再这么馋这么蠢,就把你腿打断!”

    燕秋心里升起别样的感觉,三哥对她好,喜欢她,但那种喜欢和偷看小桃的喜欢是不一样的吧。那她和小桃究竟又有什么不一样呢。后来几年里,燕秋会常跑到长三堂子门口偷看小桃,她的一颦一笑眼神步态,分外留心。哪怕是后来三宝发达了,一家子搬进更好的屋子,燕秋也上了学堂,她还是会找时间坐车特意过来偷看小桃。

    那一日她见到小桃勾着一个男子的脖颈,妩媚浅笑,羞羞怯怯的在那人嘴上啄了一下就要扭身走开,男人却将她一把搂回怀里,深吻良久,眼底满是怜爱迷醉,门外一树桃花被风吹落,一地绒绒的粉色,朝阳的光射过来,给二人拥吻的旖旎轮廓镶上金边,天地间一片令人目眩神迷的温柔缱绻,这个吻和蕃瓜弄里的席地苟合不一样,和小桃与其他客人的虚情逢迎也不一样。

    燕秋痴痴看了许久,看着看着,那两个人竟好像变成了她和三哥……她红着脸一路跑回家,平日坐车要半个小时的路,也不知道怎么变得那么短,她气喘吁吁地找到三哥,告诉他:“你若喜欢燕秋,我就是燕秋,你若喜欢小桃,我也可以是小桃。”

    “小桃?”三哥一时懵了,“小桃是谁,四儿,你病啦?”看她小脸红扑扑,气喘吁吁,以为她发烧了,在说胡话,伸出手背试她额头烫不烫。“小桃就是……”燕秋没想到三哥居然忘了他曾经向往过的女人,急得直比划,索性心一横,学着小桃的样,勾住三宝的脖颈,在他薄唇上啄了一下。三宝登时愣住了,连呼吸都忘了一样,瞪大了眼睛,盯着眼前兴奋难抑等待他回应的少女。

    “哎呀,老三,四儿你们在这,让我好找!”这时七贵快步走进来,摇着折扇连连抱怨:“你让我置办的聘礼我都准备好了,车也备好了,咱一会就出发。一个破落户,规矩还不少,好在林小姐贤惠难得,不然咱真犯不上花这么多钱。”七贵心疼这份聘礼太厚了,一个前清县令,谱大到没边。

    “聘礼?”这两个字落在燕秋耳中如同晴天霹雳,聘礼的意思是……三哥要娶别人了?那她算什么?刚才那一吻算什么?心骤然被撕裂,她没想到自己的初吻结束得如此狼狈且悲惨。她嘴唇不受控制的打着哆嗦,她强迫自己收敛心神、挤出笑容:“这么大事,我怎么一点信也没听到?太仓促了不好吧。”她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还想试图挽回什么。

    “仓促什么啊,这两车东西我跑了一周才买齐全。”七贵撇撇嘴。

    三宝深深的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身就和七贵出去了,留下燕秋一个人在偌大的房间里,从晌午一直站到天黑。没有人给她一个交代,这天之前,在他们眼里她只不过是个小孩,这天之后,她是一个伤心的大人了。

    一幕一幕不受控制的在燕秋脑子里闪回,回过神来发现脸颊湿透,触手冰凉。静江看得有点迷惑,吻戏如何还能把人看哭,可是见她眼中带泪,鼻头泛红,整个人更显得晶莹剔透,如同一盏雨夜的玻璃花灯,周身折射出令人迷乱的光晕。此刻他不想问缘由,只想把她揉在怀里悉心安慰,突然间他又警觉起来,别又是着了她的道,装柔弱勾引人,她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虽然这样想着,静江还是没管住自己,默默把手帕递了过去。